一
从民国时候伸过来的一条路
我奶奶的一条裹脚布
长长的路只不过小腿到膝盖那么长
长长的历史只不过是一双小脚下的带子
青布的带子上,我奶奶一直在丈量人间沧桑
她头顶高纂,头顶善良的祥云
带领受苦受难的一家人来到一九六九
那场大雪真大啊!飘飘洒洒
雪很白,夜很深,憨厚的古瓦很温馨
一个农民家人,她抱上了自己的长孙
你说这片土地好不好!冬天好不好,腊月好不好
还有三四天就能赶到的除夕好不好
红对子喜不喜庆,年夜饭热不热闹
那一碗碗精面条,几粒小小的肉丁
一盏灯,一盆火,一罐粗茶,一锅旱烟
一屋子的笑声……
豪放的我爷爷、大伯、父亲、二三四五六
七位叔父的高声嗓,如大净如花音慢板
而我奶奶、大娘、母亲、二三四五六
七位婶娘的柔声嗓,如青衣如花音二流
道白、尖板、栏头、唯独没有了苦音
那一夜,没有苦音的板头多欢快!
快到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不见了
长长的古瓦,深深的夜,温柔的雪花
像我母亲的眼神,笑容里的幸运
幸福的一九六九落霞寨
我心上的神明和祖先生活的地方
那地方四季分明,风景宜人
民风淳朴,炊烟很蓝、很蓝
要不从屋顶升起,几乎和蓝天一色
犹如晚霞湖的水就是:“秋水共长天一色”
落霞寨的心脏在左边的瓦窑坡
常年会有火烧出瓦遮挡人间风雨
她的肺叫旗盖山、杜家崖
千年的铁树每年五月开黄花
她的头颅叫大坡顶,供奉着观音菩萨
从寨子口出来,我忘了春秋冬夏
忘了我的年龄,我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婴儿
呱呱坠地,第一次看见雪花,一辈子的洁白
幸福慈祥的眼神,花音慢板,我母亲的笑容
从寨子口出来,走在路上的生活多么美好啊!
2018-06-06
二
二十世纪,一九七零年代
它的象征与标志如一面握在手里的小旗
在落霞寨,那时候的风很清秀的模样
新鲜如黄石崖水库的一圈一圈涟漪
纯净如大香山金子山流淌下来的山溪
走渴了趴下就可啜饮,似吮吸甜蜜乳汁……
苞谷林不分男女,像一排排握枪的民兵
英姿飒爽,五尺多高,站在淡蓝的天空下
入夜,它们在一个孩子的眼里就是亲人
在房前屋后,一身幽绿,守护着“童年”的梦
我最怕母亲放工晚归,更怕野狐精敲门:
“顶针、环环,开门来,是外婆”
“开门干啥呢?”
“外婆给心疼娃买了糖果,快开来……”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炕上嘎嘣嘎嘣的声响
便吓得小声问:“婆婆,你吃啥呢?”
“心疼娃快睡,外婆吃豌豆呢……”
梦即将醒来,发现妹妹不见了,被当豌豆吃了
呜呜呜……我才四岁啊野狐精你咋那么狠!
