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转

1

石城正处在凄风苦雨中，一阵风夹杂着一阵雨，顺势一团雨花旋转着在空中撒了开去，时而牛毛细雨，时而瓢泼大雨。楼里不知道哪一家电视开得贼响，主持人一遍又遍地播报着台风距离和实时的路径。自古江南多风雨，一场突如其来的台风还未登陆就显出了威力。

暴烈的雨就像勺子翻倒了一样，雨水就这样劈头盖脸地泼了下来，虽然手里撑着伞，但人的身上依旧淋得湿透。老莫一遍又一遍揿亮手机的屏幕，软件里打车平台已经扫了三四遍，可车依旧没有来。

厂里熬了这么多年，老莫才有了官称“兵头将尾”的班长头衔。虽然，国有企业有一段时间不太景气，带来的是老莫的收入锐减，口袋瘪了也就没了骨气，一个小工人有时也只有口喷一些心中忿忿的牢骚，但是怨气归怨气，命令还是听的，多年化工企业的翻班工作养成了习惯。中午，微信群就发出了要求职工中的这些主力入场参加单位防台防汛。本来老莫是开电动车去的，但是今天老婆要求他打车去，又是刮风又是下雨，水里来水里去，电动车毕竟不安全。

现在，站在自家小区的大门口，老莫任凭雨水一遍一遍肆虐着自己的身体，雨伞已经被吹得翻了起来，根本遮不住人。

迎面一簇大灯光乱晃非常刺眼，摇晃中他举起手挡住脸，口中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也许咒骂的语言能发泄这无名的愤怒，一张嘴本能国语和俚语乡骂夹杂其中。终于有车停了下来，半边车窗摇下了，急急地就问了声。老莫赶紧拉开车门挤了进去，也不管身上都是雨水刚坐定，却看到一只伸过来的手，准确地说是一只长着很长汗毛的手，夹着一根烟伸了过来。老莫感到非常纳闷，一抬头吃了一惊。

“咦？你·········大巴········”后面的半个“李”字被活生生吃了进去。剩下的只有双方浮起在脸上如释重负的笑容。

“你这个狗大逆，这里冒出来了！”

大巴李的网约车开得非常平稳，有几个水坑都灵巧避过了，车在大雨中起伏着前行，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风挡呼啦呼啦地吹起来。坐在摇晃的车中老莫开始打量着驾驶座上的大巴李，老莫坐在后排，从老莫这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大巴李的侧面，大巴李微微扬起的下巴刮得雪清，头发也是标准的寸寸头。几年未见的大巴李看上去混得还不错，一身名牌的运动休闲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了几岁。

车内暖气开得非常高，热气蔓上了车窗。老莫渐渐眼皮有些耷拉下来，开始有些瞌睡。迷迷瞪瞪的眼前似乎追着喊着戴着厨师特有的白帽子，穿着白大褂的大巴李。那是十年前的大巴李，那时老莫都很年轻。过道的紫藤架下，俩个人嬉笑怒骂。

2

食堂在一排梧桐树的后面，墙壁被刷成了紫红色，非常的显眼。

老莫每次进食堂打饭打菜，大巴李总要把脑袋伸出了卖饭的吧台橱窗小门，对着老莫嘿嘿笑上一笑。老莫登时感到汗毛竖起来，那一团肉上突兀兀几个粉刺疙瘩特别的招摇。

“炒排，新鲜！”大巴李眼睛眯起，往老莫脸上凑过来，一团笑容眼睛也挤成一堆。讨好地向老莫介绍着，顺势要给老莫插个队。老莫甚至感到对方的口水都喷自己脸上了。略微侧了侧脸，顺手抹了一把。

“扯啥白话，我排着队蛮好！”老莫客气的声音有些发虚，有些故意压低了自己的嗓子说话。

老莫经常在班里用大巴李的笑作比方，一看就是非常贼嘻嘻！每次这时候，大巴李的嘴巴油光光的，在食堂明亮灯光下泛着反光，还在一努一努着不知道在嚼些什么。老莫其实非常理解这种情形，食堂里的人就这点油水，占一点吃一点又能吃掉多少，再说在食堂里做不就这点实惠。老莫自己不也沾了“阿三头”光，明天中午大巴李当值，汤汤水水总归要比别人多勺一点，吃人嘴短，听人话长，欠了大巴李的账，看他那脸总归是还的。人家要撞南墙就让他撞吧，装酷总归要花点代价。

