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幅画来说,敏锐的眼光和波澜起伏的内心是最能深入它的骨髓的。当然,木然的神情和置若罔闻的处事理念是与艺术的感性不搭界的,更谈不上有独特的感受了。名画里走出来的女人常常凝视着我们,让我们的人生多了更加复杂的情愫和深层次的体验,即使在梦里也能清晰地呈现出一个个美丽而忧伤的形象。
微笑是最深层的忧伤
我们基本没有任何能力去揣摩或臆断蒙娜丽莎微笑的确切走向,基于艺术欣赏或者解读的个体差异,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毫不客气地去动用自己的艺术视觉,主观而偏执地去为一件艺术品盖章,唯恐我们的观点流于大众化而失去了神秘的光环。
当然我的毛病也基本是这样,譬如我在第一次看到意大利画家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惊世之作《蒙娜丽莎》的时候,眼前呈现的是一条河流,然后蒙娜丽莎就是那条河里的美人鱼,从山涧河流里站了起来。你看她薄纱笼肩,乳沟隐现,肤色滑腻青葱,该不是刚刚从水里浮上来的一条美人鱼吗?我的这种感觉是直观的,因为我第一次看到《蒙娜丽莎》这幅画是在七八岁光景的儿时,童言无忌,那时虽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艺术修养,倒也是一种没有掺杂任何成分的脱俗之想吧。
到了读中学的时候,这幅名画就被父亲悬挂在了老家的东堂屋,每一次睡意朦胧中,抬起头来,就看到了这女子丰满的前胸和温和的脸庞。那发丝下笼着的脖颈散发出来的悠然之香常常使我幼小的心砰砰直跳,有时候半夜醒过来也不敢再抬头,怕看到她的目光就脸红。我不知道在我青春懵懂的时光里,这算不算意淫?再后来我怕那幅画影响我的睡眠,就悄悄地从墙上揭了下来,藏在了房间的一个偏僻的抽屉里,有空的时候,拉开来看一眼。这种情结是私密的,也是美好的。
现在《蒙娜丽莎》这幅画撞到我的眼前不再是原来的感觉了,但最初的那份惊悸和萌动还是有的,初心难忘啊。如果说相比儿时的童稚和率真现在多了些什么,那就是审视、透视和思考了。薄纱轻笼的蒙娜丽莎可人的面庞如罩烟雾之中,双眼的瞳仁凝视同一方向,舒朗而恬淡,睫毛和眉毛隐去了踪影,在紧闭的唇齿和翕张的枣鼻的映衬下,那张幽深而紧绷着的脸庞像一团变化莫测的祥云,一会儿像要舒展笑意,一会儿像是笑里藏刀,一会儿又散发出淡淡的忧伤……我似乎在她不加修饰、不施粉黛的质感而弹性十足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少妇少有的果敢和坚毅,这是经历了丰富的情感波折后变得更加坦然而自信的少妇的姿态。
我们暂且不管达·芬奇是否采用“无界渐变着色法”让烟雾般飘渺的笔墨去营造一种氛围,还是采用“晕涂法”用无数次的轻描淡写去构造一种神秘的深度和广度。画无定法,因人而异。在匠气的技法涂抹里,只有灵感和激情的无限张扬才能达到一种艺术的完美契合。就蒙娜丽莎整体面部的表情和侧视的角度可以感知达·芬奇当时绘画的位置和摆画的情景。至于画中少妇到底是谁,那却是话外之音了。
从蒙娜丽莎双手自然交叉放在木扶手上的自然舒适状态可以看出,她是端坐在一把红木椅子上的,或者说她是从二楼阁楼正在往一楼走,在楼层之间的木扶手上忽然停滞休憩,然后摆出了优雅的姿势让画家去描摹。如果真是这样,那她背后的树木山水桥榭就是一幅布景画作了。
面对一幅年代久远的作品,歧义纷呈是画家的福气,我想达·芬奇在完成这幅作品的时候不会想到世人会对它有这么多的评判,艺术能达到这样的境界,也就好玩的多了。正像我能从蒙娜丽莎神秘微笑的底色里看到淡淡的忧伤,就是一种情感的契合了。我一直认为,微笑是最深层的忧伤,仅此而已。
灵与肉的视觉交响
在对角线上结构人体,把人体美、自然美、世俗精神美“三美”合一,给人以最大限度的视觉冲击,这是意大利著名画家、威尼斯之美的创造者和定格者乔尔乔内在他的《入睡的维纳斯》这幅典范之作里输入的色彩语言,也是我解读这幅作品的一把密匙。
人体与风景的均衡分布是沿着一条对角线进行切割的。如果不是看到远处日暮阳光返照之下的古铜色雾霭簇拥而至,我们很难感受到侧卧在面前而活色生香的尤物的气息。人体与云层的色彩如出一辙,当画笔点画到人体的每一个细部,可以想象,出于画家的情感因素,要比远处的云彩光亮的多,细腻的多。山峦起伏般的人体看似静止,却在云蒸霞蔚里动了起来,远近不失比例的协调,浓淡暗合了眼光的疏朗。这种动与静的和谐流动在笔尖上,笔锋所转之处,惊起一群鸟儿,扑棱棱飞起,在枝柯和城堡之间盘旋了一会儿,骤然之间幻化成一束束亮光,栖落到维纳斯身体的各个部位,相安无事地厮守着这份难得的宁静和肃穆。虽然乔尔乔内的画笔在完成维纳斯人体描摹以后,掷地有声,再也没有提起来,但是他的师弟提香最能理解乔尔乔内心灵深处的舞蹈,完成了遗留下来的一部分,琴瑟相合,人物相融。大自然的造化之美,也不过如此。
作为呈现女人身体之美的画作,乔尔乔内没有故意回避传统意义上的书写和描画,而是在身体的隆起和隐私部位魔法般地加入了动感的探究,譬如那只蠕动的左手和那只搔首弄姿的右手,看似不经意,却是神来之笔,给整幅画作增色不少。而对于女人身体的塑造,也确乎沿袭了欧美文艺复兴时期的大众审美,在身体各部位圆滑、丰满和细腻上用墨颇多,从而表现了当时那个时代上流社会女子的闲适、安逸、自然、优美、雍容和高贵。
这幅全部无遮掩呈现的画作,并没有给人以邪念之思,却把美的极致谱成了一曲雄浑而流畅的视觉交响,让灵与肉达成了完美的统一。色彩明暗的合理把控使这幅画的层次感强烈起来,把活色生香的睡梦中的维纳斯推到了我们视线的最前面。那轮廓分明的远山、叶冠如缕的近树、根茎毕现的草木、神秘莫测的城堡、红灰相间的被褥、蜿蜒通幽的小路、历历可数的花束、诡异变幻的云彩……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可多得,少一笔松弛,多一笔凝滞,恰到好处地烘托和拉长了维纳斯人体塑造的背景进深,把维纳斯睡态可掬的生动画面推到了镜头的最前面。四周的暗色调恰似一层层包裹着粽子的粽叶,慢慢地扒开,那香喷喷的美味就要沁人肺腑了。
我试图一叶障目把维纳斯可人的身体用手掌遮蔽起来,单单欣赏那美妙绝伦的田园风光,忽然我的脑海中飞越出一条河流,自我手掌遮蔽之处淙淙流淌。我移开我的手掌,却竟然看不到了维纳斯的身体,只看到一条河流沿着维纳斯身体躺伏的方向奔腾不息,也许这种幻景,恰恰就是灵与肉最美的视觉交响。
“美,就是性格和表现”
在熟知俄国巡回展览画派的领袖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克拉姆斯柯依(1837——1887)之前,我已经无数次偷窥了他的性格肖像誉世之作《无名女郎》。如果每一个男子心目中必有一个意淫或者暗恋的女子的话,我敢掏出我的良心颠扑不破地说,无名女郎也许已经在冥冥之中与我邂逅好久了。每一次看到她,我的心都为之一动,世界之美莫过于此了。
我一直认为,女子之美大概存在于她的冷傲和恬淡,至于轻浮和放荡,那却是末世魂灵无以复加的痛苦之所在了。如果这个世界还能对真正的艺术有所容忍的话,该是向着一种平和和更加开放的姿态迈进。但是庸俗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就像金钱可以左右话语权一样,审美的嘴巴莫衷一是,黑白在舌根上下翻滚,在这种际遇之下,抱守和坚持愈来愈显得艰难。