而我的苞谷林你们早晨出操不回来
跑到杜家崖我都看见你们的方队了
在对面田野淡蓝的天空下。你说我一辈子
咋那么爱“蓝”!觉得天就在头顶,很近
被旗盖山顶着——
我一直想爬上去摸摸它的脸,摸摸它的白云
可去吃酒席的爷爷就是不让,他喝红脸忘了我
我赶紧偷偷从老红军大伯家出来,呼咻呼咻
去摸天——
在庙儿坡一条地埂上,一条大黑虫拦住去路
我拿一苗刺想刺它身,但它的红信子好吓人
三叔四叔满头大汗跑过来时
我几乎就把刺扎在了这条黑乌梢身上……
然而人的梦想总是不会破灭的,尽管我很小
例如我家那匹大青走骡,它豪气干云
奔起来跟一股疯了的风一般,蹄生烟还生莲花
我就想摸摸它的后蹄,摸摸它的莲花
还是,三叔吓得小心翼翼叫我:
“娃,回头,回头,取糖来,快,取糖来……”
等我转身进入安全地带,叔父一把抱起:
“娘哎!又惊又险,几乎啊几乎!这还了得……”
当年我不知道蛇会瞬间毒杀我的童年
也不明白勤劳的青骡会一蹄子踢死我的童年
只记得青青的苞谷林里来了狼
在初秋月黑风高的前夜,它窜进我家小院
差半分钟就吃掉了娘或娘背上的我
那一夜,民兵都没有防住,狼像偷惯了的贼
它没有空手回府,还是背走杜家磨猪圈里的猪
此后,此后啊我在大姨家吃豆芽时姨说我长了
长了就能跟着小学生义务劳动,吃大锅煮苞谷
经历唐山大地震,看大人哭一九七六,雨啊!
连下四十多天,还是阴云不散。只有筵席散了
一九七八我没了爷爷,一九七九三叔父结婚……
有天早上,我终于爬上旗盖山
想去摸摸它顶着的蓝蓝的天,可等爬上去
才蓦然发现——天空更加遥远……
2018-06-07
三
初夏已脱去了外套
阳光从圆了的杨树叶间穿来穿去
如我拿着一只火镜东绕西照
想点燃什么,没有目标、目的和想法
因为我还没到青春,不懂青春会燃烧
有些意识只在树叶间晃动,跳来跳去
仅仅觉得阳光明媚,在绿荫里像蝴蝶
像邻家姐姐毛茸茸的眼神,柔柔地闪烁
很善意的一些亲近感让我混蒙初开
很稚嫩,有一双手掰开我对人世间爱的憧憬
在心上,那燕麦芽一样细的萌动,尖沾晨露
三娘转头回娘家回来,按风俗是姥爷相送
乘着黎明前的黑暗……那时是一九八零
初夏的某个早晨,一双温湿的手将我摇醒
奶奶和姑奶奶已早起相帮着梳洗整齐
两双小脚在院子里来回走动,轻言细语
在高高的纂上飘拂,还如民国时的家风
此刻,初夏已脱去了外套
我好喜欢这人间古朴色古朴味的阳光
杨树叶圆了,小桥流水,穿过竹棍园子
我跟在两双小脚身后,滴拐滴拐,滴拐滴拐
时光慢,老姊妹有从民国带过来的话,没说完
说不完的心病、心酸、心痛、心里的苍茫
沧桑的一生,我的失去好多亲人的老祖宗
一个送着一个,咋送也舍不得分手
姑奶奶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回娘家,很有可能
今天她回她上胡村的家里去,此后经年
也许再无音讯……
“山路不好走,眼神又不好,走慢些啊!”
“回吧大嫂!亲家和媳妇刚进门,去照应吧
回吧大嫂!你回吧!回去吧……”
带着哭音,我分明看见姑奶奶一直摸眼泪
奶奶站着,左手拄拐杖,右手微微抬起
仅在右胸前,很矜持,很难过失落的姿势
眼眶一片潮湿,但没有泪珠儿滚下,奶奶老了
从民国走来的这条亲戚路老了……
姑奶奶转过赵家台子,奶奶尚孤零零站着
目送!我回过头看圆圆的杨树叶子
叶缝里的光线一拉一长,一放一缩
是谁在背后操纵着这慢慢又短短的时光啊!
