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

“给你猜个谜语，“灭火”——打一字，猜中了阿姨请你吃冰淇淋！”看着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粉雕玉琢的男孩子，欣然很是喜欢。

“水！” 轩轩扬起白里透红，粉粉嫩嫩的脸，眼睛弯弯像月牙一般藏着机灵，脸颊两侧的酒窝里笑意盈盈。

“水当然可以灭火！但这是猜谜语。你看啊，“灭”字去掉了“火”，是什么？”

“一！”脆生生，没有一点犹豫。

“哇，轩轩真聪明！阿姨带你去吃冰激凌！”欣然竖起大拇指。

“阿姨，我来给你猜个谜语，“剪刀”——打一字。”轩轩很快来了个角色互换。

欣然托腮皱眉，故作陷入思考状：“好难啊，让我想一想……”

“阿姨，就像你教我的，“剪”字不要“刀”…

“前，对不对？”

“阿姨真聪明！”

欣然惊喜地看着这个可爱的孩子，默默地想，这个轩轩真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将来一定学业有成，前途似锦！

（一）

算起来，轩轩的妈妈杨云，成为欣然的同事，时间还不长。

听同事间私下议论，杨云之前在省内一个县城里工作，平常都是她独自带着儿子生活。轩轩爸爸则在省直一家听起来很高大上的单位工作，一家人两地分居。

能从县里调到省城，能耐不容小觑。故而，对杨云的先生，大家虽未见过本人，但口口相传，对他的本事着实佩服。

杨云先生单位在城南，她在城西，90年代省城还没有地铁。坐公交要换乘好几趟，花在路上的时间要将近2小时。

为了方便杨云工作生活，她家先生托人在离她单位不远的地方租了房子，上小学的轩轩也就近入学。

他们一家总算结束了两地分居生活。但实际上也是周末夫妻。

杨云说，先生的工作很忙，要求很高，不能出一点差错，而且他长期都是晚上值班。跟一般人的作息时间是反着的。

因此，平日里，他们各自工作、生活。只有周末，先生才到出租的房子里来，一家三口小团圆。

（二）

轩轩还小，放了学就背着书包到妈妈单位来。大学毕业没多久的欣然就很自然地辅导他做作业，给他讲故事，猜谜语。

这么着，欣然与杨云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虽然两人之间相差近10岁，欣然还未婚。

有一次，欣然跟杨云开玩笑：你真有眼光，找到这么有本事的老公，厉害！

杨云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不知道，他当初就是个师范毕业的小学老师，家里还是农村的，一般城里姑娘都看不上他！

欣然调皮地回：当然了，你是二班的，独具慧眼，发现千里马，潜力股！

杨云满脸认真地说，其实，是我妈看上了他。他是我哥的同学，家是农村的，前面好几个姐姐，他是老幺，唯一的男娃，家里穷得叮当响，饭都吃不饱。

随我哥到家来，一口气干了两碗大米饭。一般人肯定看不上眼。偏偏我那大户人家出生的妈，看上了人家，说：吃饭用大碗，干活不偷懒，吃得做得。这孩子不错！

欣然大笑，你妈妈的观点真独到！原来，能吃是优点啊！

杨云笑道，你不知道，我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我妈怕以后我吃苦，就想帮我挑个不偷懒，勤快的老公。可惜他的努力勤快都交给了工作，对这个家，他是甩手掌柜，一点也指望不上。

欣然感慨：甘蔗没有两头甜，你先生努力拼事业，把一家人从小县城带到省城，也是不负辛勤！

（三）

不得不佩服，老话有道理，老人有经验。

听到杨云讲述她的先生，轩轩的爸爸——林致毅，他的成长历程，让欣然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励志啊！

出身农家，学历中师，没有任何可利用的人脉和背景。硬是凭着一枝生花妙笔，一路栉风沐雨，披荆斩棘，从小县城，到小城市，到大城市，最后调到省城，一个在省内颇具影响力的文化宣传单位工作。

以他的第一学历，要在文人云集、博士成群的单位站稳脚跟，还能稳步发展，着实不易。

杨云见证了林致毅的一路艰辛。加班熬夜是常态，呕心沥血出精品。全身心投入工作，根本无暇顾及家庭。他的工作实绩和敬业精神，得到领导充分肯定。

但自知学历是硬伤，会令发展之路受阻。他不是轻易服输的人，工作之余，遂头悬梁，锥刺股，刻苦攻读，一路攻城拔寨，不仅拿下了EMBA，获得博士学位，还是多所知名大学的客座教授。事业上一路进步，跻身领导岗位。

就问你服不服？

（四）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林致毅以中师学历奋斗到现在的学历、位置，其中的艰辛，自不待言，内心对学历无比看重。