我不曾审视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克拉姆斯柯依这位现实主义画家的内心之幽深,只从《无名女郎》这幅画作的背景里感受到了圣彼得堡隆冬的风雪交加,深色的服饰、散淡的姿态、刚毅的表情、洞若观火的眼眸、隆起的胸部、轻合的红唇、微翘的下颚、十指入笼的自如……这一切都是稳坐轻便马车上的那位可人的女子在我心上刻下的深深烙印,中学时期我曾在一些杂志的封面、封底或夹页里逡巡到她的芳容,也曾悄悄地偷吻了那些散发着油墨的压光之纸,至于她什么时候更深地走进我的内心,却不得而知了。也许是在我读了更多的书,见了更多的人之后,她在我心里更坚定地生根发芽了。这个时候,我可以公开的审视她了,好像已经没有犯罪的感觉了。我越来越觉得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克拉姆斯柯依笔下的无名女郎是青春的代名词,是性感的代名词,是情人的代名词。我甚至不愿意这幅画是托尔斯泰笔下安娜·卡列尼娜的形象替身,更不愿意她是画家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克拉姆斯柯依曾经爱恋过的一位少女。对艺术的独特审美也许就像对一名女子的暗恋一样,是自私的、是排他的。
我不想从绘画的角度去解构《无名少女》这幅独具气象的性格徍构,也不想搜罗那个时期的时代背景去试图说服别人对这幅名作的尊敬,大概好的艺术都是普世的吧,即使陌生的绘画语言,也是用真实的情感凝铸包罗万象的性格雕塑。印象派也好,写实派也好,野兽派也好,概莫如此。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克拉姆斯柯依在他晚年饱蘸人生的浓彩重墨,抽丝为茧,密织沧桑人生的精神偶像,是颇费心思之作。所刻画人物形象及性格毫无疑问是自己一生所喜所爱,所塑之女神当然也是心向往之而趋之若鹜之心弦。我凝视她宽阔端庄的面庞,似乎看到了世事的纷繁;我弥望她淡然的目光,似乎看到了人世的哀伤。这是一个经历了风雨而在生活中更加丰腴的女子,看不到大悲大喜,看不到风云幻化,看到的是雕塑般楚楚动人的女子静立在苍茫的风雪之中。她的目光劈开了整个隆冬,击落了飘飞的雪絮,直愣愣地插进你鲜血淋漓的内心深处,无遮无挡。
“需要有像喇叭一样响亮的声音。没有思想就没有艺术。同时,更重要的是,没有生气蓬勃的、表情深刻的描绘,就没有图画,即使有良好的愿望也是徒劳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克拉姆斯柯依在一封信中谈到他对人物性格表情细节刻画的一些观点。在《无名女郎》这幅作品里,我深深体会到他对人物性格掌控的强大欲望。“美是到处都有的。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就是性格和表现。”法国艺术家罗丹的话早已经耳熟能详,但是真正的运用到艺术创作上却是有些困难的,伊万·尼古拉耶维奇·克拉姆斯柯依能够深谙此中道理,可谓用生命体验真实嫁接虚构艺术的为数不多的典范画家之一。他富含深情的画笔在性格表现上毫不逊色于文学笔法的描述和刻画,这也拉近了绘画和文学的距离,在文学的细腻质感和绘画的直观刻意之间架起了一架畅通无阻的桥梁。
至于油画作品的亲和可感和层次深邃,那就另当别论了。仅仅那画面的活脱可人和女郎俯瞰万物的泰然自若,就已经俘获了我的心,而且还要永久地陶醉于此。因为这些性格的涂抹和点画,无时不在体现着一种无与伦比的美。
梦的断裂和无意识的集合
说实话,第一眼看到西班牙画家巴勃罗·毕加索的《梦》,我的心境是悲伤的。可想而知,一个青春萌动的少女在自己丰盈而青涩的身体里,肯定深藏着一只跳动不止的野兔。那按捺不住的暗火像要燃烧起来,炙烤着她鎏金的脖颈和楚楚动人的嘴唇。
那一年或许我还在读中学,确切地说应该是初中,那时候的初中很少能读到什么课外读物。我就记得好像是一本青春杂志,或许是《中学生》还是《辽宁青年》,现在记不太清楚了,在那本杂志的封底,我看到了毕加索的《梦》。在隐隐约约的薄纱之下,我第一次看到了动若脱兔的两座乳峰,那样的年龄,我的心是砰砰跳动的。在乳峰的间隙里,我听到了瀑布般倾泻的声响,那一刻,我真想双手捂住耳朵,慢慢地闭上眼睛,让心去倾听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澎湃之音。可是,我不能不睁开眼睛,我要欣赏那翻卷的浪花和浪遏飞舟的壮美景观。
毕加索就是毕加索,他没有让我失望,沿着瀑布卷起的浪花往下看去,但见风平浪静,千帆林立,一道道河流的波纹打着皱褶向一个方向流去。那些波纹泛着潋滟之色,耀着了我们的眼睛。如果再仔细一小点,你会看到一尾尾各色的鱼儿:有的细长,有的扁平,有的尖嘴,有的退鳍……这些鱼儿绕着两座乳峰游来游去,它们成群结队,像一道道熠熠生辉的彩虹,在晚霞的余晖里闪烁着,闪烁着。
这些河流继续往下流去,通过少女光滑而圆润的手臂,浩浩汤汤,分叉为两支支流,左右平行,不舍昼夜,在毕加索立体派描绘和新古典派风格完美融合的笔触下,两条支流骤然之间各分六路,沿着细长的河道,十二条支流汩汩流淌,流向悠然之境。
我们不必去过多的考虑一个画家为什么把一个人的手指画作六指,中国书法讲究多一点少一点协调而已。难道在西洋绘画的技艺里,就不能掺加一些浪漫主义的情怀在里面吗?所有的艺术都不能违背内心的真实,唯独可以背离现实的冷酷和经验的呆滞刻板。梦中的少女,一切皆有可能。一个在酣睡中的女子,一支饱含深情的画笔,我们无法苛求让汪洋恣肆的激情之河沿着正常的河道流淌,也许艺术就应该有点漫溢的感觉才好。
在这篇文章的开始我说过,我第一次看到《梦》这幅画时的心境是悲伤的。那我为什么这么多愁善感呢?我刚才比较详细地描述了两座乳峰之间和之下的河流,那是我看到这幅画时的一些真实感受。当然,最让我感到惊讶的不在于这里,而在于这幅画的上半部分,我比较习惯以脖颈项链为分割线,把这幅画分为上下两部分。暂且不说那挂项链色彩的不同,也不说土丘般耸起的两肩的高低错落不平,更不用去赘述那月牙般上下分布粗细有别的眼眸和尖圆有致的下巴,单是那自嘴唇沿着鼻梁直愣愣分割开半个脑袋的粗实的线条就够你惊愕不已了。是的,我看到这里,我的心境是悲伤的,除了悲伤还是悲伤。我一直认为那是少女嘴唇里流淌出来的鲜血,那是另一条河。如果把下半部分所描述的河流叫做青春之河的话,我不知道上半部分这条河应该叫做什么河,也许应该叫爱情之河,这条河是呜咽着的,是悲伤的,它把少女的脸面分成了两半,一半是阴的,一半是阳的。我不知道毕加索对爱情是怎么理解的,但从这幅画里,我看到的不仅仅是青春之美,更多的是忧伤、凄凉、悲伤。
所有的美好都有断裂之处,梦也不例外。但最重要的是我们从这些裂痕里,慢慢地发现了无意识的集合,也许这就是大美吧。
一吻解千愁
我不认为用浓的化不开的笔墨就能轻而易举地营造出一种性感诱人的梦幻色彩,可是奥地利维也纳分离派领袖人物、著名画家古斯塔夫·克里姆特就是这么做的,而且做的非常漂亮。当然,在我个人看开,他的《吻》这一幅作品,是解读画家克里姆特不可或缺的、无法逾越的典范之作。
