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伯卖杏

老王伯并非本村的土著，他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末从山里迁徙来的。那时他们一家五口住在村西头靠北的硷畔上，两间瓦屋隔着官路与一座大庙脸对着脸。

老王伯来时不到十岁，现在早到了耄耋之年，子女众多，儿孙满堂，活得有滋有味。有人就打趣他，山里多好啊，当初何必紧巴巴地移到这干梁梁上来。老王伯磕着旱烟锅子，慢悠悠地说，树挪死，人挪活嘛！

老王伯瘦而高，干体力活不行，务弄杏树却是一把好手。他家的房前屋后皆植杏树，早春繁花满枝，暮春花褪残红，青杏尚小。老王伯一天到晚就在院子中修修剪剪，忙这忙那。待到麦子泛黄，离搭镰收割为时不远了，杏子也就熟了，老王伯每日摘一竹笼，推着叫蚂蚱车子沿街卖杏。

老王伯卖杏从不吆喝，推着车子慢悠悠地从村头走到村尾，见了人就客客气气让吃杏，三个五个都不要钱。有好事者就趁机揩油，站在竹笼边一个赶一个吃个不停。老王伯见状，也不言语，只咂巴咂巴旱烟袋，任嘴里的烟幽幽散逸出来，罩了满头满脸。有老者实在看不下去，就当面训斥好事者：“你是饿死鬼托生的吗？人家老汉务弄个杏也不容易，你也真有良心！”好事者一缩脖子，一吐舌头，憨憨地说：“老王伯的杏好吃，我过完瘾，一会儿买三斤，把刚吃的一块算上。”然而等到真买杏时，老王伯却故意不提不整吃掉的杏儿，称秤时，还把秤杆儿抬得高高的，差点敲了他的脑壳儿。末了，再往买家袋子里塞几个。古铜色的瘦脸上皱纹荡漾，嘴里小声说：“小果果，不值几个钱的。”

老王伯的杏儿确实好。成熟的杏子皮一半黄一半红，表面光滑细腻，也没有毛。从竹笼里拈一个圆润饱满的杏儿放到鼻子下闻，闻不到什么水果味道，但剥开皮吃起来，却脆嫩可口，酸甜多汁，还有一股子特殊的香气。杏子放在竹笼里，挤挤挨挨的，色香味都很诱人，不到半天时间，就卖得净光，但一竹笼杏儿算下来，白吃的比卖出的多很多，然而老王伯很乐呵。

村子长七里，老王伯卖杏，串联起一路的欢笑。村头的神五婆想买杏，左等右等不见来，一转身回屋忙活去了。等到想起来，出屋门一看，老王伯已过去三丈远了。神五婆小脚，两手摆得欢，却走不前去，急了就扯嗓子喊。她一喊，倒引来不少买杏的。老王伯回头看是神五婆，就推着叫蚂蚱车转了回来。

神五婆说:“你腿巧，跑恁快地赶啥呀。给我约三斤杏。”边说边从车辕上扯下一个塑料袋撑开，往里捡杏子。

旁边有人开玩笑说:“老王哥不但腿巧，而且手也巧，要不然，咋能把我喜嫂子从山里头拉到咱村里来呢？”

老王伯蹙缩的核桃脸皱纹舒展，笑着说:“能拉到咱村全凭着一张嘴。”神五婆没牙的嘴蠕动着，补了一句，“是个吃风漏气的豁豁嘴吧！”周围响起一阵笑声，搅得空气也畅快。

老碗媳妇爱耍笑，就挤眉弄眼地问:“老王，你这杏咋卖呢？”

老王伯不看她，专心帮着神五婆挑绵软的杏子，一本正经地说:“想知道吧？想知道了天黑严到我屋里来我给你说。”

老碗媳妇说:“我把你个悖时挨刀子的。”说完，手捂着嘴嘿嘿笑。

神五婆抬头瞅了老王伯一眼，嗔怪道:“越老越没个正相，一说话就端直上了马岭梁咧。”清朗的笑声又一次在村街上飘荡开来。

马岭梁是村南河对岸的一道黄土梁，因形状似马头而得名。以前村人在上面栽红薯，这几年村里外出的人多了，地就一年年荒着。老王伯闲不住，承包了上面的地，全种上杏树。村苗刚栽下的那几年，一早一晚，老王伯就跟贴在马岭梁上一样。四年后，杏树挂果了。黄澄澄的杏儿在伸展开去的枝条上摇荡，把丰收的喜悦传播到整个村子。

杏还是原来的杏，但老王伯已不再年轻了，单薄的身板推不动一辆叫蚂蚱车子，只好用竹扁担挑两个小竹笼沿街去卖杏。

老王伯担着杏儿，从村头往村尾走去，日过半晌才卖掉少一半。也有来买的，大多都顶着个花白的脑袋，一开口就要五斤。

老王笑着说:“你们吃不了这么多。”

花白脑袋们说:“吃了吃不了你甭管，先称吧。我称一些，你老哥就轻一些。”

老王伯说:“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吃死人。杏多吃无益，我只称三斤。不然，我不卖给你们咧。”

花白脑袋们无可奈何，摇摇头笑了:“我依你总行了吧！”

老王伯依然是抬头秤，末了，照例又塞进几个，这才收了那些小毛票。

神五婆老得认不清人了，坐在门口树阴下的圈椅上，连老王伯递杏儿给她都不知道。

老王伯担着杏儿，走一会儿，歇一会儿，卖一点儿，再接着走一会儿，迎面碰见民娃，就客客气气地让他吃杏。民娃拈了一个，丢进嘴里，直说好吃好吃，让给称五斤。老王伯给他往塑料袋里拾杏儿，民娃看也不看一眼，就对着老王伯歇顶的脑壳叹息一声，说:“老王伯，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你儿女都大了，日子过得红火着呢。你是不该受这份罪的!”

老王伯片刻没有搭话，装完杏，过完秤，才慢悠悠地说:“这咋是受罪呢？务杏是顺应天理有成果，卖杏是享受成果乐趣多。”

民娃接过装杏的袋子，笑着说:“老王伯，你又耍笑我呢。”说完，一骗腿骑上自行车走了。

老王伯冲着他的背影直摇头，心里嘀咕:书念得少了不开窍！

村子还和以前一样安静，只是青壮劳力比以前明显少多了。老王伯年事已高，手脚越发笨拙，在儿女劝说下，不再卖杏了。当每年五月底或六月初，杏又黄熟时，老王伯就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冲着过路的人大喊:“有时间就到马岭梁上摘杏吃吧，管饱吃，不要钱的！”但谁也懒得为吃几个杏跑远路出一身的汗。老王伯见自己的热情总贴冷屁股，就不再说了，只坐在那里吧嗒吧嗒抽旱烟。偶尔看到谁家的小孙子吃着水果，从他身边走过，他才眯着眼，抬头看着蓝天，像是对旁边的人说，也像是对自己说，其实树比人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