班组里新来了几个年轻的实习生，其中有个小女生比较特别，个子不高，一副亮晶晶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似乎会说话，一来就赢得了周围一大批适龄男青年的粉丝。虽然做起工作慢慢吞吞，但老莫却看到似乎别的事诸如到了饭店去食堂并不慢。据说是个知青返城子女，颇具察言观色的技能，此类人员属于生存能力极其强，一来就风生水起，几个来回就把大巴李调教地上蹿下跳。干的就是原来那些活，大巴李还干得很欢实。化工厂男女比例极度失调，分配来的女生都是被极度保护的熊猫类，大巴李第一天在食堂看到李珊梅就惊为天人，就差发下非她莫娶的宏天大愿。于是，有了目标就有了动力，大巴李恨不得天天往老莫班里凑，有事没事就奔老莫班里。哪一天他没来，班里的人还觉得有啥奇怪了。班组里其实还有其他几个年纪差不多的男生，老莫常开玩笑说，盯着小丫头的眼睛都瞪得红红的。老莫就此认识李珊梅，人小鬼大，外地读书来的女孩见过大场面，周瑜和黄盖做派当然皆大欢喜，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几个来回调度得几个男生买饭的买饭，做老师的做老师，搬个东西的壮劳力一直不会缺的。大巴李就差了半步，于是贴个冷屁股，尾骥也只能算是狗尾，一直不算第一号和第二号。每次见到老莫总有些哀怨，恨不得老莫教他几招。一来二去李珊梅有了大姐大的派势，但终究年纪小刚进班组，班里不好这样叫，于是折中按上了“阿三头”的称号。阿三头是有口碑的，她的指挥棒从来不会乱舞，每个人有每个人合适的岗位，大巴李也不例外，每次分配给他食堂里买个年货留个抢购品。每次做完事情，老莫总要在厂门口的吸烟角交流上一二支烟，每次大巴李尾巴一翘，自诩本领高强，搞便宜货信手拈来。老莫总要轻悠悠地来上一句：“阿三头放个屁，你也要腆着脸，颠巴颠巴抢着来！”说完放声大笑。也是知道大巴李还未搞定此事，于是大巴李被刺痛了。就此，被烫尾巴的野猫上蹿下跳。当然这时候，阿三头风光正在，绝没有正眼看过大巴李。粗脖子，大黑脸，没有啥出彩的地方，任谁也不会首选挑他。好在大巴李屡战屡败，已经百毒不侵刀枪不入，每每赌咒发誓不来了，可最后还是腆着脸又来了，还是被阿三头使唤，越是使唤越是起劲。只是没有叫他加入晚间下班保镖的队伍，十分的不爽。阿三头和一个细细巧巧的男生开始了同出同进的日程。其余几个男生便开始打了退堂鼓，逐渐淡出圈外，班组里也不见踪影。只有大巴李依旧我行我素，每每还要凑上几句“哥哥妹妹”。被骂了也就讪讪躲到一边，只是眼光还是瞟着这圈人。

被人求了半天，老莫终于给大巴李支了个招数，大巴李一路奋勇，日夜练功，抢着上灶切墩，食堂的负责人一时间目瞪口呆，继而喜上眉梢，一脸媚笑，恨不得大巴李时时刻刻如此卖力工作。也确实，人一旦发奋，十条牛也拉不回来。大巴李的勤奋终于有了结果。半年以后大巴李考出了证，食堂也提拔他做了小班头，一时间食堂的同行里大巴李风头无俩，平时食堂里走路都有些昂着头。老莫玩笑道：当心撞了门，大头没充成，大包找上门！

榜样的力量是无限的，班里教育下一代有了说辞，大巴李的教育就是找对了路，人吃五谷，鸭吃糠，什么人做什么事，那是需要明眼人点拨的。当然老莫就是这个智者，大巴李成了人口皆说的教材。阿三头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和老莫、大巴李在紫藤架下遇上，看到大巴李傲气十足的样子，撂下一句：不就是去考了个厨师证，三欢五欢也不拿镜子照照。小人物容易满足，嘚瑟也要有个度。大巴李顿时泄了气，老莫想想还是劝他几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需努力。

3

时间飞梭，一转眼阿三头转为正式工人也几年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她和那个男生开始有了些准备的步骤，不过暗暗戳戳的行动，班里的人也道听途说了一点小道新闻。

三伏天正午的阳光赤辣辣的，老莫总要躲在休息室的空调那里打上一个盹。有几个睡不着就在哪里扯着闲话。

“听说吗，班里要下岗二个人。”

