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野
首先说说这个标题。在《仇池风·陇南山歌》整理打印期间,杨克顿先生曾问我取个啥书名好!我说就取集子的第一辑标题“唱得黄河水倒流”吧!因为我们所唱的山歌调子基本上是像吼秦腔一样吼出来的;无论欢快激越、悠扬婉啭直抒胸臆;还是哀婉凄切荡气回肠动人抒情,其气势都能把“黄河的水都唱得汹涌澎湃哗哗倒流……”;这多有振撼力和感染力呀!因为我是一个直白的人,所以就有了此建议。
然而杨先生在征求了该书序者陇右诗人书家宁世忠先生和戏剧家包红梅女士等贤达人士的意见后,最终定书名为《仇池风· 陇南山歌》!我蓦然觉得这书名非常恰当,不但延伸了而且辽阔了;因为《诗经》里收录了很多的民歌民谣,称之为“国风,陈风、卫风、秦风……”等;例如《诗经》“秦风”里的《蒹葭》就原创(原生态)于秦人与先秦文化的发祥地——陇南!因此我是小巫见大巫了,我更为我建议的狭隘而深觉汗颜。也好,由于要写这篇小文,“唱得黄河水倒流”这个小标题也就被我从“仇池故国的风里”拿来应用上了。
《史记·秦本纪》里说:“伏羲生于仇池长与成纪……”。仇池正好位于陇南西礼、西成交界处(属秦的发祥地);而“成纪”乃天水古地名,正好合了后来“羲皇故里”之称谓。“羲皇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摇篮文化之一!为了能将先秦(民间)文化以及“漫漫”繁衍生息到今天的陇南民间文化发展传承下去,笔者特撰此小文,就是想让陇南山歌流向社会,走进更多的人群,让他们认识陇南的山歌,并认识到陇南山歌的存在意义和艺术价值。我觉得不能让她仅仅浮在陇南的水面上啊!她应该随西汉水源远流长……
《仇池风·陇南山歌》是西和杨克顿先生用了40余年时间搜集整理而成的,其中共收录了陇南山歌4000余首。最初的手抄本曾在“特殊”年月被视为“毒草”,历经了几多磨难,现终于在甘肃文艺界以及陇南、西和各领导机构及魏珂、高凯、毛树林、包红梅、张惠等仁人贤士的关怀帮助下出版问世,真是万幸之至。我对他们和杨先生所负出的辛勤劳动表示由衷地敬佩!同时,他们的这种对民间艺术的珍惜之情和精神追求,令我辈深感惭愧!
准确地说,我不想把这些有关山歌的文字写成一篇具有“学术和历史价值”的评论;因为她的价值与魅力已变成铅字留存在了一本书中;书要留给后世还要被后世保留乃至传唱,所以她的价值早已高出了白纸黑字本身。这是对陇南乃至全国民歌艺术的一项巨大贡献。敢肯定她不会变成最后的绝唱,也不至于将来绝种埋没。
我想我所写的仅仅是读后感,我更愿意把这些文字写成杂谈或随笔。因为生我养我的地方同时也生长着山歌,尽管现在已很少有人唱了,但我的确是喊着山歌长大的。因此我想对她多一些自由而浪漫的抒情道白;包括一些像鸟儿一样呼朋引伴的欢乐鸣叫;还有一些挤压、痛苦、磨难、迷茫彷徨,失意惆怅和美丽的忧伤。
青羊峡的卧龙台——郎是鹁鸽姐是崖。
姐是石崖有窝哩——郎是鹁鸽落脚哩。
郎是鹁鸽离不开崖,飞着去了旋着来……《郎是鹁鸽姐是崖》(男女均可唱)。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又是十七八岁相约着去看电影的那个夜晚;风轻轻地月弯弯的,亮格盈盈的山歌就在前面不远的山路上飘了过来。
山歌的历史悠久了,她的传唱一直是口头的,她紧紧与“当时”所在的年代、所过的生活及所处的环境密切相连;她即会真实地反映最底层劳动人民的心声,又能把一时之所思所想淋漓尽致地即兴发挥……
在挖野菜的三月旺季,四面山上到处都是打山歌的声音,有颤颤地曳着长韵的起板,有落尾时幽幽怨怨的回旋;有独自抒发苦闷忧愁的,有对过来对过去打情骂俏的:
(男)花儿前山走着哩——郎在后山等着哩。
隔山打了个欧吼吼——曳到梁梁背后走。
山上不走坝里来,贤妹娃提的啥一块?
