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木随想

酒店大堂展示了几套沉船木家具，有茶几、办公桌、老板椅、沙发等。沉船木家具，顾名思义，就是用海底沉船的木材打制而成。这些家具粗犷沉厚，结实稳固，颜色暗红斑驳，与富丽堂皇的酒店设施相比，显得幽暗、古朴、凝重，带有几分神秘甚至是诡异的意味。

家具老板是个略显富态的中年人，整齐的板寸头和行云流水般的口才极具新时代精明商人的形象。他为这批新到的沉船木家具津津乐道，滔滔不绝地向宾客介绍这些宝物的来之不易，并保证不是用现代报废木船的材料打制。他引经据典述说着古代造船都是从原始森林中去精选百年树龄的上等树木，如梓桐、坤甸木、檀木、铁栗木等致密、厚实、耐磨的优质造船材料。这些材料经受成百上千年海水的浸泡冲压，更加坚韧，并具备很好的防水、防火、防虫性能。他指指点点原有榫卯留下的旧疤痕，摩挲着板材的原始木纹说着，这纹理，这榫痕，都充分说明了这些材料年代久远，货真价实，值得你拥有，如果在客厅或办公室摆上一套，那就是一种财富和尊贵的象征。

当宾客们对这些沉船木家具评头品足之时，我悄悄溜出了展示大厅。我本来就是这场促销活动的局外人，这不过是一场让我长了见识的偶遇。但离开展厅，内心被那些家具的神秘暗淡幽光笼罩着，久久无法平静下来。这或许与我自小就对深海有着一种莫名的敬畏，或者说是恐惧的感觉有一些牵连吧。我对大海的恐惧甚至于我未曾见到大海时就有了。小时候常听父亲说，我爷爷在父亲刚出生时就与同村人远渡重洋，在菲律宾做珠宝生意。父亲十岁那年，南洋那边传来坏消息，爷爷与几名同乡在乘船返乡途中遭遇飓风，从此杳无音讯。这一噩耗无疑对奶奶和父亲这对孤儿寡母来说是一个晴天霹雳，它击碎了奶奶所有的人生希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奶奶常常带着父亲在村口久久凝望，那眼神似乎要穿透阻隔在眼前的石头山，去向大海问个究竟。有时拉着年仅十岁的父亲，跋涉到海边，呆呆眺望着茫茫海面。看到被海浪冲刷到岸边的任何一块沉船朽木，她会触景生情而泪流满面；对于远方影影绰绰驶来的任何船只，她都当作希望和梦想。但直到她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也没能梦想成真。奶奶是在爷爷海难不久去世的。奶奶走后，父亲成了孤儿，只能跟着同族长辈和兄弟一起下海打渔谋生。从此，父亲见惯了日出日落，风平浪静，一望无边的美丽海洋，也亲历了狂风骤雨，巨浪涛天，可以吞噬一切的恶魔深海。大海对于父亲来说，既是一种令人惊叹的艳丽，也是一种可以毁灭一切的恐怖。

到了我这一代，父亲已拖家带口远离海边移民到山区谋生。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都只能从父亲的口中感受大海了。或许因为爷爷的原故，冥冥之中我对大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畏惧感，直至成年后在海中乘船这种感觉还一直挥之不去。今天面对这些这些钉㾗满目，伤痕累累的沉船木家俱，禁不住浮想联翩。细细品味，每一块沉船木或废旧船木，都历经了船主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都见证了大海的惊涛骇浪和世事沧桑。百年甚至千年之后，这些沉船木得以重见天日，甚至大放异彩，而它们的许多主人却魂兮不知归何处，让岸上亲人愁断肠。哎，沧海桑田，人生苦短；世事无常，忧思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