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流,回到上个世纪八0年代初。
河街是这座小城里一条依河而生,因河得名的小街。
若干年以前,小城与外界之间的人员往来、物资运输主要依靠水运,河街是必经之路,自然异常繁华热闹。后来陆上交通发展起来,水运日渐衰落,河街也因此成了背街,再也没了曾经的辉煌。
陈家巷是河街众多巷子里,一条悠长曲折的窄巷子。
(一)
夏日里,夕阳西下的时辰,太阳的余热还未散尽。巷子里的人家就开始在屋前洒水。在这个号称“火炉”的城市,大地经过白日里的暴晒,热辣滚烫,洒水是为了降温,当人们手中泼出的水与地面接触的瞬间,噗嗤的响声中依稀可以看得见白雾升腾。
待地上的水渍慢慢缩小以至无痕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竹床阵开始摆起,露天纳凉的帷幕就此拉开,小巷里的人间烟火悄然绽放。
“刘剃头!你家飞出了金凤凰,我们这条巷子都有光啊!”王家爹爹是街上东风餐馆里的老劳模,曾经披红戴花上北京,是巷子里的红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精神领袖,形象代言。
虽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但老人的荣誉感特别强。此际,他打着赤膊,袒胸露肚坐在藤椅上,不停地摇着蒲扇,洪亮的声音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激动,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高光时刻。
“我看还是刘剃头给姑娘起了个好名字,小凤,小凤,不就是小凤凰吗,注定不是一般人!”李家妈妈是床单厂的挡车工,勤快惯了,乘凉也没闲着,眼睛紧盯着手里的钩针,双手快速穿梭配合,在织一个鱼形的塑料钥匙扣,满脸羡慕地附和着。
“我看哪,这小姑娘天生就是搞艺术的料。莫看她只有十岁,模样清清爽爽,柳叶眉,杏仁眼,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身材匀称,嗓音清脆明亮,先天条件好,艺校老师确实是伯乐,有慧眼!”赵家奶奶出生大户人家,识文断字,见多识广,虽然做了一辈子家庭妇女,说起话来,总是比巷子里其他人显得有水平。
“听说到了艺校,生活费、学费国家都包了,以后的工作都会包安排,小凤这一生衣食无忧,学得好唱得好还能大红大紫!”小巷里消息最灵通的包师傅一番话,惹得大家啧啧称羡。
“我是做梦也没想到啊!我们夫妻两个都是没文化的工人,一个剃头,一个扫地,又没有高亲贵友,想着伢们以后肯定也是出体力的。那晓得,那些从市里来的老师,从学校千把个学生伢中看中了我家小凤,眼睛真是毒,耳朵真是灵,他们是我们家小凤的贵人,恩人啊!”刘剃头说得诚恳又自豪。
“小凤,唱个歌给各位长辈听,有劳他们这样关心,以后有了出息可不能忘本!”
小凤大大方方地站在了竹床中央,“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那里有红的花呀,那里有绿的草,还有那会唱歌的小黄鹂……”伴随着清脆的歌声的是她脸上甜甜的笑意,顾盼的眼神。在众人的眼中,一颗明日之星冉冉升起。
(二)
不知不觉,小凤去艺校学习已有不少年头。
又到盛夏,又到了巷里人家摆竹床纳凉的时节。
劳模王爹爹和包师傅分坐在竹床两侧下象棋。
“刘剃头还没回来呀?”劳模王爹爹已然退休,但热心快肠的本性不改,看着刘剃头家这几天有铁将军把门,不见人影,不免挂念。
“您家莫着他的急,这是他家天大的好事,小凤能够拜在大师名下当徒弟,刘剃头当然要感恩戴德,表示感谢!”包师傅真是名不虚传的包打听,刘家的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
赵奶奶正一脸陶醉地欣赏收音机里汉剧大师 行云流水般美妙的唱腔,直到曲终人散,才恋恋不舍地关上旋钮,加入对话阵营。
“小包,你说小凤拜师,是拜哪个老师?”
“赵太,您家还不晓得吧,刘剃头跟我说,小凤被汉剧大师xx收为关门弟子,这次他们全家下汉口,行拜师礼去了!”
“哎呦,真是了不得,xx在全国都是鼎鼎大名的汉剧表演艺术家,几度赴京演出,接受毛主席的接见,是汉剧头块牌,我最喜欢听她的戏!《宇宙锋》、《二度梅》都是经典,小凤能拜她为师,真是有造化,前途不可限量!”照现在的说法,赵奶奶是xx的忠实粉丝,说起偶像滔滔不绝。
巷子里竹床阵上的人们顿时沸腾起来,小凤以后肯定是那个著名表演艺术家的接班人,成为大明星指日可待,这条小巷也会因此声名大噪!
