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就像一个厨师一样,我敢毫不犹豫地断定,贾平凹是一个能把寡然无味的大白菜清炖成山珍海味的人。炒菜是一种悟性,菜在锅里,你总不能现扒拉菜谱再去学习,什么样的菜怎么搭配,都在你生存的灵性里,学不得来。作品也是这样,同样的题材,同样的原料,味道却天壤之别。匠人凭技艺,高手凭感觉,这也许就是工匠和大家的区别所在吧。
贾平凹对水墨字画的钟爱是有年岁了,他如洪水断堤般的泼墨犹如他森严而密不透风的眉毛,在文化界是有目共睹的。而在他浓艳不羁的涂抹里,却常常发现涓涓的细流从一旁溢出。所有艺术都是在遵循着一个颠扑不破的道理儿,“拿碗在瀑布下接水,能接到吗?!”答案只有一个:水虽然多,即使冲破了碗,也装不下多少水。所以需要缓冲过猛的力量,所以需要淡化重彩的色调,所以需要一个幽静而旁逸斜出的出口,让文字的河流汩汩流淌。
在此之前,不管是他多么用力地冲出了寂寞《废都》的重重包围,还是一路深情地高歌《秦腔》,在古旧的心境里思忖着别样的《老生》,即使在卑微而心灵高蹈地《怀念狼》,也可见在膜拜的心灵空间里,幽闭着的《带灯》之美。水墨其实就是一种人生的大寂寞,一种感性在硬质的社会现实之间碰撞出的理性小径。如此说来,一种表达方式是否恰当,是受多重因素制约的。《极花》这部长篇小说借助于一个贩卖妇女的传统故事,或者说是一个在中国大地上见怪不怪的社会案例,极富张力地渲染和描摹了一幅寓意深刻的水墨佳品。这在贾平凹,应该说是拈手就来,不费吹灰之力的。他在《极花》后记上有言:现在的小说,有太多的写法,似乎正时兴一种用笔很狠的、很极端的叙述。这可能更合宜于这个时代的阅读吧,但我却就是不行。我一直以为我的写作与水墨画有关,以水墨而文学,文学是水墨的。坦白地讲,我自幼就写字呀画画的,喜欢着水墨画……
《极花》的故事很简单,但《极花》的韵味却蕴藏在个性化的细节描写和水墨般的皴法着色上。十年前贾平凹从收破烂的老乡的出租屋里听到这个真实而凄婉的故事,他不明白人终于被解救了出来,为什么又回去了呢?老乡的女儿的故事在现在的城乡结合部,或者城市、农村依然发生着,但在贾平凹的内心深处,这件事像刀子一样刻在他的心里,每每一想起来,就觉得那刀子还在往深处刻。现实就是这样的,现在的农村已经成了空城,剩下了老旧的思想和出不得门的鳏寡孤独妇幼儿童守护着那一方水土,年轻人都去了城市寻金,有点姿色的女人都嫁到了城市的富庶之家,或者都出了国。乡愁成了梦中的袅袅炊烟,城市人的精神归宿在哪里?该不会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吧。
贾平凹费尽心思塑造的主人公胡蝶,在一个孤老的端坐在磨盘或者硷畔上的社会观望者老老爷眼里,就是一朵前世的花变的。极花是一种什么花呢?我没有亲见,但我感觉,那一定是一种美丽的花朵。这种花或许经历了太多的风吹雨打,或许不被人发现,但它定是赏心悦目地摇曳在你心灵的隐痛之处,使你愕然而沉重,惊醒而反思。极花是冬虫夏草,在冬天它是酣眠而死去的小虫子,而在夏天却是一朵草长莺飞的花草,浓艳馨香。
贾平凹小说中的性描写是不可逾越的,也是无法回避的。这些我们都在《废都》里领略过了,在他的《极花》里,比较大块的性描写大概有两处吧。一处是在小说的第三章节《招魂》的中段。胡蝶被从城里贩卖到圪梁村,因一直策划逃跑未成而被拴住关在窑洞里。时间已经过了快一年,黑亮还没有上过她的床,这一次他和五六个伙计干完活,黑亮爹拿出酒让大家喝,黑亮喝高了,拿着三根血葱咬着吃。这血葱听说能增强男人性功能,在村里有一句老话:一根葱,硬一冬。在整个的细节描写里,黑亮爹做了一个总指挥,让黑亮的六个伙伴帮助黑亮把胡蝶的衣服扒了,捆绑在条凳上。一个性饥渴的狂魔用这种狂虐的方式完成了他作为光棍的第一次性史。在不到两千字的细节描写里,贾平凹极尽以往的描摹风格,戏谑而真实,从文字里能看出血和泪。在这一节的最后,黑亮终于像柴捆子一样倒在胡蝶的身上,又溜下来稀瘫在地上,他说:媳妇,往后我不关你了。胡蝶没有哭声,她昏迷在条登上。第二次描写是在小说的第四个章节《走山》的中间,这一次胡蝶已经怀孕,肚子已经圆晕,也没有了从前的执拗和羞赧。主动请缨,要求拿掉原来她和黑亮之间在床上隔离的一条棍子,屯着肚子平躺下,变换着各种姿势爽快地完成了第二次饶有兴趣的爱。戏剧性的是窑顶上落下了土渣,原来是地动了,当地叫走山,也就是地震吧,黑亮和胡蝶都浑然不觉。这些必不可少的描写被贾平凹拿捏得方寸不乱,生活气息浓郁而适可而止,是不可多得的神来之笔。
贾平凹让胡蝶在小说里走动,通过胡蝶的絮絮叨叨,一层一层揭开他对现实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的阐释与思索。笔墨不易太浓,沾上稀释的水按在纸上,一张浓淡相宜的水墨画飘然而至,慢慢地覆盖了一个个村庄。硷畔之上,一幕幕生动的悲喜剧还要拉开帷幕,正如小说最后的一句描写:我没有了重量,没有了身子,越走越成了纸,风把我吹着呼地贴在这边的窑的墙上了,又呼地吹着贴在了那边的窑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