比较而言,我的思维模式和欣赏趋向或习惯更加亲近于中国画的点线勾连及泼墨皴法。至于工笔写意这些绘画的形式,虽然能够达到细致入微、毛发毕现的效果,却也缺乏了些许灵气和个性的彰显,显而易见也就多了工匠之气,减弱了艺术的不羁之魂。《吻》的整体氛围是氤氲而暧昧的,我倒不认为克里姆特是因袭了东洋日本什么浮世绘的技法而作,一个艺术家的作品风格当然要受一时一地心情的影响,一个整日混迹在灯红酒绿霓虹灯下的艺术鬼才怎么可能画出明朗而开阔的田园风光呢?毋庸置疑,艺术家的人生经历特别是青年时期的记忆或者具体到他的家庭的一些磕磕绊绊更是在其作品里有最强烈的彰显,即使最虚伪的艺术家,即使再怎么去隐蔽,即使从主观上不去触及那些伤痕、裂变、畸情或者仇视,在客观上的呈现,总也绕不出去那些内心的、坚如磐石一样的烙印。
我不想说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坏话,其实他已经是一个内心呈现的行家里手,其个人审美的隐秘和幽暗可以与生长在南方某些潮湿阴暗角落里婆娑生冷的苔藓植物媲美了。有时候艺术就这么怪,你端庄了明亮了反而失去了美;你卑微了逆情了却增强了美的厚度和广度。所以说,现实中的艺术家,他们的行为都是不可思议的,断不可以以一幅作品作为一个艺术家道德审判的样板。其实,艺术家(包括画家、作家等)这个特殊的群体,已经不能放在庸常道德伦理甚至法律的天平上去衡量了。
我不太喜欢把特殊材料的运用混同在绘画这个艺术门类里去谈,至于金、银箔在《吻》这幅画作里的大肆渲染和装饰,我想保留我的一些看法。我对美的最原始的认知只限于天然、自然这几个字眼,就是在阅读经历逐渐丰富起来以后,我还是那么抱守城规、顽固不化。我认为那些特殊材料只不过是一些工艺品类里经常把玩的东西而已,至于堂而皇之地被嫁接到绘画里,我内心里还是有些异样的感觉,有些憋屈。我的憋屈其实也丝毫没有影响到古斯塔夫·克里姆特《吻》这幅画作的伟大,我是怀着偷窥的感觉去审视这幅作品的,当然,我幽暗龌龊而不可告人的心灵也是昭然若揭的,在艺术面前,我的这种虚伪也是应该而且必须狠狠地挨上三巴掌的。情色在绘画上的美好呈现莫过于这幅《吻》了,男女衣着花纹图案的方正和椭圆构筑了爱情的梦幻空间,双眸微合的醉态和手柄交融的力度勾勒出爱情的痴狂和苍凉。我在看到荷尔蒙蠢蠢欲动的同时,也看到了昙花一现。浪花过后,必有死海般的沉寂。
星星点点的花朵雪絮般落满了整幅画面,绘就了繁花似锦的世界,密不透风的氛围里找不出一丝透气的口子,窒息、迷茫、感伤、悲壮的气氛一层一层包围着、交织着,在这样的空间里,也许只能一吻解千愁了。
清高绝俗和庄严肃穆之美
在猜想安格尔在他的旷世之作《泉》里到底输入了什么密码的同时,我已经被她两汪清澈而甘甜的眼睛之海攫取了灵魂。在这么多年世俗的行走中,我一点一点拔去心中的毒,一点一点舍弃自认为是真实的物什和情感,当一切都排空,只剩下一挂空皮囊,我才感觉到有一眼清泉开始自我内心深处向外流淌,我被这种氛围感动得涕泪横飞的时候,看到了那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没有锋芒,却戳进了心口的漩涡;没有咄咄逼人,却击落了沉淀的虚伪和坚硬的媚俗;没有铜臭之气,却能看到金子般闪烁的花心;没有浮躁之音,却听到两泓甘泉汩汩流淌,溢满了宁谧、静幽的自然之境。
我不想再费过多的经历去揣度安格尔的创作意图,每一位艺术家都有自己的生命密码,即使你靠近了,又能奈何?其实我内心比谁都明白,接近真相,也是枉然,艺术的神秘就在这里,再说有时候艺术家本身也很难对自己的作品有一个详实而满意的诠释。大凡归为艺术的,在世界上的呈现,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再怎么说,我也不想离开安格尔《泉》这幅素描画主人公的眼睛,而去看什么所谓敏感的地方,就是去看,也没有丝毫的杂念之想了。譬如她弹性的皮肤,在这里说一句,我是就我的感觉去妄自菲薄的。我认为在画家的笔下,但凡细腻而具有光泽的运笔,恰恰是女人的身体,而且超脱了干柴般的骨感,那就应该被断定为颇具弹性了。这种断定是抛却抚摸这个猥琐的动作之外的一种臆断,当然也有其危险性在里面,在此不谈;譬如她的三围,目测认为,胸围尚可,但也没有什么大的突破。如果说腰围,感觉有些超标。臀围吗,隐约可见,不谈也罢。整体看来,她身体的曲线美是有一个很好的呈现的,但就现代人的标准而言,大腿和小腿就有些粗了。我也知道,这种审美是粗俗的,其实,我内心里,还是暗自喜欢杨贵妃之美的。你说,好好的身体,刀啃无肉,刻意追求什么骨感,也说不过去吧;譬如那胳膊,也是多了些肉,在现代人看来,这都是亟需减肥的部位之一。我就不明白了,一个女人的美是要从整体来看的,所谓和谐统一方为大美,那些美容院、汗蒸房所克隆的美人儿是不是还有人的基本特性呢?
安格尔在《泉》这幅画里画的是身体,画的是曲线,画的是流淌的甘泉,画的是绝无俗态和淫秽之气的青春,画的是恬静和典雅的生命和活力。那一臂环过头顶,轻抚瓦罐底部,一臂稍稍用力,抓住了瓦罐的敞口,软肩稍稍斜顶,稳稳妥妥地把瓦罐固定在那里。但在我眼里,我只看到了两注清冽的泉水。不是瓦罐里流淌的,也不是身体里律动的,而是那双眼睛,那双无邪的眼睛连通着内心的海洋,直达人的灵魂。
我不认为安格尔的画作是形式和技巧的代名词,他在塑造人体美的同时也在塑造着一种内心的纯净与静穆。他在虚实之间描摹着世态万象,他在强弱之间输送着生命的光芒,他在清晰与模糊之间靠近自己的理念,靠近永恒的美。
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安格尔《泉》女主人公的眼睛,我们已经对视良久,我不想挪开我的眼光,我折服于她的眼光,我从她的眼睛里早就看到了清高绝俗和庄严肃穆之美。
乐音在河流里荡开诗意的涟漪
走进一幅画作的构图世界大多是凭借自己对世事的感悟和对光影的冲动。如果单纯从艺术渊源和俗世理论的角度去评介和解构一种异于素常的作品,那就或多或少的带有了一些虚妄的成分和流俗的弊病。由此可见,作为艺术呈现的绘画,是深深地复制了画者内心斑斓历程底片的一种原生态投影,无时不在复原着生活的真实。即使手法多么荒诞无稽夸张虚构,也未必能跑得出作者逼仄幽怨的内心。
作为出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洛维尔、终生侨居英国的画家惠斯勒,其《画家母亲肖像》给予我们的那种强烈的仪式感,却不是用言语所能表述得清楚的。那种基于黑色的色彩渲染铺天盖地呼啸而至,线条铺设棱角分明,勾折曲直坚挺有力,即使所绘母亲面部表情的轮廓也并非随意而为,丝缕之处,节制有规。大面积以黑色色块为基调的描绘路线加深了人物宗教般的虔诚、肃穆和庄重。白黄色蕾丝头巾自发髻两边自然而然垂到黝黑的上肩,红润的双手轻握纱巾正放在直线转折的黑裙之上,这两处亮丽而鲜活的色晕,恰恰是灰与黑主色调里跳动的两个音符,勾连了正面黄灰色墙壁上布纹般质地分明的色块和暗灰色地面、黑色里点缀着星星点点亮光的窗帘,奏响了一曲绵长而节奏舒缓的协奏曲。
惠斯勒的寂寞心境是通过色彩流动着的。我比较倾向于把这种无边的寂寥放在一个封闭着的地下河里去透视和聆听。河流自悬垂的布幔里飞流之下,激起浪花朵朵,继而漩涡四溅,至潭底平流无澜,母亲脚底的搁台像一个临界的水平面,流水淙淙漫溢,自母亲的脚底沿着黑色的裙摆向上升腾,像一个巨大的虹吸,把整幅画面上的黑裙充满,鼓噪起风帆凛然的黑色旋律,一时寻了窄窄的出口,从母亲神韵悠然的目光里喷薄而出。先是飞溅到黑色的布幔上,随之整面墙壁都叮叮咚咚作响。母亲目光的前上方,一幅荧光般闪烁的装饰画凸出了暗河的地面,积攒和聚集了所有的光亮,点燃了箭矢般飞升的强大乐音。
