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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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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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蹦极

蹦极(中篇小说)

王进醉了,醉得很彻底。如果喝酒像地狱那样也有十八层的话,王进一层层地喝,一个台阶台阶地喝,喝到了十八层,也醉到了十八层。醉到十八层该是什么样子呢?就等于醉到了阎王爷门前,快要变成一个死鬼了。

喝得不多,三小杯四大杯,加在一块不足一斤。不过,王进的个头小,肚子也小。肚子小,容量就小。别人喝一瓢,到王进那里,就成了一缸了。

真正醉的人都不说自己醉,王进也想说自己没醉,可他还哪有说的力气呢?他像一滩泥一样出溜桌子底下,胸脯一起一伏,嘴里正喷吐着一股股熏人的酒气。

一只苍蝇飞过来,落在他的嘴边,吸吮王进嘴边流出来的口水。吃饱了喝足了,苍蝇挺挺翅膀飞起来,然后落到了王进的鼻尖上。

苍蝇支着伶仃细腿,瞪着一对明灯似的眼睛,大模大样的,要在王进的鼻子上面称王称霸。

豪华酒店进了苍蝇,苍蝇成了酒店的重大事件。大堂经理发动全体员工,四处查寻苍蝇的踪迹。拉网、诱捕、围追堵截。折腾了半天,一无所获,连苍蝇的影子也没发现。

不知什么时候,飞走的苍蝇又飞回来了,是王进的嘉宾胡老板发现的。苍蝇神神气气,依旧停在王进的鼻尖上。

苍蝇如此“眷恋”王进,说明苍蝇喜欢王进,喜欢王进身上的气味。灭蝇的同时,应该先把王进处理掉。大堂经理招呼保安,叫保安赶紧把醉得不像样子的王进弄走。

身材高大的保安从桌子底下把王进拎出来,抱在怀里,像抱一个婴儿。保安却没有像体贴婴儿一样体贴王进,抱出酒店之后,像扔一件包裹,把王进扔进他的黑色尼桑车里了。

王进三天以后才醒。他晃着虚弱的身子下床,挪到窗口,看看天边又圆又红的太阳,以为是早上,掏出手机打电话。电话直接打到公司里,接电话的是秘书小凡。秘书小凡问:王总,有啥事?王进喷着残存的酒气,机关枪似地说:快快,召集大家开早会,我有新精神新措施要发布。小凡咯咯笑起来,说:王总,您在哪儿呢?美国吧,美国是早晨,我们这里可是晚上啊。

秘书小凡笑得怪异,有几分不以为然。每次王进开会之前都说有新精神新措施,可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无非是要努力把炒货公司做大做强,实现全面转型,向房地产业进军。他一般先让员工在他面前站成一排,挺直了,抬头挺胸收腹双手贴紧裤缝,像军人那样。员工站着,他也站着。他不站着也不行,个头太小,他面前的老板台高端大气,他坐在老板台里,几乎看不见人,显得很没有威势。当然,即便站着,胸脯拔起来,脑袋抬起来,老板台在他面前同样高大得像一栋房子。

王进今天开会要发布的也是如何向房地产业进军的“动员令”。和从前虚张声势不同,这一次有了新的进展,有了实际的行动,梦想即将照进了现实。在全城最好的酒楼里,王进宴请了几个人,这几个人不是凡人,响当当,做房地产的,做得相当大,身价不菲,每个人都资产上十亿,甚至上百亿。

豪华包间里,冷风习习,漂亮的女招待侍立两侧。饭菜是最好的,酒水是最贵的。当然,面对一个个肚肥肠满的业界大佬,王进的表情也是最动人的。

一上酒桌王进就傻了。几个地产商人高马大,豪气十足,一出口就是天高水阔,一抬手就是风云际会。王进还能做什么呢?他挺直的腰板弯下去,又弯下去。弯到最后,一杯杯地喝酒。

