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未浓
一
花朵盛开的时候,我还在梦里。我的梦来的很突然,也很蹊跷。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白色的花熙熙攘攘地挤满了我的梦境,那么多白色的花在舒展开自己的花萼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戴上了白色的口罩。
那些花的喘息那么地急促,像是要把这逼仄空间里的空气全部吸进她们的肺部。
这个时候,我睁开惺惺忪忪的眼睛,看了一眼依然阒寂的我的空间: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桌椅、白色的打开的我的书页、白色的电脑荧屏、白色的书架、白色的花瓶、白色的悬浮在我的面前的空气颗粒……
那么多的白色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把一个小小的房间压实了。
我还想合上眼假寐。当这个想法突兀地占领了我的大脑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种声音自天而降,窸窸窣窣地占据了我的整个肉身。
哦,每一朵花都开了,我甚至摸不到她们的一片叶脉,哪怕是一个影子,我都无以触碰。
我的眼睛再也合不上了,满世界的花都开了。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冬末春初,我在花的海洋里徜徉,再也没有一点睡意。
这些白色的花越开越盛,开满了每一个房间,开满了每一条街道,开满了每一个城市……每一朵花都行色匆匆,像是要赶赴一场不得不去的鸿门宴,像是要执行一场史无前例的重大任务。
这些刚刚舒展开腰肢的花朵有序地盛开了。这些紧紧地拢着口罩的花朵脚步紧促,从这个方向,走向另一个方向。
二
有一种雷霆万钧都蛰伏在窗户里面,每一扇窗户里都有积蓄的力量和从内心深处刮起的旋风。街道收敛起无限扩张的伶牙利爪,把风吝啬地揽在自己的怀里。
顶天立地的大树在午后的阳光下孤独地站立着,甚至在寒气里也摇不响树梢上零零落落的枯枝败叶。
街面像一张刚刚震动过的鼓面,光滑地铺展开向远方延伸的影子。间或有三两个枝叶吱吱呀呀地敲打在上面,轮滑一般向着一个方向荡去。
一只鸟落在空无一人的街上,左顾右盼地逡巡着。它们哪里知道,这片大地早已鸦雀无声。
每一扇门都紧闭着。每一个故事都改变了从前的叙述方式。云层压得更低了,低过了一只鸽子滑翔的弧线。
那些沙沙的声响细微而真切,在街面的角落里颤动着。身着荧光服的环卫工人是这个城市的注脚,他们挑剔的目光在哪里着陆,哪里就有了秩序。
靠近湖面的那条街也收起了往日丰满的翅膀,在泉水的叮咚声里降低了向世界呐喊的分贝。湖水还在漫溢整个老城,现在好像羞涩多了,不言不语地向大地交出自己的心事。湖底湍急的泉眼上,锦鲤旋转成了一个城池,在静水深流里诉说着对这个老城的坚守。
每一条街都学会了沉默,每一扇窗户都学会了噤声。
午后的街面给这个大地准备了最广阔的舞台,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支舞,等待阳光过滤掉这个世界的毒,等待屏息的过门划过嗓音的喑哑,等待心灵的花朵愈来愈丰满和鲜亮。
静默的城守着自己的内心,把每一根弦都拉得紧紧的。
三
从那里回来的时候,我什么也没有带,甚至不想带走一把泥土。那里的泥土很厚,厚过这么多年我积攒的心事。那一沓一沓的过往都入了梦,至今我也分不出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梦境。
现在我的心里无比澄明。我知道,我是在用一生的寂静,去交换前世的沉珂和顽疾。
那些黄土前赴后继向我压来的时候,我倒觉得无比的痛快。我不想拽一角密云去给谁做嫁衣了,这个世界的毒我还没有排尽呢,还有什么资格去喂养一只灵动的鸟呢?
我甚至在脑海里这么想:或许这一生我也拔不尽内心里的毒,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管是此时还是彼地,我都要不遗余力地去拔啊!