(三)
时间就像小巷尽头的那条河,日夜流淌,川流不息。
一晃小凤已经二十多岁了,她很少回家,小巷里的人们也很难一睹她的风采。曾经关于戏曲接班人的说法也在小巷人的记忆里慢慢淡化,毕竟现在有太多的休闲娱乐活动。戏曲,除了老人还热爱着,年轻人根本不感兴趣。
小巷夏天的竹床阵依然如期出现。
有人把家里的彩电搬了出来,据说,今天有精彩的节目——直播本市首届选美大赛决赛。
选美是个新鲜热门的话题,小巷里人人欢欣雀跃,满怀期待享受一场视觉盛宴,一睹美女们的风采。
当主持人介绍到9号选手的时候,小巷里一片欢腾,因为大家看到了刘小凤。虽然从主持人口里说出的名字是刘倩怡,但模样身形不就是刘剃头家的姑娘刘小凤吗?
“刘剃头,你姑娘改名字了?好洋气的名字,她参加选美比赛,你都不跟我们说一声,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吧?”
刘剃头有点不好意思:“戏曲不是不景气吗,小凤现在主要在歌厅唱歌,赶时髦,取了个艺名。至于选美的事呀,我确实不知情,跟大家一样,刚从电视里看到她,还吃了一惊。”
选美的结果,刘小凤没有进入前三,众人感到惋惜。但不管怎样,能进入决赛,说明刘小凤的美貌还是有目共睹,值得骄傲。
(四)
虽然电视里净是歌唱大赛,选美大赛,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但是小巷里的人们还是感受到了现实中的萧瑟、寒凉。
仿佛一夜之间,小巷里很多人下了岗。包师傅现在以踩麻木(三轮摩托车)载客为生;王爹爹虽然退了休,但孩子们生活困难,他只好重操旧业,在巷子口支起了油锅,每天早上炸面窝、油条,卖早点补贴家用;李妈妈钩了些小孩子的鞋,袜,在市场上摆地摊……总之,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刘剃头所在的理发店也关门了,他也只能回家自谋生路。
家里还有小凤的哥哥小龙,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人又老实内向,不敢出去闯荡,只能四处打点零工。
在刘剃头家一片愁云惨淡,唉声叹气之际,一辆豪车很拉风地开进了小巷,众人闪在一旁行注目礼。
只见,刘小凤满脸笑意挽着一位气势非凡的男子下得车来。男的三十多岁,大背头溜光水滑,西装笔挺,皮鞋蹭亮,颇有几分《上海滩》许文强的风范。大伙多年未见到刘小凤,见到本人,倒比电视上更娇俏,更妩媚。
众人猜测这男士和小凤关系不一般,看男人的作派,妥妥的大款。
随后不久,刘家的变化充分印证了大家的猜测。
刘家老旧的平房被推倒,原地盖起了两层洋房,里面装修一新,家电一应俱全,特别是各个房间都装上了空调。这在小巷,绝对是独一份,就是在小城,都不多见。
大家在一起都说,刘家养了个好女儿,一家人跟着吃香喝辣,衣食无忧。
暗地里包师傅嘀咕:这小凤和大款是夫妻吗?也没见着办婚礼,莫不是傍大款,当小三?
李妈妈替小凤鸣不平:你管她当什么,人家长得漂亮就是资本,能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是本事,你是不是眼红?
赵奶奶很惋惜:这么好的戏曲苗子,怎么不务正业,太可惜了…
王爹爹退而不休正为生活忙得四脚朝天,焦急上火,满嘴是泡,听到包师傅的嘀咕,长叹一口气:世风日下,还是我们那个时候好!
现在,小巷里好多人家下岗的下岗,待业的待业,家家都在为生计奔忙。一枝独秀的唯有刘家。
刘剃头生活过得悠哉游哉,好不自在。没事就找人凑角打麻将,输赢根本不在乎。她老婆养了一条宠物狗,抱在怀里儿呀乖呀,叫得肉麻。
到了夏天纳凉的时节,刘家有空调,关门闭户,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热浪似火烧。
(五)
都说世事无常。
就在刘剃头一家岁月静好之时,突然传一个惊人的消息:刘小凤和大款在出游途中,出了车祸,双双殒命。
两人未拿结婚证。
至此,刘家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戛然而止。
为了生活,刘剃头重新拿出了他的剃头工具,就像电视里刘欢唱的从头再来。
又到了小巷里集体纳凉的时节。
刘剃头在杂物间重新找出搁置了些时日的竹床。
岁月无声,悄然留痕。不经意间,那些曾经颜色清白、浅绿的竹床,因了与人的日日厮磨,犹如被人爱不释手、把玩不已的手串,盘出岁月的包浆,渐渐变得暗红发亮,摸上去有一种沁凉的沧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