王进其实也知道,和他喝酒的那几个所谓地产大鳄,成色不纯,水分很大。那个声称资产百亿的任总,其实是个建厂房的,虽然盖了几栋商品楼,都是回迁楼,且在五环以外,买房子的都是些中低收入人群,利润并不丰厚。还有那个又高又壮的胡老板,不是盖房子的,他是拆房子的。房子拆得多了,拆出了规模,拆出了名气,拆出了气势和气焰,就混同于地产商了。

地产商有钱,有钱的人看上去都有些傲慢。那个任总,眼睛像高企的房价,抬上去就不肯低下来。他不理王进,也不和王进对视。他十分鄙夷面前这个怪模怪样的小矮子,和一个形象猥琐小矮子坐在一起吃饭,简直就是现他的眼,丢他的脸,他都有走的意思了。开始,任总始终抱着双臂不说话,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酒一杯一杯的喝下去,面酣耳热的时候,任总话多起来,说起来没完没了,刹不住车。天上的,地下的,什么都说,却都是题外话,和王进根本不搭界。

王进到底是自卑的,怯懦的。地产商们说话的时候,他低头哈腰的,只能往上递笑脸,笑脸递过来递过去,却不得要领,不着节拍。像卡通人物似的怪模怪样。

酒喝到一半上,王进醉意朦胧了,酒在身体里边晃,晃来晃去,胆子被“晃”大了。王进清了清嗓子,极小心地说:首先真诚感谢诸位百忙之中来给我王进捧场,我呢,就是一个搞炒货的,没见过大阵势,没见过大世面,在诸位面前,不过是小打小闹。不过呢,没有贼心,贼胆还是有的,我很想拜诸位为师,让诸位领条明路。沿着诸位指引的方向,我王进也要趟趟房地产这条河水呢。

任总不动声色地转动着酒杯,开口说了话:地产界水很深哦,你有多少钱往里扔?

王进晃了晃身子,把一口气提到脑门上,伸出两个指头:两千万。

任总一脸不屑,他把一口菜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然后仰起脸,呵呵地笑:两千万?哼哼,不过是长江里的一泡尿。

王进萎蔫了。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哪有两千万?一千万也没有。两千万是他吹胀的一个气球,表面漂亮好看,肚子里边都是空气。但又不是捕风捉影,如果拿炒货公司作抵押到银行去贷款,拆兑两千万还是没问题的。罗国炒货公司响当当的名号在哪儿呢。

看着王进小脸直抽巴,胡老板站出来打圆场,他说:做房地产两千万是少了点,可做启动资金,够了。

胡老板又把身子矮下来,笑嘻嘻的,冲着王进拍胸脯:再怎么着,还有你胡哥呢。

王进自信了,欢快了。欢快像打开的自来水,哗哗往外流。欢快落实带酒桌上就是喝酒,王进没头没脑地连干了三大杯。第四杯酒倒满了,王进守着这杯酒,面带微笑,目光很镇定,端端正正坐了下来。但是,他很快就站起来了,因为他看到所有的人的目光扫过来,芒刺一样射向他。意思很明了,要求他继续努力,把第四杯酒喝干,以期达到好事成双那样的圆满。王进还能说什么?只能喝酒。王进把眼睛闭上,憋了一口气,举起酒杯,一仰脖就把满满的一杯酒喝干了。王进很神气,把酒杯翻过来,还亮了亮杯底。

一阵风隔着窗户吹进来,王进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身体。身体一晃,脚下的地面跟着晃,整个房子就要翻转过来。他脖子梗了梗,身子挺了挺,一头栽了下去。

会议到底还是开了。不是早上,是在下班之后。酒精的作用还没有消失,王进的头还疼着。因为疼,王进偏着脑袋,看上去有点蛮横。

王进在会上主要讲了四个方面:第一是做大,第二是做大,第三是做大,第四还是做大。总之就是做大。王进喜欢说大,也喜欢这个大字。王进说话伴有齿音,齿音重,说出话来有些涩。说大的时候不一样,大是舌音,所以王进大字说得很圆润,很饱满,气口相当足。大字出来就是一头牛,牛气哄哄,威势逼人。

