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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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浩荡
一夜风声紧。
窗台的白铁皮遮阳棚“咣咣”作响，园中的树叶喧哗应和。早上起来，但见樱树花瓣几乎落尽，香樟叶子铺了一地。天气晴暖，风却很大。文人大抵喜欢把春风描绘得温婉柔和，如“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老师教学生作文，也会将“春风像妈妈的手，抚摸着我的脸”之类的句子当作范句。其实江南的春天经常会刮大风，这样的风被叫做“暴头风”。我不太清楚这个“bao”字到底应如何写，但乡人们是这么说的。春分前后的“暴头风”刮得最烈，常常是晴天猛日头地刮着大风，扬起阵阵沙土，迷住了行人的眼。这个时节的暴头风又被称为“观音暴”，因为农历二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生日，在诸菩萨中，唯有观音的道场在海上，所以“观音暴”也算是有来历、有名望的浩荡之风。“东风浩荡，红旗飘扬”之类的语词，曾在某些特定语境中被应用过度，如今像“白头宫女”那样遭遇冷落。但至少，如昨晚刮了一夜的春风，说它“浩荡”，是名归实至的。
春风拂面，秋风萧瑟，狂风怒号，寒风凛冽，千姿百态的风，总有千变万化的词语来形容，唯有春风，方可以“浩荡”冠之。其实这也并非是革命年代所发明的话语，早在唐代，就有个叫李咸用的诗人，写过一首诗，题为《春日》:“浩荡东风里，裴回无所亲。危城三面水，古树一边春。衰世难修道，花时不称贫。滔滔天下者，何处问通津。”东风虽浩荡，人却很失意。倒是宋人王柟留下一句“春风浩荡江湖客”，颇具几分气势，读了令人欢喜。
古人有言：风，起于青苹之末，盛怒于土囊之口。风之“浩荡”首先是刮得有气势，刮得有响动，晚上让你睡不着觉，白天让你晒不成被。其次得没啥危害性，满满都是正能量，这也只有春风能做到。若是夏天里刮大风，那多是阵头风，乌风猛咆，伴随着电闪雷鸣，怪吓人的。有时还会刮起龙卷风，俗称“鬼头风”，要是人不幸撞上，极有可能是脸吹歪，腰吹折，据说这是被“鬼箭”给射伤了，亟需请一位老太太来，口中念念有词，手上揉捏推拿，收回“鬼箭”，方得安宁。秋天里的大风只有台风，虽然也有一些很乖巧的名字，但那种摧枯拉朽的架势，是不搞成破坏决不罢休的。台风年年有，在杭州湾一带，耳闻身临的著名台风，一是1952年的大台风，那时我还未出生呢，但家中长辈在几十年中一直都在讲述那场台风：头一天傍晚，台风已经肆虐，还正年轻的父亲，从后海的一条小船上逃回家中，算是捡回一条命。次日晨，母亲开门出来，见屋檐下蜷缩着几位乡邻，抬眼望去，周围的草房子大部分已经倒塌，只剩白茫茫一片大地。还有一次是1974年的13号台风加大潮，老家前后杭州湾和曹娥江的堤塘坍塌，老丘地所有的农田全部淹没，还死了几个人。至于冬天的老北风，呜呜地往人脖子里钻，那是一种透心透骨的冷。第一次在小学语文课里读到寒号鸟“哆罗罗，哆罗罗”的独特叫声，很是震撼。所以，成为“大人”之前，我总喜欢在冬天的风里，伴随着身体的抖动，学那寒号鸟，嘴里发出“哆罗罗，哆罗罗”的呻吟。那时的乡村小学教师，可能也不太清楚寒号鸟其实不是长着羽毛的鸟儿，而是一种像老鼠一样的哺乳动物，有关这个“伟大”的发现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所以，在懵懂的少年时代，只要冬天起了大风，我就当自己是一只长着翅膀的寒号鸟，只要熬过了冬天，这鸟儿就能飞起来。
春天的暴头风通常刮得并不会太久，就像戏台上的锣鼓点儿，突然就热闹起来了，又突然偃旗歇鼓了。浩荡春风里，玉兰开得乱了，柳丝挂得长了，燕子顶风展示捷飞绝技，桃花遇风灿成一树云霓。春风浩荡里，所有的植物都在努力，所有的希望都在发芽，一切都是有条不紊，一切都是刚刚好。