是谁让我看着这黄黄的亮亮的日子
突然想躲到麦垛背后流泪,不想理人……
接下来我能背着小背篓帮母亲挣二分工了
能跟着牛娃哥罗西子给第四互助组放牛了
再接下来,初夏脱去了外套,有些热
包产到户,连满河坝圆了叶子的大杨树
也都被砍倒按人头一截一截锯断
分给了各家各户……
2018-06-08
四
蓦然看见桃花的时候
她正把自己的枝叉野野地举向天空
没有叶子,宛若被风吹红了脸的少女
没有袖筒可以捂捂娇羞的嘴唇
暖暖春寒里的浅笑、矜持和单薄的身子
从盘套山望去,那么多双眼睛含露带粉
眨巴眨巴瞅着我,好似黎明星辰
三月很水嫩,桃花恍惚没穿衣衫,很光鲜
像一九八三初春,走出寨子的一群中学生
并且还瘦瘦地走路碎碎步的是一群女学生
我和马飞翔就是她们中的两支火把
能燃烧,温度高,很阳刚,很有气概
从去年秋天至寒假前,每个漆黑的黎明
我们都点亮一把把胡麻杆去喊醒她们
五里多的上学路上,要经过陈家磨古滩
经过团庄以东的狼湾,鹁鸽崖以上的烂湾
这些地方新旧社会都是停放死人的场所
尤其上晚自习,回来的路上女生们胆战心惊
随时会吓得发出鬼哭猫叫之声
也有火把用尽的时候,马飞翔和我一个劲
往后捋头发,头上火星四溅,头就成了火把
等鱼肚白从堡子梁上若隐若现
我们迫不及待大声高唱“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
有我迷人的故乡……”
迷人的故乡
却于公元一九八四,深陷洪荒漩涡
水灾,从夏天延续到秋后
我三姑父是村支书,握着镢头怒视泥石流
然后他刨渠引流,三分钟就成了泥猴
水淹大湾,数丈高的树都淹没了头顶……
几天后,风平浪静,正午的太阳如烤锅
烤得落霞寨直冒青烟,烤得我的暑假直冒青烟
于是乎某天晌午我和表弟剥光衣衫
纵身跳进了大湾的深潭
只一瞬,炙热的肉体猛然惊呆、迟滞、腿抽筋
记得表弟拉了我一把,怎么出水的稀里糊涂
回家时我轻快无比,大湾的小路、小草
很可爱!鸡冠子花很可爱!毛蛋花更可爱
她们都扮过我小时候过家家的新娘
她们的笑很怜惜,惊魂落定后的怜惜
软软的目光,出了口长气的小嘴,苍白的小脸
此刻,毛蛋花的两颊已渐渐恢复红晕
她肯定看到死神抱紧了我并狠狠吻了我的前额
离开水底,我仿佛已把赤裸的前生还给了前生
再次穿上人间的衣衫,八四的那个夏天,晌午
大湾的小路很可爱!一切都很可爱!犹如新生
犹如新生,进入一九八五季新学年
九月,我转到县城里去读书了……
2018-06-09
五
周末,我从县城回落霞寨
走过王磨就等于走出了坚硬的城堡
汽油的味道,煤渣的味道,残雪的味道
离我愈来愈远。过观音殿,翻晚霞湖梁
向西,然后向南,我一个人,形单影只
一步步踏入清寂、洁净、苍茫而辽远的国度
恰似世外,但这个季节没有桃园,只有雪原
越往高处雪片越稠地飘,却大音希声,那舞姿
曼妙、婆娑,她没有胭脂、口红、眼影、凌罗
都是我落霞寨素面朝天的姐妹,都有我一直
喜欢的表情、朴实的方言、真诚的问候
还有及腰的粗粗地辫子,不怕风吹雨打的前额
紧抿在唇角的笑意、酥胸、扭动的腰
没有一丝忸怩作态;慢慢的细碎的脚步——
急了也会大步流星,看那背影,健康而又墩实
穿过团庄,向正南了,她仿佛晓得我要来
大朵大朵落在头上,算是迎接上我了
她不言不语,微笑却大美无声,无声地轻飏
为我引路,一忽儿打在手背,瞬间融化了