因为是下班时间,员工们站得很不像样子,一个个有气无力的。但每个员工脸上却堆满了笑容——这是王进给每个员工制定的规则。开店做生意,笑迎八方客,就要以笑待人。不过是笑笑,谁不会呢?其实相当难。因为与国际接轨了,笑的时候必须露出七颗牙齿,是国际最标准的笑。标准的笑需要练习,更需要坚持。员工对着客人笑了一天了,不想笑了。可是不行,公司有要求,开会的时候必须笑。于是,大家笑了。开始还能保持,那么笑盈盈的,很幸福的样子。渐渐的,笑走了样——笑得想哭。笑和哭就这样集中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笑和哭是一对矛盾,不能放到一块,也放不到一块。笑的时候,嘴角往上翘,面部肌肉往上堆。哭的时候,嘴角往下挂,面部肌肉也往下拉。笑和哭同时出现,只能僵持,其实是僵硬。不过,笑和哭有一样是相同的,那就是都张大嘴巴。这下好了,笑和哭都没有了,齐刷刷的,整个会场里都是张开的粉红色的口腔。

会议开完了,员工们一哄而散,王进从会议室出来,来到办公室。办公室宽大气派,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火之气。王进坐在办公椅里,一抬头,就看见了对面的佛龛。佛龛下的三炷香正飘着袅袅细烟。佛龛之上供奉的不是菩萨像,也不是财神像,而是王进父亲的半身塑像,塑像镀了金水,金光熠熠的。塑像的面孔亲切、和善,目光朴实得像个乡下老农。开始布设佛龛的时候,王进专门请了天云寺的了空和尚。了空和尚不是外人,是王进父亲的生前好友,也是生前难友,他和王进父亲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一块从河南逃荒过来的。王进父亲靠一辆小推车发了家,成了炒货大王;了空和尚靠一本黄历出了家,成了阴阳大师。了空和尚对王进说,你要想事业长久,把事业做得更大,听我的,什么关公赵公元帅都不要摆,摆就摆你老父亲的像,要说真财神,你老父亲才是真财神。王进听到一个大字,欣欣然了。别的没什么,只要够大、更大、最大,他什么都愿意,什么都接受。

那一年王进父亲从河南一路逃荒过来,看到这座繁华的城市,又看到城市边上那一片浩瀚的大海,停下不走了。有海的地方多水,多水的地方多鱼。王进父亲捡了一张破渔网,开始打渔为生。除了打渔,王进父亲还炒一些葵花籽花生拿出去卖,葵花子花生卖到城外的垃圾场,王进父亲捡到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一个拾荒的女人。拾荒女人什么也没有,就有一间破草棚。王进父亲添了一双筷子,一只碗,就在破草棚里安了家。白天,王进父亲推着一辆独轮车四处叫卖,晚上把全身的功夫都给了拾荒女人。饭食跟不上,饥一顿饱一顿,身子骨到底是弱的,本钱不足,下料不猛,生下来的王进质量上便打了折扣。十岁以前,王进还算正常,过了十岁,王进的身材哭着喊着打着骂着就是不长了,永远固定在了一米三上,成了名副其实的侏儒。一米三是老天给的,老天说一不二,一句顶一万句,老天的话一出口就是律条,想改也改不了。除非想死,可死也改变不了的。改变不了怎么办?认命,只好认命。命有一尺,难求一丈。

身量不长,脑袋长,脑子也长。糊里糊涂也就罢了,傻子一个,不疼不痒,不痛苦。可王进智力上一点也不受影响。何止不受影响,简直超常发挥,长到一定程度,怕比常人还要机灵些。

还有一样,就是裤裆里的那个小东西。它一点也不受压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撒了欢地长,一直长到十八岁,长得油光水滑,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拉下来是一挂钟,挺直了是一条枪。无限风光,分外妖娆。别的是命,认也就认了。这个不能认。蓬勃了十八年,培养了十八年,王进没有委屈它,没有难为它,让它饱尝了人间烟火。那个时候,王进父亲已经发了家,成了响当当的炒货大王。有钱了,还愁什么女人?花花绿绿的票子甩出去,女人有的是,一抽屉一抽屉的,一箱子一箱子的,可着型号来,可着心愿来。但这一切只限于床上,下了床,谈婚论嫁,不行了。满大街的女孩,但凡有点颜色的,大都眼高于顶,谁会看中一个畸形丑陋的矮子呢?