花技招展
春气一发动，各种花儿就争相开放了。先是梅花，水仙花，再是兰花，迎春花，然后玉兰、海棠，杜鹃花，然后是油菜花，蚕豆花，萝卜花，然后是江滩上的各种叫得出叫不出名儿的野花野草，都发疯似地“招展”起来。这真是一个桃红李白的世界！金庸武侠小说中的天下武林大会召开在即，所有武林高手都脚底板发痒，在家再也呆不住了，必须往外赶路，寻出些事头来扬名立万。那些花儿，莫非也收到了“百花仙子”大会之类的通知，所以才急急忙忙地绽开了花瓣儿，展示着千姿百态的美丽。
我是个趣味寡淡的人，莳花弄草一概不会，连棵仙人掌也会养死的。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我观赏那些美丽的花花草草，倘若遇见一朵好看的花，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下步观赏一会。我不得不暗自惊叹，花儿的颜色是多么的艳丽和丰富，你就说这红吧，有深红、大红、浅红、梅红、桃红、粉红，每一样的色泽都是不同的，倘若我是个学画画儿的，怎么才能调出这多种多样的红色来呢？人们总爱说“风景美如画”，其实，画出来的花儿哪有真花好看？你看那些花瓣儿，全都是丝绸般细滑柔嫩，有的如凝脂般丰润，有的如蝉翼般轻灵，有的还长着清晰的纹理。人们能够织出各式各样好看的丝绸，也许就是以花儿作为范本的吧！花朵儿的形状也是千姿百态。小巧玲珑的，如梅花、海棠花；厚实丰满的，如茶花、玉兰花。但不管大还是小，都一丝不苟，名正色纯。蝴蝶似乎更喜爱美丽的花，总是在那些盛开的鲜花丛里飞来飞去地瞎忙活，有几只长得漂亮的蝶儿，倒也确实可以与那些花儿来一场选美比赛，但蝴蝶不像花儿那样有耐心，有定力，总是三心二意的。人有时比蝴蝶还多事，将花儿评出高下来，例如什么花是“国花”，什么花是“市花”，却不见有人给这些花儿发奖金评职称。有时人还自作聪明地作着评论：牡丹富贵，梅花高洁，兰花雅致……花们自然不屑介意。牡丹花盛开时，旁边的狗尾巴草也长高了，正明目张胆地亲吻牡丹花的脸，居然也没被掴巴掌。蝴蝶喜欢美丽的花儿，人也喜欢美丽的花儿。但花儿并不知道蝴蝶和人们喜欢它，只管自个儿开着。季节到了，它是必定要开放的，就是刮风了，下雨了，它也不在乎，照样伸手敞脚地迎风招展。人赞美花儿的那些语言，花儿自己是不知道的。即使人们使用“花架子”“花里胡哨”“花花肠子”之类的词语来贬损花儿，它也不会加以反驳。
在一些讲故事的书里，总会说到，天上有很多星星，每一颗星星都会代表一个人，如果这个人死了，就会有一颗流星划落。那么，地上的花儿又能代表什么呢？依我看来，每一朵花儿，应该代表人的一个愿望。愿望总是往好里去，不会有人想要生病。当然，小孩子巴望生病弄些好吃的或不用去上学了，那又当别论。要是愿望实现了，花儿就结下个果实。有的花儿开过了，并没有留下果实，许是愿望没有实现吧！花儿今年开过了，明年还会再开。这就是说，一个愿望实现了，又会有新的愿望生长出来。愿望要是过了头呢，那就变成了欲望，花儿是不肯帮你的。
关于“花枝招展”这个词儿，也有一则小故事。一日，某小学生做语文作业，有个词语选择题，说是一群穿着漂亮衣服的姑娘走在大街上，问用哪个词语来形容最合适，可供选择的一堆词语里就有“花技招展”，小学生选“花枝招展”。他的妈妈是位资深语文老师，告诉他这是正确的。我这个资深语文老师的语文老师忍不住多了一嘴：选“花枝招展”，恐怕语感不对吧？最后是查对“标准答案”，果然应选“花技招展”。我看了看资深语文老师那张光洁而没有皱纹的脸，忽然有所领悟了。本来还想说一个段子来着，但是有些粗鲁，毕竟有孩子在旁边，还是闭嘴好。那段子是好几十年前的：有人见一个漂亮姑娘迎面走来，想恭维一下：“你今天可真是花技招展呀！”姑娘大眼一瞪：“你妈才花枝招展呢，你全家都花枝招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