犹似温柔地牵起我的手,向那座童话的小木屋
走去。黄昏渐低,看不到雪野边际,我在前行
向着家的方向。心,猛跳了几下,我知道此刻
奶奶和母亲等在大门口,巴巴地翘首以待
穿过冯家沟,我突然紧张了起来
我晓得母亲不会问我的学习情况,但奶奶
在旧社会就读过私塾,我小时候的三字经
千字文都是奶奶口传心授,背得滚瓜烂熟
还有大楷小楷毛笔字,她都要写好影格
让我衬在底上一笔一划苦练
哦还有我当民办教师的三叔,也功劳不小
背着五岁的我就上学堂,熏陶、作诗词
听一年级同学唱“小小少年郎……”
看三年级大哥哥调板,掐指头、咬嘴唇
在黑板上算算术,三叔盯着,几十双眼睛盯着
那是三个年级的小学生,集中在一间教室上课
这里必须提到三叔,不然他老人家会生气的
我的紧张就是怕奶奶盘问中期考试成绩
我独爱学文,而数理化从未及格过
雪片一朵比一朵大,一朵比一朵亲热
这是一九八六年冬天,我和家乡的雪花
手挽手前行——
我已感觉到家的气息了,已触摸到老屋的体温
一盏煤油灯,一盆硬柴火,一碗苞谷面搅团
热气腾腾地!可我为何心上却慌慌地、湿湿地
脚步开始小心翼翼……
2018-06-10
六
受电影少林寺影响
我跟着武把式赵斌的徒弟,我的三姑父
学了一套翻海拳、小洪拳。他也是行伍出身
十几岁的少年,我自信没有一个仇家
姓曾的那名同学,号称曾头市某某代传人
硬要挑战一下我,只一回合,就被撂倒在河堤
咳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黄昏我俩就拜了把子
冯家沟的良子和我发生口角,被摁在泥水里
打了一顿,当时下雨。后来他却成了娃他舅
和张成子、罗西子、小俊子都打过架
但那时生活清苦,只有发电机和露天电影
我们在村子里越打越精神,也越亲近!
所以,我自信当年没有一个仇家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冬季征兵命令下达
优胜劣汰,在落霞寨十名应征人员中
我横刀立马,过五关斩六将,终于穿上军装
“当你离开生长的地方,梦中回望
可曾梦见河边那棵,亲亲地白杨……”
梦醒时分:“寒风落叶飘飘,早已不见一枚”
都被母亲在大雪前扫进我家柴棚
这时的西北高原驼铃声声,沙尘漫漫
有点颜色的植被也是枯黄了的骆驼蓬……
我们属某大军区直属导弹部队
三个月的集训变成了半年,没有原因,不敢问
握着五六式冲锋枪爬在雪地里一爬就是几小时
抱着上了刺刀的自动步枪站在大风口,像木桩
月明星稀的夜晚,谁还顾得上想家!
除了整理内务政治学习,还有队列训练
例如踢正步腿脚绷直离地三十公分坚持半小时
不能有些微的晃动,不然屁股蛋会吃大头皮鞋
然后一步一动,再然后方队前进整齐划一
俯卧撑一次做二百,仰卧起坐一百,引体向上
也是一百。各种军事科目纷沓而至,想哭
都挤不出眼泪。最后实弹射击。打完炮弹
还有轻武器。我曾两次拿过全营射击第一
数月后我蓦然发现饭量大增,一顿吃七个馒头
骨头硬得变成了钢钎,血液也悄悄化成了铁血
下连队时,连长想带我去侦察连
可参谋长在一列列方队中一眼盯上我的眼睛
他站得笔直却大老远狠狠地喊:
第某方队某某列某某名战士出列
我愣了会神反应过来,正步出列——
就这样他把我直接整成了警卫
2018-06-11
七
再见吧,我的军旅!再见吧,我的铁流
我的合成军兵团,我的年轻的战友!