也怪王进自己,自己尺码不足,找对象的尺码定得相当高。五官要端正,身材要火,胖一点无所谓,太瘦,一身骨头架子,不是美,是病态。最关键的,皮肤要白,身高不能低于一米六五。一米六五是一个底线,少一毫米也不行。

王进把女人当试验田了。不管种子怎么样,土质墒情要好,是块石头也要长成参天大树。最好是转基因,种棵土豆能长成西瓜。目的其实就一个,改良品种。王进自己就这样了,没什么希望了,但他不希望自己的下一代变成迷你小猪。

找来找去找了十年,老父亲都给耗死了。当年的那个炒货大王做梦都想抱孙子,可到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也未能如愿。

一个人,一副矮小的身材,撑着一份家业,王进很多时候是寂寞无聊的。打发寂寞无聊的时光,只有一个办法,寻找刺激。然而,赌也赌了,吃也吃了,喝也喝了,嫖也嫖了,刺激到了头,王进只剩下了一样东西:空虚。

王进还能怎样?他只能和时间较劲,和一个又一个的日子较劲。王印像一个执着的泥瓦匠,把一个一个的日子垒了起来,垒得密不透风,结结实实。王进在日子里边开始玩,当然不是玩牌玩游戏那样的小把戏,而是把钱放到股市上玩股。王进大开大合,大出大入。股市过山车一样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王进在股市里玩得痛快,玩得过瘾,都快玩疯了。

王进就是这个时候认识的胡老板。胡老板全名叫胡一得。胡一得不炒股,却喜欢赌博。股市牛的时候,王进很愿意到赌桌上再赌一赌自己的手气。所以王进和胡一得不是股友,而是牌友。胡一得这人很有意思,牌桌上大手大脚,输赢都不在乎,一下了牌桌,换成了另一个人,小气得很,一分钱能抠出血来。想叫他铺排一下,摆个饭局,难了。胡一得身上榨不出油来,冤大头只能王进一个人做。王进不怕,王进有钱,他做得起。就这样,王进和胡一得把牌友这种关系从牌桌上搬到酒桌上,又从酒桌上搬到谈判桌上。当然,因为没有一个具体目标,谈判桌上并不谈判,不过是你一句我一句天南地北海聊,想起什么是什么,想起什么聊什么。王进发现,胡一得很能聊,聊起来十分神通。他能上九霄揽月,能下五洋捉鳖。胡一得聊来聊去,就把王进的心思聊大了,把王进的心思聊野了。王进一直感觉自己还很挺不错的,占着“炒货大王”的名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原来不值一提,是个小瘪虫。现在,王进不想玩股了,也不想在炒货界混了,混到死也是个买花生瓜子的,没名堂,没意思,也没出息。他想往大里做,只要大,做什么都行。胡一得说,跟着我拆房子吧。王进摇摇头,不肯。拆房子是很大的买卖吗?他想象的事业比拆房子要大,大得多。胡一得说,那就搞房地产。房地产是大海,一个人就要在大海里乘风破浪扬帆远航。一说起大海,王进眼前一下子亮堂起来,眼睛里边平白无故就刮起了风,风呼啦呼啦的,相当强劲,王进被强劲的风搞得左摆右晃,几近癫狂,都拽不住自己了。