惠斯勒的内心也是充满了诗意的。母亲坚毅而笃定的眸子之光里泛出的丝丝光亮洒落在这幅画面的角角落落,使整个画面渐次和谐和温暖了许多。缀花布幔的幽深之黑里波浪起伏,一行行具有东方传统意识的朦胧诗句既错落有致又秩序悠然。布纹切割的墙壁上凹凸着色彩的河流,无处不在喧响着生命的律动。就是右上方绽露一个折框的神来之笔也不是多余的,或许有更大的镜像等待着去解读,这却是惠斯勒内心的密码所在了。两幅画框分居在母亲头部的前后两侧,母亲一生的回忆是悠长的、诗意的,也许那显现的镜像还没有诉说得尽,就交给她背后上方那幅画框去诉说吧。
在母亲的诉说里,所有的色彩都动了起来,我听到了一种乐音在河流的漂泊中荡开了诗意的涟漪。
管窥之下,满满的馨香烈火中烧
法国古典主义画派最后代表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在他的浪漫主义画作《土耳其浴室》里,无疑是在制造着一场铺天盖地的火灾。当安格尔把二十个形态各异的浴女活脱脱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也便铁定的成了这场浴火重生世纪之火的始作俑者。他在汪洋恣肆的笔触里宣泄自己诗意浩荡的浪漫情调的时候,他在把画笔变换成千手观音之手去触摸那些优美的线条和柔嫩滑腻的色彩的时候……不会想到,他已经成了蓄谋已久的、匠心独运的纵火者。
在安格尔把他的画作由长幅改为圆形之后,视角的转变无形之中给作品涂抹上更多的神秘感。猫眼所窥之处,情色肉池纤毫毕现,盖非德国艺术史家和考古学家温克尔曼所言“静穆的伟大,崇高的单纯”能够概括得了。一场大火已经烈烈有声,何谈是在表现一种静穆伟大而镇静的心灵?一种隐秘的俗气如果搭上了艺术的光环,崇高何在,单纯何在?我倒稍稍惊叹于安格尔自内心的幽谧之处阐发出的,方寸不乱的偷窥之喜。一个艺术家的隐私之妙又怎么会被一些琐碎的、堂而皇之的冠冕之言所遮蔽和阉割呢?如果把纯洁无暇无限上纲到一种神圣而不可触摸的差池境地,艺术真的只能膜拜而不能亵玩焉。至于好玩、有趣这些词语也就会变态地成为对艺术的污言秽语了。
当然,管窥之下,必有一颗探幽之心存在。很难想象,这个愈来愈冷漠冰封的世界如果删除了欲望的张扬,还有没有艺术表现的必要。安格尔火热之心还能否擎起多彩的画笔去描绘这丰实骚动而隐忍的动静之境。那些或坐或躺或拥或立或弄姿搔首或酣然入浴的女票们会不会耗尽了安格尔处心积虑的眸子之力。从看似不动声色却暗流涌动的画面上,我们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当然,作为保守学院派的安格尔,他的严谨态度和敦实画风也是有目共睹的(在这里我不想用昭然若揭这个词)。不管是出自于哪一种艺术流派,也不管这个艺术流派是遵循哪一种创作原则,我们去解读这幅作品,也大抵是凭借我们的视觉感官。一眼望去,首先刺激的是你的哪个器官,我觉得这很重要。也是一幅画不言自明的一种巨大隐喻了。
我在《土耳其浴室》里看到的不仅仅是一场熊熊燃烧的烈火,自每一个肉体蔓延开来,火苗窜向了穹顶,最后燃成了那两个或蹲或立的黑人侍女的颜色……除此之外,我还听到了淙淙暗流之声,从那一汪洁净的浴池之水流向了每一个女人的身体……使每一个浴女既火光四溅,又风生水起;既浴火映天,又水灵精怪。整幅画面,变幻着奇妙的色彩。
其实,我也在安格尔的管窥之下,感受到了满满的馨香在烈火中噼噼啪啪地燃烧。
一回头千娇百媚
把雍容华贵用一种流畅和繁复的笔墨基调去表现,并凸显出人物浪漫的气质和纯净的心态,却不是一般的画家都能够一蹴而就的。一生未婚、六十八年生命历程的德国画家温特哈尔特想必对于女性的审视是趋于更加现代的审美尺度的,他笔墨的流畅是源于一种情感的贯通,更是在表现神韵之处舒朗凝滞,碍于惊艳之眸的延宕之美,醉心于温柔之乡的虚幻遐思。
身份显赫的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夫人作为俄国的钢琴演奏家和作曲家,血统里浸渍和弥漫着的那层得天独厚的艺术气质是不言而喻的,画家舍弃了传统意义上的表现方式,从现代表现手法上寻求突破,让笔墨滞于动心之处而不能自拔,把一个贵妇人的形象活色生香地推到了我们面前。
画家温特哈尔特没有把贵妇人的双手置于钢琴之上,而且那略显粗实的手腕支撑着的双手也未必是纤纤玉指。这一切也丝毫没有影响一个女人味十足的贵妇人在画家的笔下妙笔生花,流芳吐翠。莲花般舒展开的左手轻轻地扶在座椅的把手上,一袭黑发垂落胸间,紊乱而婆娑着,使胸口以上半裸着的殷实之身痒痒地亮在那里。右手骤然折回,轻拢了倾泻而下的飞瀑卷发,搁置在脖颈之下的恰当位置,既有朦胧的意境生发,又使女人内心的走向因了这只手的存在而更加紧缩地向幽暗和神秘处逼近。单手拢发而抚胸,亏温特哈尔特能想得出来。不着痕迹,不费周折,悄悄地就把女人润湿而张力四射的内心世界从胸口处挖掘出一口汩汩流淌的泉眼,让你看到更多虚幻而迷人的景致。瀑布般丝绦下泄的源头,眉宇之间,娟秀而开阔的平坦之处,两注泉水斜溢而出,随着微倾的上身而汇集成一条舒缓而淙淙有声的河流,似有蝌蚪在清泠的河水之上摆尾漂浮,继而游向另一个幽静之处。那水没有湍急,也没有激起太大的波痕,像一个微风的夜晚,双手拽着一根油滑丝线,丝线之上,定格在天空高处的一只蝴蝶风筝,忽而舒展开了自己美丽的翅膀。
至于画家用了更多的笔墨去涂抹贵妇人裙摆之华丽,我却没有兴趣去赏析了。我的眼光停留在拢发之手及其上部,松散的秀发慵懒地泛着亮光,唇齿兼具传统写意,最是那一回头的温柔,炮制出摄人魂魄的千娇百媚。
瓷性的典雅镶入内心
是的,我说的是瓷性而并非是磁性。当我的眼光第一次扫描到蓬巴杜夫人繁花似锦的绿色花边褶裙之上时,我潜意识地推了一下镜框,以便使瞳孔更加精确地聚焦这个融艺术与美貌于一身的世纪翘楚。
我说的是绿色花边褶裙之上,硕大的红色蝴蝶结掩映着的酥胸,在她凝神屏气的一刹那突兀地翕张起来。面部的质地比上过瓷釉还要光亮的多,相比“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的景德镇瓷器,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圈丝巾环绕脖颈,张弛有间,红白相映成趣。若隐去繁缛的荷叶镶边的裙裾、浓艳的蔷薇花饰以及薄如蝉翼的丝织物,恍惚之间,倒可以看到一尊红里透白、质地细腻的瓷器把整个灰黑色和金绿色的画面照亮。如果不是两只眼睛像鱼儿一样向着一个方向摆动,你会被这完好而可人的艺术品所征服,即使在梦中,也能听到风吹玉瓷之器所发出的的钟磬之音。蓬巴杜夫人嫩笋般的手臂上整齐地缠绕着玛瑙或者玉珠,淡淡的颜色,与她的肤色互相映衬。就连剔透的脚上穿着的欧式皮鞋上,也没有见到金银之物。再加上她藕莲一样青嫩的手指,翻看着一本古旧而折页颇多的诗书,右手支撑之下,床头的厨子上一封没有封口的书信。下面的小抽屉里,那支鹅管笔墨迹还没有干透,散落在地上的书籍和画册零乱着,一束粉红色的蔷薇而不是玫瑰,在脚下倾轧着……这一切,都被蹲伏在一旁的黑色的西班牙爱犬看在眼里。
布歇刻刀般的画笔是深入人物内心的,在人物青葱而裸露的皮肤上,布歇使用了属于自己的魔语,把独特的情感表述镌刻在瓷性的默无声息里,让读画者听到来自于自然和人体的淙淙之声。在皇室蓬巴杜贵妇人的细部刻画里,我们读到的是一股清新之风,并没有迂腐的金罄玉鼎显摆。在华丽而娇柔的装饰里,我们看到的是一颗清澈的心和富含营养而恬淡娴静的书卷之气。我真的不敢断言,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种高贵更能够打动人心的吗?