(女)石峡关上的烧香台,笼笼里提的荠荠菜。
十八的妹——十九的郎,活像钥匙缠锁簧。
锁子门上吊着哩——钥匙钻七窍着哩……(第二辑《郎缠妹来妹缠郎》)。
山歌多以情歌为主,有年轻人朦朦胧胧表达爱慕之意的,有成年人比较裸露直接表示渴念的;但山歌主要以抒发和寄情为主,并非真要那么做。在封建社会里,劳动人民的行为被封建思想所束缚,尤其妇女们更是承受着各方面的压制和歧视,而只有在劳动中、在田园山野林莽里,才能以打山歌对山歌的方式发泄垒积在心中的郁闷或愤恨。
(女)赶着出门太晚了——人在泉边站满了。
泉边前人多没搭言,看上一眼也了然……《装作担水看小郎》。
(男)日急慌乱吃口饭,花儿家门上打转转、
转了三更搭半夜——把人急死进不了院。
(女)死蔫蒙的无智才,火烧子馍馍怀儿里揣、
狗咬一声撂一块——狗吃馍馍你进来。
(男)贤妹娃不要空摆手,拿个棍棍儿堵一下狗!
(女)喂下的吃他婆婆的,单咬我缠花哥哥哩……;
一夜等你你没来——害得我双手抱空怀、
熬了瞌睡费了油,眼泪淌了一枕头……(第五辑《跳了城墙跳院墙》)。
相对而言,这一部分山歌语言都比较直白,描写的是男欢女爱偷情的细节和场景,但期间的那种活灵活现亦是妙趣横生,很真实亦很生动。这让我不由想起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那个夏天、我随几个朋友去山羊坝林场,途径一处山林时看到前边不远处有一对男女正在树荫下头对头说悄悄话,一起的一位突然就冒出了“麻柳树儿爬爬腰——快闪快闪人来了”的唱腔,一听之下不由引得我们一顿大笑。
其实大部分山歌不全然是很直露的表白,有很多具有一定的思想性和艺术魅力,并且也有着不同程度的启发和教育意义。如果我们一味的只从“性”与“欲”上理解,那就大错特错了。而缠花山歌除了一个“情”字之外,还有更多层次的意思需要我们用心去揣摸,去理解精妙之中的精妙,情趣之中的情趣和美中之美的琴瑟和鸣。
例如:
(女)这回郎再把妹哄——数九寒天五雷轰。
(合)苜蓿长得一人深——不怕四海扬名声。
(男)黄杨木的立柜子——把花儿缠上当妹子。
(女)十六两的一杆秤,郎把主意要拿定——
铁不朽来钢不烂,郎不变心路不断。
若要我和小郎散,除非公鸡下了蛋——
鸡公下蛋还不算,除非碌碡曳了蔓……(第三辑)。
这一辑里的山歌声情并茂,形象生动且感人肺腑。在那个婚姻不能自主的年代里,男女为了自由的爱而不顾一切地抛开心灵和肉体的双重折磨,意志坚定的要走到一起。歌中的妹和郎更像是一首叙事长诗中的主人公,她们一直在为自由的真正的爱情斗争着,哪怕到了阴曹地府也不歇息:
(合)骡子驮的两水花、要杀就把两个杀。
郭家镇的高粱酒——出了衙门手拖手。
(女)阳间和郎好一场——阴间变鬼也成双!