好事说来就来,一来就不来一个。胡一得先后给王进介绍了几个很有实力的房地产商,之后又给王进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女朋友是东北那旮旯的,姓苏,叫苏婉婉,在服装市场卖服装。没有见到人,听这名字就叫王进无端地遐想。王进说,我要过过眼,过了我的眼,才能过我的心。

王进一个人悄悄地去了服装市场,七拐八绕,找到了苏婉婉,看了看。不看也罢,一看王进就傻在那儿了。怎么这么好看呢?要身条有身条,要脸蛋有脸蛋。关键是白,粉嘟嘟的那么白。从低下往上看,腿是修长的,很直,一条直线往上,在曼妙处合拢,拢上去就是臀部,臀部很丰硕,却在腰部那儿收上去,收紧了,收成一段优美的弧线,弧线在胸部那里膨胀,耸立起来,一边一座。一座是王屋,一座是太行。

王进脑子里云来雾去的,什么都想了,其实什么也都没想。他的目光固定在了苏婉婉身上,把苏婉婉当成了山,而他想当愚公。他要一镐一镐地刨,一锹一锹地挖。高山不倒,他挖山不止。

来服装市场之前,胡一得说,全市场数她最漂亮,找到那个最漂亮的,就是。王进沿着商场通道到处找,果然找到一个,上去一问,不是。王进血液上来了,脑子哄哄鸣响。这个已经很漂亮了,却不是,说明苏婉婉比她还漂亮。还漂亮该是什么样子呢?王进乱了,七上八下的。王进小声问:认不认识一个叫苏婉婉的?女人笑了,一指拐角处的妇女用品店:苏婉婉啊,那个就是。

苏婉婉在店里卖货,一群人围着她叽叽喳喳的。王进在旁边看,热血沸腾,眼睛象通了电,贼亮贼亮的。女人在他身下滚过的不少,这么漂亮的,没有。王进怕了,不知怎么好,和苏婉婉相比,苏婉婉在天上,他在地上,在臭水沟里,在地沟油里。不是怕拒绝,是怕比,一比,对方更加漂亮。而他,更加丑陋。

其实苏婉婉没那么好看,被王进夸大了。苏婉婉哪儿都好,就是嘴大,嘴唇厚。如果苏婉婉一撅嘴,嘴唇能够到鼻子上。但王进不这么看,嘴唇厚,那叫性感。对于嘴唇,王进无限地向往,在那里走上一遭,能胜过神仙洞府。

王进观察了半天,都有走开的意思了。女人长得漂亮,生意上也特别好。男人一拨,女人一拨,都没断过流。一个妇女用品商店,男人凑什么热闹?不行,男人挡不住,一个个往上凑。说的什么王进不知道,男人对妇女用品鬼鬼祟祟的,对苏婉婉也鬼鬼祟祟的。 看久了,王进看出一些端倪来。苏婉婉是个很计较的女人,计较的只有一样东西:钱。她和顾客侃价,一个字:狠。面对顾客,苏婉婉一块块地侃,一毛毛地侃,一分分地侃,分毫必争,寸土不让。一拿到钱,苏婉婉是兴奋的,脸蛋子和眼珠子一起放光。

认钱的人一般都不认人。王进不怕了,心里有底了,信心油然而生。他找到了苏婉婉的软肋。他大模大样走过去,不看人,只看货。王进看货只看最贵的,他瞄准了一件粉红色的胸罩,带答不理地说:这个,给我来十套。苏婉婉马上阳光灿烂,利利索索包好了,递过去,说:老板,您收好。王进问:多少钱?苏婉婉说:不贵,一千六。王进又指指对面的胸罩,说:那个,来十套。苏婉婉包好了,一千八。王进开始指,反复地指,这个那个,那个这个,指来指去,把一个店指了一个遍。苏婉婉被兴奋包裹着,转得像个陀螺。

苏婉婉突然不转了。她先是茫然,又是惊愕,眨巴眨巴眼睛,愣在了那儿。愣了半天,问王进:老板,你要这么多货,是不是给公司妇女们发福利啊?王进笑了笑,很从容,说:我要把你店里的货全部包下来。

