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马卫刚的头像

马卫刚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9/07
分享

梧桐花开寂寞时

我一睁开眼,明净的窗玻璃泛出红光。桌子上搪瓷碗里的白米粥早已热气全无,停着一层凝脂白的薄皮。碗沿上搭着两根油条,颜色暗黄,软沓沓地垂落下来,像随意搭在脸盆边的旧毛巾。

我翻个身,闭上眼想继续睡,但睡不着。倒个个儿挤着眼皮再睡,也睡不着。平展展地摆在床上睡,还是睡不着。我把双脚在褥子上来回踢腾,嘴里哼哼哼地撒气,最后才极不情愿地起了床。

那年我五岁,正是猫躲狗嫌不招人待见的时候。妈发现我偷偷跟着别人学坏,干着急没办法,就连哄带骗把我送到城里来了。我爸那时还在渭南工作,住在单位的家属院里。早上他上班时我还没醒,下午他下班头一挨着枕头,一会儿就扯起了鼾声。于是,我便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整日在偌大空旷的院子里晃来荡去。

我胡乱吃几口饭,随意抹几下脸,把穿着钥匙的红毛线圈儿往脖子上一套,带上门,就下了楼。上学的走了,上班的也走了,整幢楼静悄悄的。我的脚步声回荡在寂寞的墙上,从未有过的孤单,也从未有过的空洞。

出了楼门,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迎面的球场上立着几副篮球架,低眉含目地等待傍晚的赛事。场边种着一圈梧桐,个个是水桶腰,硕大的脑壳上开满了繁盛的花朵。那单支的花,翘在虛空中,像西洋留声机上翘起的喇叭,又似宠物嗅来嗅去噘着的嘴巴;那长串的花,密密匝匝,你挤着我,我推搡着你,声势浩大,却又无声无息,像发号施令的箭,又像农妇弹灰尘用的掸子。既高雅,又世俗,既义正词严,又亲切可人,再加上淡紫的花色,扑鼻的花香,总让人的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思。

沿球场边端直往西,过了十字路口,就可以走出家属院大门。我百无聊赖,想溜出去到大街上玩,还没到门口,门卫室的袁叔就冲我挥手,那样子就像驱赶闯进他家菜园子的小鸡仔似的,边挥手边说:“臭小子,你爸给我嘱托过了,你还是回去玩吧!”我只得转身,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回走。袁叔还在后面不停地喊:“口渴了,我这儿有开水!”我背对着袁叔胡乱挥了挥手,算是回应了。到了十字路口,我不想回去,就向右一拐,走了不到三多米,下了几级台阶,走进了单身职工宿舍的后面。

在整个家属院里,只有单身职工宿舍是瓦房,屋脊下开一过道,过道两边,门对门设了两排宿舍。一头通往篮球场,一头对着通往厕所的小道。瓦房靠近家属院的南边围墙,和高大的围墙之间有个一米多宽的夹道,夹道里自西向东长着一排梧桐树,由于被南墙挡住光线,夹道里就格外阴冷和潮湿。瓦房的墙皮上,梧桐树杆上,围墙根的高台上,都长满了青青的绿苔,始终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土腥味儿。

我常常躲在夹道里自己跟自己玩。梧桐花开时,我就蹲在树下,捡拾那些花。花蒂大的,花瓣泛着水色的,我把它放在右手边。那些花蒂小的,花瓣有黄斑的,我就甩过头顶,远远地抛在身后。我穿着天蓝色的衣裤,能感觉到凉意,但没关系,只要投入进去,就不会感到无聊了。我蹲着往前一点点挪动,右手边的花堆也一点点增多。夹道里很静,听不见什么虫鸣声,瓦屋门窗紧闭,没有一点烟火气,偶尔从远远的街道上传来车鸣,也像人睡梦中的呓语。阳光到了半下午,穿过梧桐的枝丫,投射在瓦屋的房顶上,显得很乏力。等到膝盖捂着的前胸衣服有些汗湿的时候,我就站起来,抖抖有些麻木的腿脚,回过身,摘掉花蒂,用一条细麻绳把花串起来。串起的花圆滚滚的,带着甜丝丝的香味,像一条肥美的肉虫。我再用针线把花蒂串起来,拇指粗,暗褐色,像一条小蛇。做完这些后,我就把读过的故事,或添油加醋,或随意删改,一人分饰两角儿,表演开了。“肉虫”的胆小怯懦,“小蛇”的霸道蛮横,都被我用声音和动作演绎出来,我忘了时间,也忘了自己的存在,有时不免得意忘形。突然,瓦房的一扇窗户被推开,从里面伸出一个头发蓬乱的脑袋,睡眼惺忪地说,谁在吵,还让人睡不睡了?一看是个小屁孩,就咂巴一下嘴说,到一边玩去,大人忙着呢!说完脑袋一缩,窗户“砰”地一声关上了。我矻蹴在角落里,不再吭声。

没有玩兴的时候,我就蹲在那儿看天空。夹道的天空被树枝划得七零八落。那天空不像天空,倒像暗室的帘幕被人撕了许多口子,透进了外面的光线。一树繁花,是一支支朝天的喇叭,却没有任何声音,是因寂寞太久而吹不出声音,还是花色高贵不屑于用声音去表达?梧桐的树皮颜色较深,灰褐色,有纵向的裂纹。年纪轻轻的,有了这么多皱纹,难道在阴暗的环境里过日子连树也会未老先衰吗?想着想着,我就有些想哭。我拼命地昂起头,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泪流下来。我就像躺在湖底,透过清澈的湖水看天,寂寞的思绪从我的身体里缓缓逸出,浮在湖面上。那思绪像笼着轻纱的梦,又像远处传来的渺茫的钟声。风轻轻地吹着,思绪被花香簇拥着,升腾着,渐渐到了高空,舒展到无比的大。没想到阳光那么热烈,只一会工夫就把思绪蒸发得无踪无影。我又回到了阴冷而潮湿的夹道里。

院子的寂静是由放学的孩子打破的。他们从大门外三三两两地涌进院子,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走过我身边时,他们奇怪地看着我,有认识的就上前拉拉手,然后就消失在家属院儿这棵大树的枝枝丫丫上。又过了一会儿,工厂的汽笛声响了,一大群工人下了班。我站在路边,远远地看见父亲进了大门。他急忙走到我跟前,摘下手套,摸摸我的头。我感到我一天的寂寞立刻烟消云散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