对自己唯一的儿子，更是要倾力培养，不能让他输在学历线上。

虽然自己是老师出生，但工作太忙，孩子的教育无暇顾及，杨云的文化水平也辅导不了孩子。

从小学开始，林致毅就花钱请老师一对一培优。

别人只给老师付讲课费，林致毅为了让老师尽心，不时请老师吃饭，送小礼物。

当杨云说起这些，欣然觉得不可思议。

她对杨云说：轩轩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只要培养好良好的学习习惯，根本用不着花大价钱培优。

杨云无奈地说：林致毅觉得县城里的教育质量不如省城，轩轩以前的学习基础没有打好，现在要亡羊补牢。以后初中、高中都要上最好的学校，然后读一流的大学，一直读到博士，入职后才能在事业上占据领先优势。

欣然被林致毅的远见卓识，长远规划惊得目瞪口呆。正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五）

省城分为文化区，商贸区，工业区几大区域。

林致毅的单位就在文化区，xx中学就是文化区最好的初中，也是全市最好的，没有之一。

轩轩初中就是上的xx中学。这当然是林致毅的功劳。

他们一家三口也从出租屋搬到了位于文化区内林致毅单位分配的住宅楼里。

三年后，轩轩上了最好的高中，当然以他的考试成绩还上不了这所全省闻名的重点高中。但是以他爸爸现在的身份和人脉关系，轩轩还是很轻松地成为这所名校的新生。

为了让轩轩有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林致毅决定在学校附近租房，他自己亲自陪读，晚上工作结束后就到出租屋里监督孩子学习。

可惜聪明的孩子，学习往往不那么用心。三年后，高考成绩出炉，不甚理想，上不了国内的名牌大学，离父亲的期望相距甚远。

（六）

可怜天下父母心，无不望子成龙。林致毅断然接受不了儿子不能上国内一流大学的现实。

他跟杨云说，现在好的单位招人都看第一学历。就是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如果第一学历的学校不是一流名牌大学，单位也看不上。那么，他就会重蹈我的覆辙，吃学历的亏，我们一定不能让他输在起跑线上。

他决定另辟蹊径，东方不亮西方亮，国内上不了一流大学，就跨出国门，走向世界。

他有过公派去新加坡学习的经历，认为新加坡和中国同属于亚洲，在文化礼仪、教学体系等方面有着很多相似之处，新加坡的生活习惯更易于被我们中国人接受。

这对于刚刚高中毕业，没踏出过国门的轩轩来讲，应该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于是，轩轩放弃了国内高校就读的机会。在同龄人高高兴兴开启大学生活的时候，走进一家出国留学中介机构，开始接受“洋高考”的训练。

轩轩内心对父亲的安排还是有一点抵触，对即将面对的未知世界和生活有一丝畏难情绪。他从未离开过父母，没有独立生活的经验，甚至都没有独自出过省，一下子漂洋过海到陌生的国度，跨度太大。

但是在那个全省闻名的高中，他的高考成绩实在拿不出手，甚至可以说是失败。

这种失败的阴影，让他在同学，长辈、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

如果能够读国外的名牌大学，拿到烫金的文凭，也是挽回颜面的好方式。

他只要努力地学好英语，雅思过关。至于其他，父亲自会妥善安排一切。

（七）

轩轩终于收到了新加坡一所著名公立大学的offer。

林致毅终于长舒一口气！他如释重负又踌躇满志地对杨云说，儿子还算争气，虽然有些曲折，总算走上了阳关道，只要他坚持读下来，他的未来一定比我们强！我们苦一点累一点不要紧，只要孩子好，一切都是值得的。

杨云比较低调。孩子读哪所大学，她只跟欣然等几个好朋友说真话，毕竟这是00年代，能供孩子出国读书的家庭非富即贵。她并不想传得沸沸扬扬。其他人问起，她都告知，上了一所不知名的外地学校。也许这也是夫妻商量后一致的口径。

在送轩轩出国的前夜，父子俩进行了一番长谈。在轩轩的记忆中，这应该是第一次。

林致毅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身材颀长，面容清秀却满脸青涩的大男孩，不得不承认，这孩子吸收了夫妻俩的优点，从个头到容貌，都青出于蓝胜于蓝。

他伸出手在儿子尚显稚嫩的肩膀上拍了拍，轩轩，爸爸工作忙，对你照顾教育不够。但是从你出生，我就对你寄予了厚望。我希望你接受最好的教育，拿到最高的学位，有更高的起点，更国际化的视野，成就更辉煌的人生。

你一定会比爸爸强，你要站在爸爸的肩膀上，像一只雄鹰展翅高飞。

轩轩看着父亲的眼睛，那里洋溢着欣慰和期盼，闪烁着灼热的光芒，他的眼眶一下湿润了。

（八）

随着飞机的降落，轩轩发现自己被空投到一个孤岛上，放眼四周都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亚洲面孔，仿佛跟国内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格格不入的感觉却无处不在。