王进当然不想包货,他包的是人。

包人?苏婉婉不干了,端起老大的架子。我又不是鸡,谁让你包?王进说:我不是包,是让你花钱,你想花多少就花多少,只要你愿意。

苏婉婉说:好啊,很好。你先掏出一万块钱让我看看。

王进二话没说,从皮夹子里掏出一万块钱,塞在苏婉婉的柜台底下,看也没看,一转身,走了。

王进抱着一束玫瑰花,玫瑰花一共九十九朵,一朵不少,一朵不多。九十九朵是九十九颗心,每一颗都兴奋热烈,每一颗都翘首以盼。王进更希望九十九朵玫瑰是九十九个吻,从苏婉婉嘟起的嘴巴一直向下吻,排着吻,九十九个吻能吻到哪里呢?这样的想象很空洞,却又很细微,有了构成幸福的成因。就像眼前这片海上的波浪,一个跟着一个,一个套着一个,能幸福到天边去。

七月的天气,即便在风大的海边,也是炙烤的。王进一下车就出了一身汗,被海风一吹,汗水蒸干了,浑身却紧紧的难受。海风很硬,也很烫,刮在皮肤上,火辣辣地疼。王进忍着不动。其实他跑出去几百米,就是海边的凉亭,但王进站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就是这么跟自己较劲。

也不是较劲,主要是做给苏婉婉看。说好了在海边这片空地上见面,就站在这里,站在这里就是诚意,就是真心。

来海边这片空地,而不去公园,是王进的精心安排。也是胡一得的主意。胡一得说,这块地皮国家计划要拍卖,准备在这里建一座海滨公寓。胡一得跟上头有关系,他要买下这片地,开发这片地。当然不是胡一得一个人开发,是和王进一块开发。就是说,王进站在这里的这片地,不久的将来,就是他王进的了。至少一半是。现在胡一得正在紧锣密鼓地办理营业执照,王进资金都投进去了,一投就是五百万。

王进选在这里约会自己心爱的女人,有极其特殊的意义。他要叫苏婉婉看看他雄厚的实力,见证他不凡的魄力。炒货大王算什么?不久的将来,他要进军房地产业,成为房地产大王。他看着脚下平展展的土地,再看看大海,想象着,憧憬着,心中已是无限的豪阔。

十一点了,苏婉婉还没来,王进掏出手机给苏婉婉打电话,电话那边苏婉婉声音很甜,急切切地说:快到了,马上啦,你再等一会儿啊。

苏婉婉没有等来,却等来了一场暴雨。暴雨来得很急,是和风声雷声还有大海的滚滚巨浪声一块来的。王进撒开腿往海边凉亭里跑,哪还来得及?王进节奏上不慢,但是他腿短,速度上不去。风比他跑得快,雷比他跑得快,雨也比他跑得快。等他跑到凉亭的时候,已经成了落汤鸡。手里的玫瑰花比他还难看,花瓣都被雨点砸掉了,哪里还是花?就是一把秃尾巴鸡。

电话里边苏婉婉叫王进在海边等,她自己却没去。她说自己快到了,其实还在家里,还坐在床上,心里一直盘算着去还是不去。等她拿定主意,决定去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暴雨。是这场暴雨救了她,让她有了不去赴约的理由。

苏婉婉没看上一万块钱,其实就是没看上王进。像王进一样,对于男人,苏婉婉也是有尺度。不过,比起王进的“硬性指标”,苏婉婉要灵活一些;原则就是短哪儿,补哪儿。用什么补?用钱。王进身材短,那就先用钱把自己垫高,至少垫得和她一样的高度才行。