作为18世纪风靡法国上层社会的洛可可绘画风格,布歇是铁定的权威代表者和灵魂人物。布歇在完成《蓬巴杜夫人》这幅“洛可可”典范之作的时候,毫无疑问与这幅画作之上的人物蓬巴杜夫人已经成为了推动“洛可可”艺术风格的两个坚实有力的轮子。
布歇在把他的自豪之气毫不犹豫地输入自己的艺术密码之后,整幅画作就活了起来,显赫一时的蓬巴杜夫人在布歇的笔下脱俗而出。没有人会去怀疑,作为一个皇室娇宠,作为一个艺术的引领者,她瓷性的端庄与典雅已经深入了每一个人的内心。
自由之丰腴
我是在硝烟的缝隙和倾轧的人群里看到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之美的。这些美的背后有的是故事可以讲述,这些美的身影里藏匿着不可遏制的怒火。当我把目光斜插进这个嘈杂的场景,一种力量像磁石一般吸附着了,即使用再大的拉力也未必能够把两注目光剥离。有时候我们的审美会不知不觉地被一种秘密之境所吸引,向着无以言说的方向发展,这大概也因人而异吧。
是什么攫取了我们眼睛对于事物的公正审判?又是什么剥夺了一幅画的艺术价值和社会意义?《自由引导人民》的政治趋向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把坦胸露乳的自由女神从这幅画中删除,整幅画作也就没有任何艺术价值可言,最多也是一张大跌眼球的宣传品而已。我甚至突发奇想把周围的所有一切都屏蔽了,抛却一切私心杂念去独自欣赏和品咂被誉为“浪漫主义雄狮”的法国画家欧仁·德拉克罗瓦所塑造的女神级超级尤物。如果你不是足够的虚伪,相信你会与我有相同的真实想法。不仅仅是你,也不仅仅是我,任何一个在俗世中苟活着的生灵都或多或少会被欲望之火炙烤得心惊肉跳。即使与马克思交往甚密的德国著名诗人、被誉为“德国古典文学的最后一位代表”的海涅,也在这幅画面前神魂颠倒,他在诗中写道:“我要在那里虔诚地跪在你面前,伏在你脚上,向你启齿:夫人!你是一位绝代的佳人!”当海涅的诗句在脑海中萦绕不去的当儿,我看到了一位英俊的青年人匍匐在女神的石榴裙下,他炙热的目光直愣愣地射向女神颤巍巍的双乳。在硝烟和血腥的混杂中,他的目光是那么地炽烈而纯情,没有掺杂一丝一毫的邪念。在革命的声光色里,人性的真实往往是那么自然而恬淡。
德拉克罗瓦的浪漫主义情怀在这幅展现“七月革命”巷战的画作中凸显出来,其对人物的刻画和描摹已经远远地抛弃了生硬刻板僵死的既定格局。作为浓缩历史上“光荣的三天”的永久的纪念,画家在画卷中着色之处尽显风流和劲道,哪怕是一缕硝烟也要成连绵之势,让整个辉煌而迷醉的巴黎城池淹没在人声鼎沸的人物画廊里。在火光和硝烟的掩映下,巴黎圣母院才初见端倪,把整个生动的场面用力往前推,让人物闪现出更将夺目的光彩,这也许是德拉克罗瓦浪漫主义手法的具体呈现吧。
作为精神向度的一种浪漫而理想的书写,这种突兀式的人物塑造携带的并不是富含深层营养的泥沙。在某种意义上,我更倾向于把人物放在一种比较宽松或柔和的场景里去欣赏,这样不至于那么紧迫和逼仄。在这样丰腴的自由里,我们或许能发现更多的美。
她像一只蟹一样诗意磅礴
最先,我的目光是忽略了眼前那个叫克里斯蒂娜的女孩的。或许是远处的玉米地一片金黄,吸附了我的眼光;或许是隆起的地平线构造的神秘之感,莫名其妙地抓住了我的神经;或许是那些零落在草甸之上的房舍,房舍之上的烟囱,烟囱之下参差着的栅栏,涌动起我对于生命的更大的憧憬和向往;或许房舍之后,寂寞田野尽头的蓝天白云暗合了内心的那份期冀,挪移和微调着我对于世界的认知……这一切繁复的景物掠夺了我们的审美之瞳,在不经意间让我们的注意力规避和偏离了审美之核,沿着看似广袤而深邃的彼处发散着一缕缕貌似玄幻的神秘之光。
当目光收回的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一行坚忍而孤寂的诗句横亘在黄橙橙的玉米地角落。那是一行怎样的诗句啊!黄色里的一个逗点,寥廓里的一记光芒。粉红色的曼妙之身,暗黑色发髻紊乱着,氤氲出一种恬淡之境。说是一行寂寥之诗,更像是一句哀婉之词,铿然无语,填充在赏心悦目的黄金分割线之上。乡野之风把画面拽开一个口子,把那烂漫温情的黄色哗啦一声分割成嫩黄和暗黄,又像阳光的触角一样漫溢开来,层次分明地制造了一个弧形的魔幻之境。
我更乐意把身患小儿麻痹症的克里斯蒂娜想象成画家安德鲁·怀斯的情人。美国缅因州荒凉的草甸成就了他超凡脱俗的写实风格,忧伤的基调和细腻的笔触赋予其作品人性的光芒和更加广泛的拥趸。少女两掌攀附大地,孱弱的身体焊接在寥廓的田野之间。我们似乎无缘窥见她的芳容,但从她那动感的身段里,已经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所震撼。我相信,她的心灵早已经点燃了一把火炬,把那目及之处的远方燃烧成了一轮冉冉升起的太阳。她是一首灵魂之诗,抵达每一寸荒漠,把所有的冷和苦温暖。在她匍匐的行进里,我看到了光;在她比车辙还要深邃的目光里,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的柔情万端。安德鲁·怀斯应该幸福了,当他的画板立在缅因州这片情意绵绵的土地之上,不会想到他的邻居之女克里斯蒂娜会敛起廉价的微笑,在茫茫的草原之上给与他艺术的灵光乍现;安德鲁·怀斯应该幸运了,当他在有限的生命里终止了自己的喘息以后,不会想到因了这幅画作,把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屋舍草甸超度成人们寻找灵魂的神秘之所。
再一次把目光聚焦到克里斯蒂娜的身上,恍然之间远处的风景变得愈来愈模糊了。而眼前这个羸弱的女子,她像一只蟹一样诗意磅礴,不停地往前行进着,行进着。
星光在夜空中闪烁
那些年对于摄影的一些记忆现在还很鲜活,高高的三角支架支撑起看似庞大的照相机主机,往往是摄影师右手捏了一个皮囊,在招呼端坐前面的入镜人员向前看的同时,拉开架势用左手轻轻地撩起主机上的一块硕大的黑布,把头蒙在布下凝视镜头,果敢而用力地捏了一下右手的皮囊,噗嗤一下,眼前一道闪光,照相完毕。这一连串连贯的动作驾轻就熟,柔软而坚定,像是一套太极拳的模样。
在荷兰画家约翰内斯·维米尔《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这幅作品面前端坐良久,那些老式照相机的场景倏然之间在时间和地点的游移中呈现在我的面前,在光线的明暗里啪啪啪地交换着迥异的镜头。这使我想到美国60后女作家特蕾西·雪佛兰根据维米尔同名画作创作的小说作品《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作为叙述者的17岁少女葛丽叶对于“暗箱”的好奇彰显了她艺术天赋的得天独厚。作品中有一句话是这么写的:“主人站着,他们把暗箱对准我架设好,然后轮流观看。当他们头上盖着黑袍子,弯身朝木箱里望时,我能够比较自然地坐在那里,如他所希望的一样,什么也不想。”起码我的感觉告诉我,维米尔的这幅画作,恰似暗箱中的窥探,目及之处,即使一丝光亮,也没有逃脱掉饥渴而贪婪的眼睛的扫描。而且在这些色彩和光亮的周围,你很难想到,那炼狱般沉寂的黑色像一片汪洋大海一样,淹没了所有的渴望。在镜面一样的黑色里,星星点点的亮光和异样的色调都显得那么得奢侈。在黑色的汪洋里,所有的都被撕碎,一折一划的剪影被亮光拯救了出来,轮廓慢慢地清晰,活色生香的娇柔之躯拨开了黑色的迷雾,攫取了你的魂魄。
曾于漆黑的夜晚行走在寂无一人的长夜里,每一次抬头都看不清前面的路延伸向何处。默默地走着的时候,忽然一点亮光在前方摇曳,内心忽然涌动上一股暖流。画家维米尔在暗箱里看到了原来不能看到的事物,屏蔽了内心深处的些许嘈杂和喧嚣,让看似平淡无奇的色彩在黑色基调的铺衬下逐渐凸显出来,愈来愈变得浓稠,愈来愈变得光鲜,愈来愈变得生动。