再见吧!再见吧……
送的和走的都默默无语,只有两行清泪
坐上驼铃,踏上征程,一路多保重……
归来的心曲有多少不舍、惆怅
淡淡的忧伤漾动,在晚霞湖畔、落霞寨前
我想我就把脚下这片热热地故土当成世外
当作桃园,养些牛马鸡鸭,耕读过家
了此一生算了。你看老房子的园中栽满墨菊
向右侧侧脸就能望见南山,苍翠的大坡顶
观世音菩萨的香火常年不断,袅袅青烟
一方多么清净之地,佛乐禅唱,磬声悠扬
每个早晨、傍晚,我都能被洗心、洗铅华
洗骨、洗尘埃;洗髓、洗魂魄……
夜里,灵台是空明的,没有懵昧、混沌
我开始在一张白纸上涂鸦,涂自己
一棵小草、半片树叶,小鸟、鱼虫、蜻蜓
那就是我的诗!亲人、土豆、苞谷、小麦
风雨雪霜、乌云雷电、银河月华都是我的歌
当子夜一声鸡鸣啼起
杨家堡子梁上就泛开了幽幽亮光
那是满天星斗,眨着眼睛数地上的星星
青稞快熟了,这些土地的娘子,养活人的庄稼
谁此刻能看见你怀着身孕的可掬憨态
你淌过的汗水,受过的苦辛,溢出心房的惬意
谁此刻能看见你近似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快乐的模样如春风,从堡子梁上吹来
徐徐掠过大杜家湾,小杜家湾
落在院墙外的青竹叶上时,我看清了你
温柔如水的眸子,娇好的面孔和善良的眼神
你拦了拦刘海,又拦了拦刘海,弯下腰
轻轻抹去菊花脸上挂着的珠泪
抬头,看我,看白纸上一行行诗的胸膛、肋骨
慢慢走近,气息若兰;无上的清凉浇灭我
熊熊燃烧的心火,还有灵魂里的躁动不安
烦乱的情绪,愁云密布的诗的第三章节
第三章节中第七行上来不及掩饰的伤痕
我索性把烛火拨亮,索性让你剥光衣裳
在这张白纸上,你尽可怒其不争
连嗔带恨地目光尽可鞭笞我的懦弱……
二十一二三,月出鸡叫唤;二十四五头
月出遍地牛。当晨钟敲碎西山残勾
烂银满地时,我突然间走出低谷,庐门大开
一片一片敞亮开阔的天光蜂拥而至
堡子梁上现出潮汐,现出五彩的霞
霞倾刻打湿我的眼睛,打湿我的凡俗
凡骨凡胎、以及白纸和纸上迷失的歌声……
那一夜,我仿佛经历了一场炼狱、涅槃
然后浴火重生……
一九九一年春季,三月的某个下午
我接到通知去某国营单位上班
于是,打起背包,我又踏上新的征程……
2018-06-12
八
晴朗的天空,火热的盛夏
连蝴蝶都躲了起来,在葡萄架下
偶尔有几只工蜂扛着阳光采蜜
忙忙碌碌,眼看汗水已湿透脊背
却像我乡下勤劳的亲人,不愿躲进凉荫
连饮几杯绿茶,下午一点半
你敲开我的门,一位小巧玲珑的人
挎包里装着一章章纯净深刻的散文诗
诗里吐露了一段段少女时代的真情
初识却一见如故
交谈自然如和风细雨,似上辈子就在一起
在这个艾蒿长茂了的五月,雪一样的槐花
正把自己的洁白一串串挂在农历的树枝上
那挥着手帕的沁脾的香,已让端午微醺
让夏天微醉。淡淡的气息中你说你是“兰”
我第一次记牢了你是兰,第一次想到空谷
空谷中一汪泉,泉格外清冽、秀丽、甘甜
水边生长的一束束一丛丛青叶
淳朴的有着小小酥手的草,心灵幽静的兰
普普通通但却脱俗的女子,贤淑的女子
我们一见如故,仿佛有着三生的恩情
