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一种行为,也是一个过程。等待的初心应是为了某个结果,但由于过程的不可知性,也常常会令初衷发生偏离,或是丢失。古时候有个叫尾生的人,为了等待心爱的姑娘,不惜抱着桥柱被河水淹死。人死了,目的也就自动消失。奇怪的是,人们并不会去调查那个姑娘是谁,她为什么没有赴约?后人记住的是这个尾生人品很不错,守信用。从行为学的角度来看,尾生的等待是有意义的,当然,他的老娘可能会伤心至死。小说家郁达夫曾经写过一首诗,我读了一遍就记住了:“阿奴自小爱梳妆,屋住兰舟梦亦香。望煞江郎三爿石,九姑东去不还乡。”从字面上看,那是在咏叹江山一景的江郎山,江郎山我是去过的,其山峰有三座笔立的岩石组成,传说是有三兄弟同时爱上了龙王的女儿,龙王发怒,让三兄弟变成三块石头。其实郁达夫拾起这个故事,乃是心有块垒。想当年,他与杭州美女王映霞的恋爱谈得可是轰轰烈烈,这对“富春江上的神仙眷侣”,令江山人戴笠戴雨农羡慕不已,曾给予郁、王许多照拂。然而到了1933年,这对夫妇之间的矛盾与积怨已深不可弥,王映霞离开丈夫,只身去了福建,而郁达夫虽行事乖张,但内心深处却在盼望王映霞归来的,故以江郎山的三爿石自喻,等待有破镜重圆的那一天。结果呢,王映霞没有归来,达夫只好一人去了南洋,又结果呢,在抗日战争胜利之时,慘遭日本宪兵杀害,一颗中国现代文学的巨星就此陨落。
不是所有的等待都会有结果,许多时候,等待是一种姿态,是一个愿望。
在我老家,旧时代穷苦人家男子出去学生意、当兵是两条基本出路。学生意多数到上海,亲带亲,邻携邻。当兵多跟老蒋走,毕竟也算同乡人。1949年老蒋退守台湾时,一些当兵的人就突然没了音讯,是战死了呢,还是去了台湾?不知道,只能等待——等待一封家书,一个口信,或者是一张阵亡通知书。尽管其家人对于这种等待的表象讳莫如深,对结果也不抱多少希望,但还是会等待。虽闭口不谈,但内心是殷切的,最殷切的当然是父母和妻子。我所认识的乡邻中就有两家。一个叫王阿花,他们家的老大当兵去后,断了音讯。虽然对是否死亡存在疑惑,但因没有确凿证据,所以这个家庭在几十年里,几乎是边缘化的。既不像四类分子那样要挨斗,也没有贫下中农那样吃香,总之是默默无闻的。到了改革开放之初,忽然村里来了一位台湾“客人”,寻找王阿花。那时王阿花的老伴还在,这台湾客人一见到白发老娘,曲膝跪下,哭成泪人。于是村里人,还有王家的小辈才知道这个人就是“断了信息”的王家老大。好在这老大也未在老家娶妻生子,这样的结果算是喜剧。另有一家是娶了妻的。这小媳妇年轻时长得十分周正,自打失了丈夫信息,也是一直等待,没有嫁人。后来改革开放了,该回来的都也回来过了,有带来电视机的,有带来尼龙袜的,甚至还有金器、美钞的。小媳妇早已成了老媳妇,她还领养了一个儿子,但是,终于什么也没等到。这老婆婆去世后,不知是否能在那边找到她那年轻的丈夫。人们在谈论这些故事的时候,重视的往往是结果,而非过程。而我总是会想,那一个又一个月圆之夜,那一年又一年的爆竹声声里,等待儿子的母亲和等待丈天的妻子,是如何度过的?
上世纪末,有一部来自外国的话剧曾经风糜一时,这部话剧的名称叫《等待戈多》。剧中两个流浪汉,站在路边等待一个叫戈多的人,他们不知道戈多是谁,也不知道等他做什么,但他们还是在那里等待,瞎聊天,戏剧就这样开始又这样结束了,简直是莫名其妙。但正是这样一部莫名其妙的话剧,居然莫名其妙地火了一阵子。我想,人们给予强烈关切的,其实并非戈多其人,而是等待本身,抑或是对未知的一种期许。
大地等待阳光,种子等待土壤,爱情等待婚礼,故事等待结局。无论是等待一朵花开,还是等待一个人归,等待的意义就存在于等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