我不会因为阳光而欣喜若狂,更不会因为乌云而偃旗息鼓。
这个世界的表象都是情绪密码的误判,现在需要的是一套拨乱反正的程序和编辑程序的迥异思维。
我再也不会撤回我的澄明之心,就像永远不会撤回我的阳光和雨露。
时间会让现实在隔空对唱中背离初衷,如非囊中取物,又怎么会把一束娇翠欲滴的玫瑰插在自己的心坎之上呢?
我常常用一首诗作为过门,去交换前生和来世的气场。
这一切都不足以撑起我对这个世界的奢望。即使我频频举起酒杯的时候,也未必能够饮尽来自自身的毒素和来自四面八方的郁结。
随着时空越来越深,我的力量越来越单薄了。我越来越发现,我一步一步的走来,是在不停地转换着地方,不停地在大地之上拔掉一颗一颗的钉子。那么多的钉子布满了大地,什么时候才能拔尽呢?
四
原来不是这样的,原来我插不上嘴,即使插上嘴也会被横冲直撞的唾沫击沉。现在为什么这么多口罩明晃晃地封住了嘴巴呢?
那些口若悬河的嘴巴像一个一个的含羞草,倏忽之间闭上了叶片,再也打不开话匣子了。
那些把历史掌故讲得颠三倒四的嘴巴都掖起来了,那些花言巧语和如簧之舌都归入了幽冥之境。
仿佛在一刻之间,汹涌彭拜的狂澜在岸上定格成一尊凝滞的雕塑。
许多高贵的头颅都缩了一下脖颈,把趾高气昂的目光收了回来,藏在了厚厚的护目镜后边。
世界在一秒之间天翻地覆。一盏灯,收起了外焰;一汪水,退到了湖泊;一只手,藏到了衣袖里面……
一个诗人的诗句也变得更加骨感了,那些虚夸的形容词在一阵狂飙过后,噼噼啪啪地抖落在了地上。
黎明和拂晓混为一谈,庙堂和市井融为一体。
花朵在阳光下变换着颜色打量着骤然冷寂的人间,它们永远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走向,更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苦。
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当仰望和俯瞰同属于一个频道的时候,世界的温暖越来越强烈了。
五
春天的枪声不是为了猎物,春天的吊钩不是为了一条鱼,春天的天罗地网不是为了那只鸟……春天所寄予的所有希望,都在大地的琴弦之上。
一滴水流过春天的时候,注入了太多的眷顾。现在它要反戈一击,用叮咚的声响检举流淌的路途和强取豪夺的舌尖。
一朵花盛开在春天的时候,携带着无限的芳香。现在它要收起微笑,用薄薄的花萼叩问大地的污浊。
这个春天注定是个不安分的季节,这个春天里的所有事物都蒙受了太多的冤屈和不齿。
一千个春天也没有一个春天如此不堪,一万个春天也没有一个春天如此单薄。
我在这个春天里写下了好多不能言说的诗句,我不知道去哪里公开我薄如蝉翼的心迹。谁也别想把那些鸟声挪动或收藏,那是大地与神灵的对话,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未必能够把这些声音解码。
泥土的本色是不断地生长希望,天空的本色是无限容纳你的欲望。
我写下这些凌乱的句子的时候,天空开始变得混沌。飕飕的冷风忽然之间拐了一个弯,把大大小小的雪花洒在了我的睫毛之上。我拢了一下嘴唇之上的口罩,在无人的街上走进雪花的深处。
这个春天的魂灵有不同凡响的品质。
在这个春天,我必将会与孤寂签订一个体面的协议。
六
而还能挽留住的,都是些未来得及腐烂的野草和草皮上没有蒸发掉的露珠了。太阳出来了,那些该走的还是要走的。譬如朝露,譬如尘埃,譬如流水,譬如冬雪……
时间的审判是无法进行上诉的。那些回到故乡的背影,再也不是游子的一厢情愿了。
我也曾请求日出携带上我一生的夙愿,请求每一缕霞光浸染我的祈祷。现在,春天已经涨潮了,我站过的这个地方许多人都曾站过,包括孔子。
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时候,那河水的荡漾也是这个景致吗?