你的善良让我更加自信,我们会成为一家人
长长的披肩发拂动风,拂动初恋的情丝
你浅浅含笑,轻轻咬着我目光里的爱意
深深地眸子,颤悠悠的浪花,一朵朵莲
你的心,我的心,一次次印证三世奇缘
一次次绽放在灵魂右边,灵魂左边
羞涩的胭脂,素净的芳唇,石榴的贝齿……
麦子杏黄了,六月杏黄了
弯镰把磨刀石摩擦得心慌意乱,火星迸溅
酷热的土地一气又一气喝着凉水
“凉水不是多喝的,喝上几口解渴的……”
这是山歌,像蚂蚱一样叫着,在幽蓝的田野
兰,七月七乞巧节,你第一次跟我去落霞寨
第一次见到了古老的房子,古老的奶奶
慈祥的母亲一边忙乎一边暗自欢喜
不住地盯着你看,一遍遍问你爱吃啥饭……
抚摸着先人在清朝栽的老槐——
坐在树冠如遮阳大伞的核桃树下
我说兰:就这棵也是大伯在民国时栽的
十年一层树,十年一层人。这得多少个十年啊
我说兰:以后几十年,俩个人的生活相加
就当一个人的生活过了!咱俩要慢慢地过
在院墙边栽一片格桑,三株秋菊,五棵玫瑰
菜园里种一溜白菜,三行土豆,几架豆角
公鸡养一只就好,母鸡下蛋,多多益善
得有一条小狗看门,平时咱也要窜窜嫡亲
把娘家里老猫下的小虎斑猫抱来,硕鼠多
我俩辛辛苦苦打碾点粮食不容易呀!
兰:过日子就像种庄稼,要一茬一茬种
一茬一茬收。就像我俩夜里写诗
要写得有汤有颗粒,有骨头有肉
情景如血液,经历是脉跳
经过那么多条大路小路川路山路
我们得把日子像树叶一样写进去
从发芽绽苞,鹅黄柳绿,一直到长圆
再到秋后红了、枯了、落了……
可千万别怕啊!来年还有新的光景——
来年还有新的春夏:
例如公元一九九二年五月一日
兰!我们的儿子在一场瓢泼大雨中
降生在了咱家小院……
2018-06-13
九
隔壁工友放着“爱情不是怜悯”,歌声歇斯底里
新买的燕舞牌收录机,似乎快要爆炸
我打开黑白电视想遮挡一下,可广告乘贼作乱
也是“燕舞,燕舞,一支歌来一片情……”
今天我很烦,我很烦,心都有些烂
正好星期天,无所事事的手里握着一大把孤单
你回娘家已半月了,这些天我没做一顿饭
好像你走时把家里的锅也背走了
春天,外面的檽叶梅开的正艳
我却无心看她一眼,包括头顶的白云、蓝天
蜗在屋子里想过往,想去年深秋、落叶
大雁,一个绝症病人的悲鸣
我的大婶在悲鸣,风在悲鸣,“娘”在悲鸣
她一辈子没有生养,大伯一直让我把她叫娘
从小我便有两位娘,亲娘!娘!
当年父母生下我,大伯他们就想抱养过去
母亲死活不答应,妯娌闹得几乎成了仇人……
而十几天前,我去探望“娘”,她已病入膏肓
老人家气息微弱地拉着我的手说:
“娃,我的病,你要给我看哩,你要救我哩”
我点头如捣蒜,无声地应答着
然后掩面出门,躲在墙外咬紧衣袖
泪雨滂沱,呜咽哽哽……
前一向,“娘”去世了,阳寿仅五十有五
时一九九三年,四月天。一串纸钱一阵风
送我的大婶离了凡尘——
当时落霞寨还未通电,给她引路的依旧是马灯
大婶辛辛苦苦过完一生,最终也没能用上电
奶奶还活着,白发人送黑发人,肝肠寸断
哭声就像从古时候某个朝代里幽幽传来
越过清末、民国;越过那时山河破碎的故土
多灾多难年月凄凉的早春,灰暗的黄昏
发如白雪的奶奶啊四世同堂的老祖宗!