(男)十七八的嫩闪闪,死了埋在老坟前——
袜子一双鞋一双,贤妹娃世上来一趟。
(女)郎死后来妹死前,阳间分手阴间缠——
望乡台上铺红毡,倒比阳间缠得欢……(第三辑《阳间变鬼也成双》)。
是啊!缠得多欢。然而我却有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之感。真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要知道这主人公是劳动人民,并且所处的时代是过去。可前两天,我还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对二十刚出头的青年男女,他们为了对抗父母干涉她们的自由恋爱而殉情自杀。
我好像进入了某种状态,犹如背着背篓手握镰刀走在家乡的山坡上。刺莓子开花了,对面山上包谷林里的歌儿也开花了:
骑的白马过河哩——想得心上火着哩
热头一霎雨一霎,何日走到你一搭!
郎是清水淌到海——水想石头心不改
四十多天没见面,我把肋子当算盘!
牡丹走了西和了——丢下芍药一朵了
萝卜不拔长着哩,黑明把你想着哩!
梦里和你玩月牙——醒来浑身冷巴巴。
莲花台的花落了,梦里把你给我了!
梦里拖着你的手——羞羞答答路上走
睡梦醒了人不见,活把我的心想烂!
刚有两晚没梦着——眼泪淌了两耳朵……(第四辑《想哩想哩实想哩》男女均可唱)。
山歌来自民间,是诗歌最初的胚芽。她深厚拙朴而又清纯透明,她直接源自心灵而不是源于再创造。当她羞答答的或箭一般的脱口而出时,其真性真情能不引人入胜、能不激发起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对所思之人的想念吗!我觉得这才是原版原装的鲜滋滋嫩闪闪的“诗歌”;她比现代某些诗人的无病呻吟之作纯粹上乘得多,并且来得也自然而又亲切。更比那些一关门就上床的小说;一上镜头就用眼泪换取拥抱、甚至疯狂啃口红吮口臭的电视剧文雅得多,含蓄得多。
地这头一个男人正在挥汗如雨割小麦,地那头一个女人正抡欢了镢头挖半夏:
(女)遇下的男人是懒干——五黄六月装病汉。
(男)铁片片镰刀没轧钢——好花插在牛粪上!
(女)打的鸡公下蛋哩——娘老子一手包办哩。
(男)寻下的婆娘人邋遢——鞋烂了常放马莲扎。
(女)毛雨子下着天不晴——家里把我不当人……(第八辑《遭难的媳妇难活人》)。
瞧,这两个对上心病了,唱来唱去干活没劲了:
(男)有心跟你上来下去一搭走——走在一搭难说难笑难开口。
(女)粮食搭上磨着哩——心里不好过着哩。
(男)你的难心我的愁——我两个商量着喝药走。
(女)我唱我的难心哩,再莫了当我缠你哩……(第六辑《你的难心我的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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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家的两个唱把手,手拖手儿唱着走。
郎一声、姐一句——二家唱个对台戏。
唱着去唱着来,活像莲花对着开。
山歌为真戏为假——山歌会替人说话。
麦里的衣子簸箕簸,山歌是把开心锁。
没唱穿没唱戴,一唱心上一畅快……(第一辑《唱得黄河水倒流》)。
山歌走到今天,唱的人已经很少了,人们不再被封建思想所桎梏,也不用再打山歌再传情。当然,“情”更是淡漠如一张“面具”了。现代人随时随地都可以用钱来满足欲望,面对精神的追求越来越不屑一顾;灵与肉业已分离,而情与肉可以买也可以卖!当然不是真的。就这么随便。
但我始终坚信这只是一少部分,更多的人群是需要精神食粮的。我依然还是前面那句话:“山歌绝不会变成最后的绝唱”!她依然是:
唱了地——唱了天,唱得烟消云雾散。
谁家的两个唱把手,唱得黄河水倒流……
原创2004年10月于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