在暗箱的操持中,维米尔魔术一般用色彩去研磨自己独树一帜的情感底片,着色之处绵柔疏朗。即使头披的织巾和棉麻的上衣也是丝缕分明,富含了色彩的感染之力。回眸之时暗处的珍珠耳环倒映着无限的镜像,淡蓝色的眼睛里仿若飘荡着白云,流动之美凝滞了整个天空。红唇微启不语,宝石摆列有序,映红了凝脂一般剔透的脸庞。
在暗下来的夜色中,维米尔笔下的少女,丝缕毕现地活了起来。她身上的每一处,都是一颗闪烁的星星,洒满了整个夜空。
密不透风的情色之悦
在法国作家阿尔伯特•加缪的《记事本》里,我看到了这么一行字:“对我来说,肉体的爱永远与无邪和快乐之感觉联系在一起。我不能在泪水中爱,而只能在激动中爱。”加缪把笔深入到自己的内心,富含深情地倾诉了对于肉身之爱的无限憧憬,这恰恰与意大利画家提香在他的《乌尔比诺的维纳斯》这幅画作的意指如出一辙。艺术的时空隧道在承载饱满的情感和温度的时候,间或旁顾了理性的审视和凝眸。提香在为他的好友乔尔乔内的名作《沉睡的维纳斯》添加最后的神来之笔的时候,他怎么会想到,在二十八年之后,自己也会落入俗套,让那双睫毛林立之下的明眸在悄无声息中放出了万丈光芒。
时间就是谶语。当提香在1510年用画笔让好友画作中的维纳斯合上眼睛以后,那支画笔就飞了起来,直至1538年才缓缓地落到帷幔遮掩之下的酮体之上。这并非是玄幻,其实每一个艺术家都能在即时的线条和色彩里,找寻到过往岁月里遗失了的美好。在某一种意识的神秘关照下,艺术大抵是一种对往事的勾陈和复制。只不过在打开那罐陈年老窖的时候,是不是有了更浓醇的味道四处飘荡。
提香不仅仅让那罐陈酿沁人心脾,而且是赋予了新的魔力。在你的眼光还没有洒扫过去之前,那种活色生香的雅俗之气就通过视觉串联了你的五感,侵袭了原本风平浪静的肉身,像中了魔咒一般,刹那间你已经在半路上懵懵懂懂地醉倒了。这种醉是从里到外的,像大海深处一层一层涌动过来的波浪,看似绵软无力,却能把堤坝击垮,把肆虐在深海里的鱼蟹抛掷在岸上,眩晕过去。提香的画笔也像中了魔似的,把一个活脱脱的身体刺啦一声横在了床帏之上,丝毫没有遮遮掩掩,只不过沉睡过后的维纳斯一只手轻掩在肚脐三寸之下,一只手抓着了艳翠欲滴的玫瑰枝叶,红唇、艳乳、鲜花婉约在一个规则的三角地带,双枕托举起双乳以上的香艳之身,与花狗卷缩着酣睡处微微交叉起的双脚灵动呼应,镂刻出一幅丰腴而动感的优美曲线。难怪马克吐温先生垂涎三尺却一本正经地在1880年旅游见闻《国外的流浪汉》中说道:“它在描绘妓院,但是它有可能因为本身太琐碎又华丽而被不接受。事实上,它除非放在公共艺术展览馆里,在其它地方这幅画都只会是华丽的小玩意儿。” 在震撼心灵的色欲艺术作品面前,或许大多数人都会像马克吐温一样,压抑着被鼓噪起来的身体律动,捋一捋自己的西装领带,一字一板地去装逼。
还好,提香没有把这个房间的空气弄得过于紧张,床帏之后,帷幔半遮半掩,墙角处一立一跪两个侍女让这个房间的空气疏朗了一些,更是那半边掩映着的窗户外,一线光亮透了进来,把窗外的树枝和罗马立柱,还有窗台上的一盆花树模糊地雕琢出轮廓,给这个房间送进来些许新鲜的空气或者风。
逆光玫瑰
单纯从产生于法国的洛可可艺术来解读弗拉戈纳尔的绘画,是有些概念化倾向的。虽然洛可可艺术轻快、精致、细腻、繁复等特点在这幅名叫《秋千》的画作上都得到了充分的印证,但那来自于画家内心的雅俗之趣更多地影响了笔墨的基调和主体的结构框架。如果从光线的运用上重新审视这幅魅惑之作,那将是另一种光景的呈现了。
我始终认为画家弗拉戈纳尔内心深处是氤氲着一股不可言说的抽绎之气的,那些近似于晦涩的念想在他那里作茧吐丝,默默地找了一个细软的出口喷薄而出,把最鲜活最原始最冲动的一瞬间揭露出来,让所有的眼睛在炫光下目瞪口呆,甚至是半晌儿回不过神来。弗拉戈纳尔师承了布歇的色彩华丽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众多的色彩里点石成金,有了更多现实主义的超脱和细密之砭,在一针一线里揉进了更多的俗风俚气,祛除了故作高深之疾和曲迎庄严之病。把每一笔的涂抹和每一缕光线都还给了有趣、有味、有乐的人间烟火。却也没有丢失了画作的灵魂,把那些爱的蜜饯通过画面中人物舒展的笑意生发了出来,更遑论那些富含着露水,在青枝绿叶之间荡漾着的银铃之笑了。
我还是要说一下那些光线的,那些透过浓厚的云层从后上方斜射下来的斑驳之光,那些经过了无数层雨雾折射和叶曼吸收后的润湿的阳光。那些光线很散漫,像游兵散勇一样靠在枝柯之上,偎在老树的虬根上,甚或像散落满地的银两,哗啦啦地滚动在灌木匝地的枝梢草丛。当然这一切还不够过瘾,作为色彩大师的弗拉戈纳尔心里比谁都亮堂,他要用银子般响亮的强光去聚焦他内心的火,聚焦萦绕他心中的那束玫瑰,聚焦他的挚爱。他甚至动用了云雾的玄幻和电光交互把艳如玫瑰的女人推举了出来,当然我不想用悟空出世的拙劣手段去闪人的眼睛,至少我在那些逆光的抚摸下瘫软了自己的神经,继而在那些云雾梦幻般的幕障下隔绝了世俗的病态之欲。
那些从枝枝丫丫上穿云透雾斜射下来的光线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半仰在灌木中的男子手执女子抛落的鞋履,双手揽绳的男子用力拉着秋千架,还有左右一高一低两尊天使的雕塑,这一切都在暗光的掩映下,与周围庭院的枝柯融为一体。只有在秋千上飞起的女子如一朵粉红色的玫瑰,在半空中摇曳生姿,像一盏点亮的明灯。这景象使我记起2010年写就的那首叫《逆光玫瑰》的诗歌:“在眉毛的夹层里/我看到了闪电/镁光灯这骤然而至的狮子/从身后扑来//侧身而卧的玫瑰/在光阴的背面/落荒而逃//快门赶不上瞬间的变焦/闪光过后/红醉在黑的怀抱”。那鲜亮的女子,在逆光的照射下,会醉在逐渐黑下来的周围的环境里吗?
在那一缕缕渐趋明亮的逆光下,玫瑰盛开得更加鲜艳夺目。
蓝色之外
我对蓝色有一种深层的恐惧,是源于儿时一段涉水的经历。那片湖水的绿连成了一个完整的大海,淹没了我的身体,我用力睁开眼睛,看到了花团锦簇的蓝围绕着我,把我吞噬。那段经历之后我对蓝色有了别一种感觉,甚至至今也远离游泳,就是在海滩戏水也怕迎浪而击了。这也使我深深地佩服比利时画家史蒂文斯的胆识,他不仅在《蓝裙子》这幅画作里大肆渲染动用蓝色为主体基调,而且到了57岁以后,干脆把自己扔到大海之滨,把余生献给蔚蓝的海浪,用如椽巨笔与大海对话。
我更愿意把《蓝裙子》画作中贵妇人的形象想象成画家史蒂文斯本人。端坐于屏风前面的贵妇人右肩披肩微微滑落,一袭蓝色的套裙瀑布一般倾泻到地板之上,像淡淡的紫罗兰,更像奔放的鸢尾花。左手莲花一般轻托着尖尖的下巴,刚刚拆启的信封散落在脚下的地板纸上,右手的丝质金黄色手套还没有来得及脱下,食指和拇指捏着左手脱下的手套和舒展开读了一半的信件。在蓝色瀑布溅起的浪花里,贵妇人右脚黑色的皮鞋斜踏在金黄色的脚踏凳上,和左手胳膊肘支起的座椅扶手之间构成了一种力的平衡。其实,我并非是要着意观察贵妇人的华丽装束和周围的那些环境衬托,这一切只不过是画家史蒂文斯营造的氛围而已。画家在动用色彩渲染一种镜像的时候,并非是忘我的。而恰恰相反,即使面前端立着一个可人的模特,他的每一笔也都是按照模特的样子去刻画,画出来的也算是惟妙惟肖,你又怎么保证这样的一幅写实的画作后面不是藏匿着一个画者的化身呢?
我不想去分析贵妇人身后的屏风和裙裾右边桌布上的那对鸳鸯是否是来自于东方的日本和中国,艺术是没有国界的,只不过沾染了一些民族或者民俗的风情而已。我也不想去探究贵妇人把读的那封信是来自于情人还是家人,那也只不过是画家嫁接悬念和思索的一种微不足道的道具而已。我更不想去深思熟虑贵妇人凝望的那幅镜中人是她自己还是另有蹊跷,史蒂文斯把那幅镜框放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的时候,就注定把一种想象推向了更加广阔的地域。此时此刻,如果单纯用画面之物去断定画者的思想指向,那就大错而特错了。
我把《蓝裙子》这幅画在电脑上无限放大,然后再无限缩小。这一刻我忽然看到画家史蒂文斯孤独地坐在海滨的一块礁石之上,大海翻卷着层层浪花向他涌来,他纹丝不动,左手托着下巴。海风吹动他的长发和衣袍,像是一尊雕塑,定格在岩石之上。蓝蓝的海水叫嚣着,击打在他的梦幻里。在蓝色之外,可否还有更多的畅想?