如今生活安稳、平顺
您为何还要经受如此地熬煎、难心……
擦把脸,酒喝干
我想我该把日子过得像个日子了
隔壁工友还播放着“爱情不是怜悯”
我开始油盐酱醋,心却依旧有些烂
锅碗瓢盆不时把生活碰得泪流满面……
一九九七年,二弟盖了座新瓦房
我也是儿女成双。有生以来我看到母亲
脸上绽开了舒展的笑容!
而从民国走来的我的小脚奶奶
生过十五个孩子的我的小脚奶奶
却于此年隆冬被我早逝的爷爷召唤走了
当时滴水成冰,大雪鹅毛,一夜之间
悲情几乎覆盖了我的苍生……
2018-06-14
十
皇城、观山、岷郡山,都被大雪覆盖
西和内外,银装素裹;漾水上下,冰封三尺
寒冷的街道上只有三五个人穿行
我全身裹得恰似一只黑熊,趔趄前进
一路上随处可闻“小护士给您拜个年!”
是啊又要过年了!在小护士清爽的提醒中
而广告里我最讨厌“脑白金”。明明喊着:
“今年过年不收礼,不收礼”,却还是:
“收礼就收脑白金,脑白金”。矛盾,恶心
今年有些特别,跨世纪了,二十一了
可我却一步就跨入二零零一的悲秋
之前好多风景对我而言已是秋风扫去的落叶
农历九月起,我便沉入守孝不知红日落的境地
我失去了寿仅五十六岁的母亲!
她比我的大婶只多受了一年的人间苦痛……
我想说黄泉路上无老少,关河渺渺!
望乡台上望一望,凄怆生天、苍凉故园
寒鸦飞渡穷林莽野,哪里还能找见娘亲!
二零零一秋后起,我看人生迷雾茫茫
苦荞的繁花开烂了,没人照看——
苦荞的籽实撒落了,无人收割
还有苞谷怀里揣着的孩子,声声泣啼
老哇梁上的一坡草满头披霜
一期到七期,七七四十九天
我污垢衣衫,毛发散乱,寝食难安……
第一年从老坟地接娘回家过年时我说:
娘!咱走慢些,您跟着我提的马灯走
娘!小心点,要过河了,踩稳独木桥
娘!那边很潮湿,这边很寒冷
衣服多穿几件,打罢春就渐渐暖和了
娘仿佛回应我:“咳,我的娃!
其实阴间阳间都一样,只是阴间没热炕”
灯火在风里忽明忽暗,上跳下窜
念叨着念叨着我就语无伦次了
走着走着我就匍匐在了雪中
直至黑黑的夜色把我的心抽空……
今天我用这首诗,写完我已故去的亲人
此后,就轮到我了,我已是做了爷爷的人
世间的生离死别已让我痴呆、麻木
乘现在还能挤出几滴泪,我怀念一下:
二零零三罹患肝病而去的小表弟
二零零四因车祸没了的年轻地他舅舅
二零零六突然撒手人寰的三表兄……
仅存的三个姑奶奶,大姑大姨、二姑二姨
本门亲堂排行的大伯三叔五叔……数十位亲人
都像庄稼一样被身后的秋风收割、冬藏
都是黄土里刨食的农人,又回归了黄土
最后,二零一五,我辛苦操劳的父亲,也没了
…………
人活在世上除了生死,别的一切都是小事
这句话真的很在理!
2018-06-15
原载《中国诗歌网》2018-0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