暴风雨持续了两个小时,王进在海边的凉亭里张望了两个小时。直到云过雨收,天上露出大太阳,也没看见苏婉婉的身影。王进很泄气,也晦气。他给胡一得打电话,诉了一肚子苦。胡一得笑了,说,女人的山头本来就难攻,何况漂亮女人的山头呢?王进显然不愿放弃,心里边一边盘算一边问:她有没有什么爱好啊?胡一得笑起来,说:你想有其所好?王进说:是啊,要不有什么办法?胡一得想了想说:她爱去一个地方,几乎每个月都去。王进问:什么地方?胡一得说:天云寺。王进问:她信佛?胡一得说:说不好,她信神,信鬼,信耶稣,信释迦牟尼,信默罕默德,见什么信什么。

黑色尼桑车停在了山脚下,王进下了车,马上绕到对面给苏婉婉开车门,苏婉婉撩着衣裙下车之后,向山上天云寺的方向看了一眼,抿了一把耳边的头发,脸上很平静,看不出高兴不高兴,有一种傲然和壮烈,像一心赴死的女英雄。

通往天云寺的台阶又陡又长,台阶上的人前呼后拥,像一群群逆流而上的鱼。王进几年不来了,想不到天云寺的香火如此旺盛。

王进和苏婉婉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爬。开始王进在前面,节奏相当快,脚下相当忙,只是忙不出成绩,爬了八个台阶就见了分晓。苏婉婉腿长,一步两个台阶,王进一步一个台阶都费劲。这让王进很没面子。他不肯服输,脸上很倔强。为了尽快追上苏婉婉,他把走换成了跳,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跳。速度加快了,样子却相当滑稽,也笨拙,脑袋和身子晃来晃去的,像一只肥企鹅。跳了十几个台阶,体力跟不上了,王进撅在那里,喘作一团,一脸的汗哗哗往下流。他向上看了一眼,苏婉婉一个人已经上去很远了,裙子下面一截白嫩的小腿分外撩人。看着那截撩人的玉腿,王进咬着牙,嘴歪眼斜,样子很怪,恨叨叨的。恨自己这双腿,也恨眼前这些台阶。

事情很快有了转机。王进憋足一口气准备往上追的时候,看见一只细嫩的手伸了过来,是苏婉婉的。这只嫩手上佩戴着一枚白金钻戒,八千,是王进今天在首饰店给她买的。

王进买这枚白金钻戒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心思。太便宜不行,拿不出手;太贵,又怕苏婉婉不肯接受。毕竟认识不久,出手太大方,会让对方心生戒心,弄不好会把女人吓跑的。什么价位的钻戒最合适呢?八千的就行。不多不少,恰如其分,关键就是让苏婉婉动心,动了心,目的也就达到了。苏婉婉动心了吗?不知道。白金戒指戴在苏婉婉的芊芊玉手上,苏婉婉一点表情也没有,样子冷冷的,理都不理王进。女人可能就是这样吧,心里高兴,表面还是要装一装的。

看着那枚闪着白光的钻戒,王进没有丝毫的犹豫就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王进以为自己会乱,结果风平浪静,没出一点事。说到底还是白金钻戒产生了功效。当然,也是苏婉婉让着他,姿态上低就了他,她挽住了王进的一只胳膊,步幅上尽量合着王进,和王进并排走。两个人脚下乱了些,身体和脸上的神情却达到了空前统一,看起来成双配对,都有百年好合的意思了。

在天云寺,了空和尚配合着王进做了一个局。这个局是王进精心的策划,也是王进最为精彩的一笔。开始和了空和尚商量的时候,了空和尚不同意。出家人不打诳语,何况用心骗人?王进央求了空和尚,嘴里左一声叔,右一声叔,差不多跪下了。法外之人,绝了凡尘,哪有用俗称的?应该叫师傅,或者叫了空长老。王进很执拗,就叫叔。其实叫叔是对的,王进和了空和尚的关系,已经超越了僧俗,是心贴心的关系。王进说:叔,你侄子奔三十的人了,现在还是光棍一条,你不答应,我死去的爹也不答应。门外那个女人是你侄子最中意的,这辈子不和她做夫妻,你侄子都不想活了。你就费费心吧,事成之后,我给您老买好吃的好穿的,还给寺庙捐五千块钱的香火钱。

