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小镇做题家”这个词火了。“小镇做题家”出自豆瓣“985废物引进计划小组”,指的是依靠“题海战术”从小镇走向“985高校”的一群人。当他们走向城市里的高校以后,发现家境、外语口语、社交能力、生活水平,甚至是毕业就业环境远不如人,由此喟叹自嘲,“吾乃five(废物)”。这不由地让人想起了前两年电影市场大火的时候,应运而生的“小镇青年”一词,小镇青年在成为电影市场观影主力的同时,也被诟病成了品味格调不高、喜欢看“烂片”、审美情趣底下的人群。与此同时,文艺作品中的“小镇青年”形象也多被塑造成颓废、崩溃、废柴、焦虑、亟待被救赎的形象,而“伤心”是弥漫其中的情绪主调。“小镇”被默认成经济基础差和社会地位落后的代名词。这些年来,跟“小镇”有关的词,似乎都代表着狭隘、落后、失败,“小镇”逐渐走向了污名化。人们形成了这样的印象:“逃离小镇”才代表了“追求”和“正确”,留下来的人意味着固守闭塞和偏见,愚昧和无知。带着这样的刻板印象,小镇成了人们羞于谈及的话题。当小镇意味着偏见的时候,小镇的现实环境和生活的真实模样被遮蔽起来。
在这样的背景下,《小镇生活指南》的出版,无疑是一部“小镇生活偏见解蔽指南”。小说以林培源的故乡潮汕作为“原型”,用10部短篇小说“拼贴”出一个虚构“故乡”——清平镇。不同于以往文艺作品中,“小镇居民”们自怨自艾、一蹶不振的形象的是,生活在清平镇的居民“看尽人的孤独、世事难料,身体里仍有一股和生活纠缠厮打的劲儿”,他们深陷生活的泥潭中,对抗困境的方式既不是听之任之、自甘堕落,也不是“屌丝”逆袭、buff(辅助技能)加持,而是福贵式的“想要好好活下去”,是生命的本能和韧性,是我们“沉默的大多数”的隐忍而伟大。与之对应的是,小说集中,既没有极具戏剧张力的场面,也没有刻意刻画具有戏剧效果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林培源是在有意规避电影化的故事效果,他有意在很多能被塑造成戏剧冲突的地方,以主人公“意识”为转折,打断、压制和淡化矛盾冲突,借以让清平镇呈现出“寻常”的特点,让小镇居民呈现出“平凡”的风貌。由此,当读者进入“清平镇”的时候,将不再设防,自然地褪去对小镇陌生、刻板的印象,穿梭于熟悉的街巷,看的是街坊邻里的“熟悉”故事。
“熟悉感”,并不仅仅是为了让读者体验“到此一游”的角色带入,一旦读者接受了这种“熟悉感”,产生共情,便会立即觉察到随之而来的“陌生感”。林培源像是一位善于运用推拉镜头的导演,在拉近、带入读者,以求解蔽小镇的同时,他还有意制造一种距离感、陌生化的效果,让读者站在小镇以外的角度,打量小镇。而这种“陌生感”的制造,靠的是怀旧氛围的营造。所以,在阅读小说集的时候,我们常常会感到弥漫在字里行间的怀旧感。怀旧是带有个人主观意识的回忆和记忆,隐含着个人与公共生活空间的双重视角。文艺理论家哈琴认为,怀旧兼具疏远和拉近作用,在将想象中的过去带回眼前的同时,也将我们从当下流放了出去。可以说,林培源以静止的清平镇为地理横向坐标,勾连起想象的过去、开放的未来两条纵向正、负坐标,让流动、变化的时间渗透其中,书写“当下”的意义。这正是林培源“推”和“拉”的方法,也是林培源谈论小镇的方式。正如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所说,文学作品不仅描述了地理,而且作品自身的结构对社会结构的形成也做了阐释。探究《小镇生活指南》中的“怀旧感”,怀念的是什么、为何怀念?是谈论“清平镇”绕不过的话题。
《小镇生活指南》中的怀旧视角首先聚焦于对潮汕风土人情、小镇文化的构建。当下社会,随着城市化进程与科技的发展,养蜂人、裁缝匠、制棺人、庙祝、神婆、游戏厅老板、越南新娘等身份早已成为都市人日渐模糊的记忆。与介乎现代化的城市与相对落后的乡村之间的小镇相似,他们一方面符合介于都市人与乡村人之间的“小镇人”的身份,另一方面也代表了因落后或狭隘被城市化进程所淘汰、遗忘的“过去”,这些陌生而熟悉的职业身份能够唤醒读者的“怀旧”回忆;除了人物身份的建构,潮汕地区的方言的使用也是林培源召唤读者故土情节、怀旧情绪的策略,潮汕方言反复出现,使潮汕文化众目具瞻,方言俚语,亲切可感,亦能唤醒异乡漂泊者思乡怀旧,共情共感;此外,小说集对于潮汕地区的民土风情、农业传统、饮食传统和婚丧嫁娶等传统,亦有描摹。