艺术的背面还是艺术
有些艺术并非是多么优秀,但却标新立异,做出了勇敢的尝试,甚至于让传统艺术家怒气不打一处来,喋喋不休地骂娘,冠以“恶搞、臭名昭著”等尖利刻薄的词汇去抵牾压榨。出生于法国,1955年加入美国国籍的马塞尔•杜尚所画的《下楼梯的裸女》就曾经遭受过这样的厄运,《华尔街日报》有个叫巴荣的记者面对杜尚的这幅画咬牙切齿地说:“标题牛头不对马嘴,画布上没有裸体的人,不管你怎么用心看,也不管你从什么角度看,都只能看到一块画布。”
任谁也是不能轻易断定艺术颠扑不破的所谓的标准的,当一幅作品面世之时,也是争议的开端,这种争议是没有结束的,即使到了世界末日。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当然是因为艺术的独特性所致。很难想象,一件没有争议的作品该是什么样子。我想,那样的作品除了平庸就是俗不可耐了。要么就是很完美,完美得让人惊悚、可怕。
我不知道孩童时期杜尚是不是对组装的机械或者机器情有独钟,首先一点是可以肯定的,1912年杜尚完成这幅作品之时应该正是美国工业时代的迅猛发展时期。那些生硬的钢铁和毫无情感可言的机械部件在杜尚的大脑之中滋生了别样的语言,反过来可以这样说,世俗的情感入画的刹那,画家脑海中不经意的有一份悲凉衍生出来。对于一个女人的亲身感受也在异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形体呈现,只用堆砌的乱象丛生的一些机械部件去抽象描摹。可想而知,画家内心对人世的揣摩和思忖已经走向了一个多么陡峭和深不可测的深渊。机器代替人力的工业时代,人从主人翁地位瞬间被剥夺的失落感和空虚感油然而生。如果说画家是在用绝对抽象的物体去制造一种玄妙和浮躁,还不如说画家是在用直楞楞的线条去触及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每一个人的内心。当我从那些杂乱的物象里抬起头来的时候,我的面前一片眩晕。眼睛使劲睁了几次,却有狂飙猛进的场面在眼前缭乱无序,那画中的女子像要剥离出来,在虚空的楼梯之上踩着凌波微步,飞腾进我的潜意识里。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在须臾之间,是一种幻景,更是一种触手可及的实物,闭眼的一瞬,我的全身溢出了冷汗。
一个敢于用戏谑和讽喻等艺术方式去直面人生和世界的画家必定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主。当大多艺术家还在沿袭传统的模式去精雕细刻美轮美奂的世界和丰饶生动的万物的时候,杜尚毅然决然抛弃了陈规陋习,成为了20世界新语境的引领者和带路人,为那个时代的艺术投掷了一颗威力四射的定时炸弹,现在还能听到那爆炸的声响。
我似乎看到一只猫,在群狼围攻的时候“喵”的一声跳到了墙的那一面。杜尚的聪明就在于这里,他懂得避实击虚,认为生活就是艺术。当然,艺术的背面还是艺术。
清水之音
对于一幅画面的直视,很容易打通记忆的闸门,让那些岁月的点点滴滴浸渍到现实的边缘,甚至倏然之间贯通情感的隧道,一股脑儿把眼泪捎带了出来,像是一眼上个世纪的泉脉,汩汩流淌出了清澈而叮咚的声响。
加拿大画家朗代尔《阿拉伯姑娘》的环境恰如2000年左右我老家天宝镇颜前村的老房子,厚重的土坯承载着时光的磨砺和岁月的沧桑,那阳光的炙烤所留下的痕迹也是斑驳陆离了。土墙之上悬挂或堆砌的物什已有好多年没有动用了,灰尘结成了密实的蛛网,笼罩着整整一面墙。墙角下立起的废旧物品,像是一台落地扇的底座,更像是舂米的器具,随意那么一搁,就成了一串串隔绝不断的回忆,悠长而绵软地切入进对于过往的冥想。浅浅的门槛里面,黑咕隆咚的房间占据了画面的半壁江山,唯一的亮色是房间内类若床铺之上的那些棉被或铺盖,卷缩在一个角落里,似乎是这个家庭里最引人注目的财务了,除此之外也别无他物了。这个家庭的状况,由此可见一斑。对于艺术作品来说,所有朴实的创作方向都会在人文情怀和情感共鸣上找到非同凡响的突破口。画面中不管是剥落的墙壁还是周围的环境,都很容易把欣赏者迅速带入到一种时间的镜像里面,那种由回忆所打捞出来的时光之痕不折不扣地牵制着我们的情感,甚至让我们的情感无端前置,通身感到震撼。这一点,是画家的绝技,更是艺术融汇情感的通衢大道。
法国著名的电影导演布莱松说:“一门艺术只有在保持它的纯洁的时候,才具有真正的力量。”朗代尔在画《阿拉伯姑娘》这幅作品时,纯粹用的是写实的技法。我没有踏过阿拉伯国土,这一点我是看了伊朗电影《小鞋子》才深有感触的。那方被泥土浸染着的土地上的人们,他们的一言一行是那么地朴实而独具睿智。窄长的小巷子、破旧的房舍、素朴的装扮……如果这一切还不能足够说明什么的话,你现在可以直视画面上的阿拉伯姑娘。不用躲避什么,我们从下面往上看,那赤裸的双脚自然而然地踏在门槛之外,没有蜷缩,没有羞赧。下衣上的破洞像黝黑的门舍一样,毫不慌乱地窥探着这个世界。斜依门框的少女右手自然下垂,左手置于胸上,轻抚一串普通的项链。这个时候你要舍得花时间去与那双清澈的眸子对视,我想在这里再一次动用一下“纯洁”这个词,是的,除了纯洁,再也没有什么词去概括了。虽然纯洁这个词已经被用旧了,甚至用到了这个词语的反面。
也许艺术并非是纯洁这个词所能担当得起,那当然是另一种说法了。但这一次我是实实在在从那个少女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种律动,一种生命的活性元素。这一刻,在耳畔响起了一种声音,由远而近,淙淙而至。
她者之美
对于女性的审美秘笈当属柔弱静美,如果再加以婉约端庄,必是大美无疑。几千年的绘画史跌宕起伏流派林立,大体是沿着阳刚之美的“他者”旨意飞流直下三千尺,即使潭底激起的浪花朵朵,也是夹携了男性共有的荷尔蒙,在色彩和笔调上蓄意掺杂着对“她者”的戏谑和调侃,以此满足表情达意上的强取豪夺和王者风范。这些不用去举例,大凡对艺术有一点感受的,都会有同感。在男权至上的历史长河里,一条温柔的过江之鲫,也只不过是匆匆的过客,激不起一丝涟漪。作为女性画家的索福,从13岁走上画坛,直至96岁离世,一刻也没有抛下手中的画笔,这正如她25岁时在画中题词说的一样:“我,索福尼斯巴·安奎索拉,单身,比的上缪斯和阿佩利斯,演唱我的歌和操作我的颜料”。
作为操作颜料的索福,我们可以从她的代表作《自画像与画架上的奉献图样》上窥探一斑。纤指灵动的索福左手执着一管细长的画笔,像是将要吹奏的横笛,轻轻地捏在手中,没有泼墨入画的激情澎湃,更没有轻狂自傲的散漫不惧。这种镇定像是来自于一场合奏的间隙,刚刚把嘴唇从笛孔上拿开,泰然自若地等待着下一个节奏。右手举到了胸部以上的布画之上,细短的画笔点在了画面的幽暗之处,像是在那暗处穿针引线,把那绢布的明朗里拉出一个幽深而层峦叠嶂的黑洞,把所有的故事和秘密一股脑儿摁在了那些颜料的皱褶之处,然后长出自己畜牧已久的心花。手拿画笔的索福用镜像安顿下五彩斑斓的颜料,她是在画自己,也是在画女人的柔美和静姝,画一生对于艺术的剖解和热爱。17世纪初期,索福已经老了的时候,一个叫凡·戴克的画家来她家为她画像。在凡·戴克的《意大利素描笔记》中记载了老索福一句风趣的话:“不要用顶光,这样我的皱纹就不会太明显。” 在我们现在能看到的索福的自画像里,画家的面部从里往外微微倾斜,顶部的光线当然是暗的,当然她在画这幅画时才二十多岁的光景,盖不会想到额头的皱纹的。
二十多岁的女人能如画中那么镇定自若,单是那眼睛里洞若观火的隔世凝眸,就要让现世当中浅薄之女抬不起头来了。我想索福是一个擅长用眼睛定位世界和自己的奇女子,她未必有口若悬河的浮躁之气,未必把言语抛掷得东流西淌,更不会折腰事权贵,因为她本来就是权贵。她的39岁以后的第一次婚姻9年后因男方黑死病告终,第二次主动把自己的快乐嫁给了意大利船长。她是一个认定了就去做的女人,就像她的画一样,端庄,静美。
一个如流水一般自若的女子就像一幅静态的画,展现着她者之美,她者之静,是值得爱的。
风俗之乐