“什么意思？”

老莫的眼睛眯起来，事不关己打起了鼾。阿三头似乎睡着了，但耳朵却支楞了起来。不管是什么都灌了进来。

新世纪的钟声敲响不久，市场经济潮来潮涌，国营单位有些部门已经不景气，日子越发艰难，厂里节约成本成为了首要。不知什么时候，厂里开始有传言要下岗流转一批工人，而老莫这个班组属于轻型岗位肯定成为首当其冲，重点中的重点。而阿三头作为最后进厂的年轻员工，学历高也没用，谁让她签的是短期合同，最合适走人。抓住她一点负担的心理也没有。

上榜公布的前奏刚刚响起，平时心娇气傲的阿三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找人说情，可是大势之下，什么人可以躲避呢？小人物的悲哀就在于此，找来找去都是同类，如同角斗场里的角斗士，悲哀的地方就是要消灭同类。竞争下岗的意义也在于此，你不走，他就要走。于是，大家都不由得硬气一把，唯恐领导转换了方式，这把火烧到了自己身上。现在就阿三头一个人的事，国人有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古又有老话：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于是文艺男生首先撤退，果断的撇清阿三头的关系。淡化、疏远直至慢慢消失，谈婚论嫁也就没有了下文。一切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荡到那里也不知道了。事情还没确实落地，阿三头却早早地变成孤家寡人，都怕沾了她的霉气，围绕着她的那群粉丝唯有聚在各处角落里窃窃私语才能提起她。阿三头上榜这件事不到半天大家都知道了，说不公开的事其实都不是秘密。

阿三头一个呆呆地坐在班组的长凳上，一张想哭却没法哭的表情。老莫有些于心不忍，但又不想上去露脸，正在犹豫之间，大巴李晃晃悠悠地拐进来。一进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奔主题，

“兄弟······侬得帮帮忙。”“想想办法······”

老莫有些哭笑不得，自己的事自己知道。自己如今能保住自己都很费劲，更不要说去给别人说情。捣鼓了半天，别把自己给搞趴下。

“和你有什么相干?”

要自己能行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大巴李跑过来盯着自己，搞得这件事像挖到了潜力股一样。老莫暗自啐了一口：“又不是你的自家人！”

闷声了半天找了个自认为合适的说辞和大巴李说开了张。

“也许······也许，这一切都会过去！”抽半根烟，大巴李抖抖地按灭了火，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定定望着眼前的紫藤架子的斑驳的老藤，口中念念有词，攥了个拳头做个比划。老莫眼见他有些神神叨叨，上前推了一把。

“想什么呢？醒醒！”

两个人的眼光似乎碰了一下，各自都马上转开去。大巴李再没有说话，嘴角抽动着笑了一笑，默然转身走了。老莫就这样远远地望着，目光一直没有移动，夕阳中地背影慢慢在地上拉长消散，直到再也看不见。

大巴李的勇敢被激励了出来，这里找人，那里找人，虽然老莫感到有些没头苍蝇到处乱舞，也有些莽撞，但班里的人这段时间耳朵里灌进去的消息不少，就是大巴李找了某某某，找上这家，又找上自己的食堂主管给他帮忙，似乎话里话外有了些眉目。大家都很羡慕阿三头有这么一个跟班“白痴”，这边天天抢话题那是自然，班里细巧的男生阿明一脸夸张敲着茶杯对班里人说：痴情不灭，战斗不止。老莫也觉得够痴情，可惜痴情又不能换爱情，这样的做事也只有大巴李这样的人，谁叫他文化不高读书少呢！总之，一个字“绝”！

日子在人们的说道里面慢慢滑了过去。凡事总有个了结，阿三头的结论终于到了。

4

“阿三头调动岗位，没下岗！大巴李去了公司再就业中心待分配！”消息震惊了所有班里在的人。老莫第一时间冲到食堂去找大巴李，食堂前前后后找了一大圈没找到。老莫心里一动，绕到食堂后面长廊。果然，大巴李没穿工作衣，一个人安静坐在长廊的石凳上，眯着眼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老莫看着他的脸，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还能说些什么呢？事情都已经定型了，也许这是大巴李早就想好的。老莫真想说：你傻呀。可是现在说这有啥用呢？也许这时，唯有自己静静地陪他坐在这里，让时间慢慢过去来得实际一些。有些事有些人也许就是需要时间填平一些思维。