如《青梅》对潮汕地区的饮食文化的描写、《水泥广场》有对潮汕地区婚嫁习俗的描摹、《姚美丽》中潮剧的穿插、《他杀死了鲤鱼》对潮汕地区游神赛会传统民俗活动的描写、《最后一次“普渡”》对潮汕地区“七月半”的记录、《拐脚喜》中对潮汕地区“驱鬼”文化的描写、《濒死之夜》对潮汕人民鬼神信仰涉猎……归纳这些职业、语言、民俗传统的相似性,可以发现它们皆带有“怀旧”底色。在城市化进程中,那些被时代“淘汰”的职业、被城市遗忘的方言、被快节奏生活打乱的地域民俗正在走向消失,而林培源想要保留的是人们对于潮汕小镇文化的记忆。
怀念最直接的方式是“回忆”。“回忆”是把流动的时间注入相对静止的空间中的“行为”。以《姚美丽》为例,“他们称姚美丽作‘美丽姐’,但谁也说不清姚美丽的真实年纪。”姚美丽如同白先勇笔下的尹雪艳一般,不老、不死,目送着“日子水一般流过来流过去。”她常常以静止的姿态陷入过去的回忆之中,凝视流动的时光,小说中,“她回头看坐在腌臜的游戏厅里的自己,像一尊凝神的雕像,那些走动的、打游戏的人,只剩下一双眼在暗中发光。”在这里,她像一个静止的坐标,凝视流动的小镇人成长。而在姚美丽去戏院看戏感到厌烦时,她起身“站在座位最后一排的走道上”打量着舞台与观众席的时候,实际上是“俯视”芸芸众生的“参照物”。小说结尾,坐在摩托车上的姚美丽仿佛乘坐了“时空穿梭器”,自由地穿梭于往后好多年、这一年、好多年前之间,“万物倒退,而她朝前移动。”狭小逼仄的游戏厅容纳了小镇芸芸众生的进进出出,不老的姚美丽见证了小镇的历史和未来。除此之外,《奥黛》里的阿雄靠一张照片“回忆”了自己的大半生、《躺下去就好》里的庆丰靠一口棺木“回忆”了自己与父亲的一生、《青梅》里以“我”的视角“回忆”蓝姨的一生、《水泥广场》里以慕云的视角“回忆”了自己及老六的一生、《他杀死了鲤鱼》里的庙祝因为牙疼不断“回忆”十五年前的历史与自己悲惨的一生、《濒死之夜》中他自杀前一幕幕“回忆”涌上心头。“回忆”是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个体的行为,但人物的行为动作必定发生在典型的社会环境背景之中,因此,“回忆”带有个体和公共社会生活双重背景,而在主观回忆中,社会背景作为“回忆”的“无意注意”,则更具客观真实性。相对静止的主人公通过“回忆”连通了涌动的历史,静止的清平镇见证了历史的变迁,可以说,“变迁”是小说集隐含的主题。
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林培源以怀旧视角讲述清平镇的过去,体现了他对“当下”的体认。清平镇不仅仅是一个虚构、孤立的文学地理坐标,林培源将之放在社会发展、历史发展、城市化发展进程中,通过“对比”,关照小镇在时代发展和变迁中产生的问题。如在《拐脚喜》中,第一次进城务工回乡的庆喜意气风发,而小说的结尾,他与挂在门上的雨靴的形象形成鲜明对照,通过前、后庆喜形象的对比,小镇留守青年的出路问题,呼之欲出。与《拐脚喜》相似的是《秋声赋》里的阿秋,从一开始渴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走出去”的奋进青年,到连翻遭遇命运挫折,最后“像条狗一样被拴在楼梯口”彻底疯掉,是林培源对于小镇青年人生出路的追问;《他杀死了鲤鱼》中萧条的老庙与周牙医诊所明亮的色调的对比、《水泥广场》中的水泥广场与车来车往的国道之间形成的对比、《躺下去就好》中的棺木里的安静与雷雨声的嘈杂产生对比、《姚美丽》中沉默的哑巴和滔滔不绝的姚美丽形成对比,这几组关系不仅是林培源对于小镇之于“世界”的位置的思考,更是对于“留下来”还是“走出去”的发问。除此之外,《青梅》和《水泥广场》中对小镇中年妇女精神世界的人文关怀,《最后一次“普渡”》和《躺下去就好》中对小镇劳动力问题的讨论,无不是“当下”意义的生成。
就此,林培源不仅为谈论小镇的方式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同时,也弥补了新南方写作的空缺,形成了他的潮汕文学地理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