在棕绿色的背景里制造一种暖色调的漩涡,把一个丰满奔放而浪漫肆意的半身女郎活脱脱地呈现在画面前方,而不失重点地在面部、胸部、发丝和裙裾上做了不同风格的强调,这是荷兰画家弗兰斯·哈尔斯在他代表作《吉普寨女郎》这幅画作中的集中体现。
哈尔斯笔下的吉普赛女郎周身散发着朝气和叛逆的精神,画家在人物衣饰的技法上近似于素描的线条横亘在充满激情的身体表层,用凹凸的褶皱之纹路和瀑布般下泄的竖线条组合而成,可见在衣饰的绘制过程中,画家四溢的才情是在瞬间蓬勃而出的。那烈酒一般强烈的醇香之味扑面而来,附着在画面的上上下下,形成了一条颜色的河流。那河流像是要在人物头部的右上方找到了一方流动的出口,在发丝的黝黑里豁然有了一点近似于明镜的亮色,让这些豢养的暖色调有了汪洋恣肆的奔流之态。朝着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出口一泻千里,为整幅画作色调的沉闷增添了新的活泼因素,从而在审美意趣上舒缓了疲劳之态和凝滞的诟病。
在往事之河的斜下方,我看到了画家哈尔斯精雕细刻而条分缕析的黑发丝,那些卷缩的发丝顺着河流的方向披撒下来,勾起了无限而稠密的回忆。在这条河流里最引人注目的应该是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了,浓眉之下双层眼皮环绕着的瞳仁使这条河流在刹那间折转了方向,乜斜的眼神向着右下方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那涓涓细流此刻有了归属,在眼眸里像是经过了净化和过滤一般,带着一丝调皮和轻佻,盛满了晶莹的亮光和琥珀的色彩,咄咄逼人地朝着右下方射去。这个时候我们的眼睛对接过来,像是两注充盈着风骚之气的水柱,直愣愣地打在内心的坎位之上。这眼光之河的冲击,段然在心湖上产生了一波一波的涟漪,有一点点疼,也有一点点痒。
我在凝视这幅画良久之后,眼前所幻化出的河流一直没有停止奔流。如果说那河流经过眸子转化成了有点肆虐又有点狡黠的诗意之态的话,那么那股豪放的若瀑布一般自上而下奔腾不息的狂澜却在画家所塑造的女郎的胸部得到了近似于爆发式的凸显。沿着女郎脖颈往下倾泻的河流并没有全部通过眼睛右折而去,而是把更多的水流往下渲染,在女郎胸部的乳沟之间形成了和谐自然而美不胜收的湍急之潭,把一个人物肖像的绘画变成了一个动态的永恒之湖,让那自天幕之上不可遏制的狂傲之河找到了囤积和栖息的理想处所。
哈尔斯并不是在画一个吉普赛女郎,他是在用醉意十足的笔调唤回往事的记忆之河,那条河从来就没有在他的内心深处干涸过,在他穷困潦倒的一生,他无时不在去寻找那条河,追忆那条河。那条河是风俗之河,那条河更是快乐之河。
粉色记忆
如果还有陈年的日记还值得翻阅的话,我想总有那么一段或者一个不经意的细节勾起你对一段情感的回忆。法国画家恩霍拉斯用细雨般稠密的竖线条精心钩织的粉红色记忆,打通了每一位凝眸赏析者的精神脉络,在秋日清爽午夜的惠风里,不由得使你想到内心深处隐蔽了多年的那些人和事。或许你的眼里会有几滴清泪打着转,你狠狠地使了一下劲,硬硬地憋了回去。
《窗边阅读的女人》是画家借助色彩渲染浪漫情怀的经典之作,这也应了恩霍拉斯的一句话:“在我的画里,无论是光泽面料、火、壁炉或台灯等,所有景物都以烘托营造伟大的爱的氛围为中心。”在画家看来,所有景物皆情语。偎地的窗帘、高背的座椅、瓷实的花架、细软的薄纱、明亮的阳光……都在画家情感的底色里流淌成了一阙婉约的词,一首抒情的诗。
美丽智慧的女人往往是艺术家艺术花萼盛开和舒展的力量源泉。一个艺术家欲望的展现各有千秋,或若涓涓细流,或若狂狼翻卷,或若浪遏飞舟,或若高山流水,或若嫦娥笼纱,或若岩洞通幽,或若佛偈禅语,或若济公癫狂,或若深谷莫测……很难想象一个心如止水的艺术家怎么去用自己画笔去化解对这个世界的不解和渴望,又怎么动用那么丰富多彩的色调去结构自己或单纯或复杂的情感宇宙。当这一切都在一个艺术家的想象之外化为乌有的时候,艺术也就变得苍白无力了。我甚至有时候在想,既然这个世界赋予了我们这么丰富的经验和多彩的生活,我们的眼睛在凝眸一张白纸良久之后,能够在那些纯色里看到红橙黄绿青蓝紫,能够看到千山万壑,能够看到娉婷而行的美女,能够看到一切动的和静的人和物,那么,我们还需要这一些优秀的艺术呈现吗?一张白纸挂在面前,难道不是更加令人遐想无限吗?我们赖以生存的观感主宰着我们对事物的判断,甚至是全部的是非臧否。当我们闭上眼睛,这个世界除了声音,还有别的存在在你的生命中生根发芽吗?
法国画家恩霍拉斯是相信这一点的,他相信,一幅伟大的作品,会在闭上眼睛的时候,把光芒传递到内心深处。画家甚至想干脆屏蔽了人类的眼睛,让耳朵、嘴巴、鼻子和舌头更多地去发挥作用,让这个世界更多一些动静,所以他在窗外的阳光里种下了雨声;让这个世界更多一些馨香,所以他在那些粉色里种下了玫瑰;让这个世界更多一些质感,所以他在女人的身体里植入了丰满和细腻……
做完这一切,画家还不满足,他要贯通每一个观赏者的内心,让所有的心都迎着他神祇般的画笔迎风招展。所以,他有一味药是再狠毒不过了,他笔墨里释放的色彩百心若归,因为那些粉红色的回忆,回归了人性的原点。
凝思之雅
最近一段时间我为数十尊泰山观赏石命名,常常是围着一尊尊石头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良久而不知所终。偶有好的名字袭上心头,却又怕流于鄙俗掷下笑柄而不得不忍痛割爱。艺术有时候就是流浪在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间的一只橘猫,抬起前爪转头而行的当儿,颇有一些踌躇和彷徨。与法国画家卡米耶•柯罗同时代的评论家莱蒙·布耶说:“柯罗一生爱画摆动的树叶和‘活动的模特’。他从来不照搬照抄,冷漠地把自己的心思花在对模特儿的笔头加工上。他一贯热望‘表现生活’,更确切地说,表现自己对生活的幻想。”重新凝眸柯罗的《珍珠女郎》之时,我的内心之闸像是瞬间被提了起来,一股大水喷涌而出。
我们常常被恒常的生活拘谨在一个思维的定式里,像是飞瀑夹携着一种不可逆转的力量,任你有万钧之力也跳不出素常的所感所想。殊不知在飞瀑之上的杂草枝柯之间,你完全可以抓住一些什么,向着另一个走向去争渡。大多绘画高手是不会让一个模特去随便改变自己的姿势的,定格成一尊雕塑是画家对模特的一种苛刻之求。柯罗却不是这样的,他让每一个模特按照自己的意愿动起来,呈现出自然的身体状态,像是流动的风,像是飘动的云,像是花萼舒展的曼妙温柔,流露着生活的原汁原味。柯罗像是徜徉在大自然怀抱里的一只蜜蜂,采撷着来自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的各色花朵,酿制出杂色交融的艺术之佳蜜。在谈到想象力和情感表现时,柯罗像是一个胸有成竹的艺术家絮絮叨叨地说:“聪明人说得好,跟着人家的脚印走,你就是落在人后。寓真实于人们观察大自然时所得到的最初印象之中,就是艺术美之所在。假定某一景色使我激动,我一定在潜心表现它的时候,丝毫不放过使我激动的东西。”
《珍珠女郎》并非是我面前那些奇形怪状的泰山观赏石,但却浸淫着一尊尊石头原有的质朴之气和自然之风。艺术甫一沾染了生存的现实和生活的原貌就变得与大地和天空没有了隔阂,就远离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繁复和轻浮之气,就去除了耸立在艺术和生活之间的鸿沟。柯罗在架构这种技艺时没有流俗,更没有古奥。他在自然之间建造的艺术理念之厦用一种叫做“宁静”的钢筋混凝土硬硬实实地浇铸着,甚至是那些画面上的眼光,也不是呆板的,而是走向内心,或是比内心更深的地方。这使我想到面前那些泰山观赏石,那些命名或许是主观的,但绝不是失去了想象的灵性的。
柯罗在把树叶编织的花环戴在女子秀发之上的头饰上的时候,为什么要让一片树叶在前额上投下那一枚阴影呢?这是时光之影、岁月之影,也是变换着姿态的青春之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