在校园里，他听不懂课堂上的教授在讲什么，从发音到内容，似天书，虽然尽力去捕捉每一个单词，却一无所获。

还有教学方式的差异。课堂上的讨论，课后的论文，都让他难以适应。

他觉得茫然无助。从小到大，哪门功课成绩不好，碰到难题解不出来，都是父母花钱请最好的老师，把知识点掰碎了嚼烂了教给他，解题思路，变形拓展，举一反三，他只需记住这些反复练习。很少有主动去预习、归纳、总结。面对全新的教学模式，考核方式，他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压力山大。

面对学业上的困扰，深处异国他乡的孤寂，轩轩再也忍受不了，他给家里打电话，诉说他的困惑和无助。

林致毅用一贯的激情鼓励儿子：不要怕，这都是小问题。当初爸爸一个人栉风沐雨，披荆斩棘，从小县城，到小城市，到大城市，最后到省城，还不是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天地！只要你能坚持下来，坚强地面对困难，没有什么不可战胜的，我和妈妈是你坚强的后盾，你只管努力学习，费用不用操心。

轩轩茫然地放下电话，爸爸的话没有带给他鼓舞，太空洞了。坚持？坚强？如果他能头悬梁，锥刺股地发奋学习，以他的天资，高考成绩肯定很优秀，何至于漂洋过海到陌生的国度来吃这个苦？

这里的学习比原来更折磨人！看着一本本厚厚的全英文教材，就是一座座大山呀，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跨越不过去。

（九）

他开始放弃学业。不去上课，呆在出租屋里白天黑夜玩电脑游戏，也不跟任何人来往。

林致毅的同事因公到新加坡，受其委托，带着家乡的特产去看轩轩。

不料，眼前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轩轩满头乱糟糟的长发，比原来胖了一圈，表情漠然，几乎没有说什么话。

同事回国后婉转地向林致毅表达了对孩子状况的担忧。

这是林致毅未曾料到的，在他的字典里，所有的困难都是暂时的，只会让自己更坚强。当初他遇到重重险阻，从没想过放弃，更不会因此萎靡不振。孩子还是经历少，要知道不吃学习的苦，以后要吃更多的苦啊！

他立即给儿子打电话，苦口婆心地劝慰道，这是爸爸为你精心安排的康庄大道啊，你要咬着牙坚持走下去，不要自暴自弃，要相信自己，困难只是暂时的，都是纸老虎，你强它就弱……

千里之外的儿子一直沉默，最后说了句：我要回家！

林致毅急了：你知道为你出国，爸爸妈妈付出了多少？你回来又怎么办？再去挤独木桥？放弃幻想，自古华山一条路，咬着牙把学业完成。否则前功尽弃，后果不堪设想……

父子俩的连线不欢而散。

（十）

杨云为孩子的状态担心，她犹豫地对林致毅说，实在不行，就让他回来吧，我怕……

林致毅气恼地说，都是你从小惯的，让他养成了坏习惯。我从小学给他找好老师，上好学校，高考不理想又千方百计送他出国，真是操碎了心！你倒好，轻飘飘一句回来！你知道有什么后果？真是慈母多败儿！

杨云怒了，多年了埋在心里的委屈一下子爆发：我一个人辛辛苦苦带着他，还要工作，那时候你在哪里？你没有尽到责任，反过来指责我。

你跟孩子有多少交流？你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吗？你跟他的成长道路完全不一样，你是从一开始，就是在艰难的环境中求生存发展，可谓咬着菜根，清苦历练。

轩轩从小生活在蜜罐里，从没尝过苦的滋味，你怕他走弯路，费尽心思给他铺平道路。这是你的设计，却不见得适合他！

“难道是我错了？”林致毅没想到杨云会这样想，这样说。他一直努力奋斗就是想让孩子站在他的肩膀上，在更高的起点上腾飞。他他实在不愿接受孩子平庸的现实，有错吗？

然而，事态的发展不以林致毅的意愿为转移。

没多久，林致毅再一次接到儿子的电话，轩轩的语气非常决绝：不让我回来，我就去跳楼！

杨云忍不住内心的煎熬，把轩轩的困境讲给欣然听。

欣然愕然，她从未想到，曾经那么聪明机灵的小男孩，居然会变成这样，是哪里出了问题？

最难受的是林致毅，半生心血付之东流，望子成龙的希望就此破灭！

好在，他终于想通了，孩子的路只能让他自己走，没有风雨躲得过，没有坎坷不必走，他不可能为他遮挡一辈子的风雨。

归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