张榜公布以后的第五天，大巴李应该厂门口集中去就业学习，老莫故意溜达到了厂门口，但却没有看见他。也就怏怏地走回去了。后来听说阿三头在厂门口截下了大巴李，据传闻阿三头哭了，拒绝了大巴李的做法去找了厂里，但是木已成舟。阿三头和老莫说：她不会接受这样的恩赐，也许一辈子欠大巴李的情！人背负太多也许一辈子就积劳成疾，活着累，生活也累。阿三头不笨，也就觉的大巴李好笨，自己又不是他的人，本来要和别人结婚了，再怎么做她都不会接受！怎么会出此下下策，爱情？那是要生活，要过日子的！

真以为爱情真伟大！爱情也许随着风会慢慢被吹散！老莫的心里想的一个词是“摧残”。心灵的摧残也许是岁月抹不平的。任何一个有恩于人做法实际都是痛苦的，大巴李的冲动也许确实不适合爱情不适合成家。一个盲动的人总是不成熟的，人和人感情只有平静状态那才能永久。

大巴李这样的做法无异于给自己画上了句号。生生截断了青工的生活。到社会上去打拼，想想都心有余悸，老莫实在不敢想，也不愿意想，也许有一天命运要他自己做这样的选择，自己宁愿不选！阿三头和大巴李走到了头，也是看不到结果的过程，再说傲气的阿三头这时心里头 （心里）期待的人不是大巴李

阿三头断了班里所有人的来往，又捧起书一门心思考学，或许想用这种高级的方式逃离。可是，一年之后考试结果出来分数是合格了，但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阿三头体检小三阳，竞争的结果名落孙山。于是该有的机会黄了，命运再一次调戏了阿三头。大巴李的消息却有些模糊，据说他的厨师证是单位给考的，所以短时间没法外出使用，也就没办法做厨师这样。后来就传说大巴李被送去读书培训。

“读书？培训？”老莫怎么套也套不上大巴李的人。和李蓉说起时连说几次：“大概是自己听错了。”

阿三头的结果谁也不想看见，老天就是这样玩弄人。谁让你一直很拽（孤傲）就是让你不如愿。这下子阿三头真没地方去了，也许这里是她一辈子的驻留之地，也许大巴李的勇敢真属于恩赐给她一碗饭。那一天知道结果，阿三头在班里撕了所有的试卷资料，一股脑儿扔了，说再也不考了。老莫怕她出事，叫李蓉紧紧陪着她。半夜李蓉回来说：”阿三头是个聪明人，心硬得很，绝对不会干傻事，也许明天又元气满满.”

第二周的一天，一个爆炸的新闻传遍车间，阿三头辞职了，步行街拐角多了一家新的服装店，门脸虽小，胜在显眼。一转眼二年快过去了，老莫和李蓉的儿子都已经快上初中了，李蓉时不时和同事过去蹭一下热闹，淘几件合适的衣服。

李蓉和老莫说：“阿三头除了做生意，一直趴在店里，这样下去不行的，你有好一点的男生得牵线!”人不能一辈子就这样耽搁下去，一条路走不通可以走另一条路。可是几次三番的邀请，阿三头不是借口店里忙，要么就是出来吃饭唱歌休闲心不在焉，搞得叫来的男生无趣，讪讪而回。回来都说无趣之人。老莫实在想不通，当年那么多男生围着绕着，众星捧月，现在怎么成这副样子。劝？还用别人劝？读那么多书的阿三头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找来找去没有理由。老莫对着李蓉叹了口气：也许阿三头得把大巴李的债还了，老天才能放过她，否者就一辈子做尼姑吧。

5

台风说过就过去了，寂静的街道上逛街的人多了起来，除了偶尔有一些污水垃圾和树木残枝需要跳跃着绕过，一切又恢复和往常一样，商店的门脸都早早打开了。拐角的服装店里，阿三头坐在收银的电脑前正低着头细细地核对着。

“看！谁来了？”老莫的声音早就远远穿了过来。

阿三头抬起头。大巴李炯炯有神的眼睛面对着她，脸上胡子刮得雪青，唯有衣服穿得出奇的严肃，一身休闲西装显得年轻活力了不少，两个人对视一会儿，都笑了。

“还好吧?”

“嗯嗯······”

店里没有开空调，电风扇“呼啦呼啦”来回转着，两个人轻言细语地交谈着。老莫赶紧急急逃出了店面。

“天又要热了。”老莫仰头用手掌遮了遮视线，台风过后晴空万里，天空湛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