当一切归入幽冥之后,时间还会在这个地方回环吗?
直到我的双脚沾满了泥土,我的鞋子还是稳稳地跟着我的脚。这不像一个真理,倒像一个悖论。
我要在这个春天的午后继续我的行程,从风的这一面,走向风的另一面。
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要把脚上的泥土走成悬空的灰尘。
七
一座老城就是一个王朝,一个王朝里的子民们就是我的左邻右舍。一个王朝的大街小巷从青石板换成了水泥地面,那些打碎了的石头怎么瞬间就变成了泡沫一样的齑粉呢?
拱手作揖的长跑马褂蒙太奇一般地闪了一下,就再也看不到了。
吆五喝六的喧闹声戛然而止。那些跑着的、爬着的、飞着的、滚动着的、流淌着的、跳跃着的、肆无忌惮横行着的物和人没有想到那么有秩序,眨眼之间在人世蒸发了。那个不谙世事的老人倔强地裸露着嘴巴,在街面上走得热火朝天。他怎么能知道,这个世界的毒到底有多深?
总觉得时间在万物的表层柔软地攀附着,那些在枯枝上生发出的嫩芽也富含着时间馈赠的暖意啊!它们没有辜负了这一片好意,在错峰的时间点上,洒脱地生长了起来,擎起一树树奔向天空的绿蔓,向这个世界展示着自己的雄性。
时间总挨不过世事的纷繁,那些正襟危坐的人屏住呼吸的时候,一群蝙蝠盘旋着飞过,带走了这个世界的光和痛。
繁花总会落尽的。这是一个时间的节点,谁也无法去改变。
当一根火柴将要灼烧到手指的时候,谁又能承受得住那炙烤之痛一丝一缕地植入肉身。
放过时间也就是放过自己了。萌芽的时候我们没有失去憧憬,绽放的时候我们没有愧对春风,成熟的时候我们没有放弃浪漫,寂寞的时候我们没有辜负寒风。这是时间的恩惠啊,对于尘世,我们谦卑的心从来没有这么丰满过。
时间就是这本老黄历,总有一天会被风沙撕成碎片,铺陈在老城的角角落落。
八
落日一次一次地提醒我,明天还会有一个红彤彤的太阳。破茧而出的蝴蝶舍弃了曾经的丑陋,美成了一缕阳光。三年闭门不出的蝉蛹拱破了地皮,还未等爬到树干上就展开了自己的双翼,鼓噪起嘹亮的歌声。
一列火车劈开了大地的荒芜,在苍山峻岭和大江大河之间抛掷下一阙惊世的绝句。
非虚构的乡村在屋舍的一角点上了一滴淡墨,沟沟坎坎里都荡漾起青山绿水的味道。
这是一个诗人在诗句里埋下的春暖花开,以现实为圆心,以过往与未来为半径,吱啦一声画了一个彩色的圆。
一根然绕着的火柴,那慢慢变黑的都成了过往,手指捏着的那一丝指向未来,在未来与过往之间,现实永远红彤彤得照亮着周围的一切。
那些纷至沓来的事物像流水一样不会停下脚步,即使染了明月的光芒,也会在迁徙的大潮中卷进悲壮的前程。
我从魂不守舍的昨夜醒来的时候,天穹之上飘落的雪花捎来新的消息:一片乌云将要经过我们的上空,请低一低头,给它们以足够的空间和足够的赞美。我口罩之上的两只眼睛忽闪成蝙蝠的翅膀,我比谁都明白,万物都是同出一辙。在共同呼吸的天幕之下,沉默就是最高贵不过的赏赐。
一朵朵云沿着斜坡从头顶飘过,今夜惠风和畅,将要揭开新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