时至中午,王进趁佛堂无人,便悄悄潜了进去。他来到佛前,先拜了拜,弓腰钻进香炉下的帷幔里,帷幔里面有一张桌子,桌子正面凹进去一个不大的空间,王进身材小,正好塞进去。里面黑,王进挂了一脸蜘蛛网,用手一抹,又划拉了一脸尘土。他顾不得那些,从衣兜里掏出手电筒,开始在一堆卦签里寻找。

下午三点,佛堂里行人如织,王进和苏婉婉也尾随而来。他们在佛像前上了香,又跪倒蒲团上磕了几个头,默念几句,注视着了空和尚摇动签桶。

了空和尚微闭双眼,王进趁其不备,只在签桶上比划了一下,做了一个抽的动作,却从衣袖里把自己偷的那两支卦签抻出来。

了空和尚拿起第一支卦签,念道:

郎才女貌喜相逢,

洞府映辉烛摇红。

今晚恩爱重如山,

鸳鸯成对过一生。

又说:恭喜施主,此为姻缘上上签。

了空和尚念拿起第二只卦签,念道:

君若谋求万事通,

又财又喜见双重。

修善培德年年顺,

吉祥如意满堂红。

又说:恭喜施主,此为财运上上签。

王进一面听一面笑,他还腆着脸用眼睛偷偷瞟苏婉婉。

出了佛堂,王进挨近苏婉婉,试探性地问:捡个好日子,咱俩就把酒席办了吧。苏婉婉脸上起了雾,又惆怅又幽怨,死的心都有了:你叫我怎么办?佛家都那么说了,你叫我怎么办?这辈子,我就是这个命了……

亲朋好友都到齐了,婚宴大厅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当然,人数最多的、最上台面的是房地产的大佬们,有了他们撑场子,王进的婚礼办得喜庆、风光、气派。

整个婚礼的焦点其实都在苏婉婉身上。苏婉婉身着洁白的婚纱,袅袅婷婷,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天斧神工。突起的嘴巴,算是一个小小的瑕疵,通过化妆师的点睛之笔,也给遮掩过去了。当然,一个女人漂不漂亮,漂亮到什么程度,要到男人那里去找答案。答案很明确,苏婉婉一上场,所有男人的目光都追光灯般射过去了。有了无数个“追光灯”,苏婉婉又比从前亮丽了一百倍。

相比之下,王进长得太怪异了,身体的零件都在那儿呢,但分配极度不均衡,富的富,穷的穷,长得都不像地球人了。话又说回来,如今这个年头,人的长相又算什么呢?小品界有丑星,影视界有特型演员,那个不是奇形怪状?如今婚姻型态也多元化了,种族婚姻有了,跨国婚姻有了,有一天发现了外星人,星际婚姻都是很有可能的。王进从从容容,挽着苏婉婉的手,迈起四方步,笑盈盈地面对各路宾朋,喜酒干了一个又一个,喝得满脸涨红,脚下都有一点飘了。

婚礼接近尾声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喜气洋洋的,也都洋溢着酒后的各种醉态。有的人都收拾东西有撤席的意思了。人们很知趣,婚礼是给人看的,也是给人吃的,看够了,吃饱了也就没什么事了。下面的节目才是重头戏,重头戏是新娘新郎的,戏份再重,和别人也没有一点关系。人生的精彩片段或者死去活来的表演其实在床上,因为这样的表演不是常态的生活,所以它具有巨大的私密性。

王进渴望着这样的表演,看着新娘子风情万种的样子,他都急不可耐了。但是,这个时候他想起一个人,一个改变他生活的人:胡一得。胡一得是他的大恩人,大媒人。婚礼上冷落任何人都不能冷落了胡一得。还有一个问题在王进脑子里萦绕不去,就是他到现在还没搞清胡一得和苏婉婉是什么关系。见到胡一得时,苏婉婉很随便,有时叫哥,有时什么也不叫。哥是一个泛称,不是一个专称。胡一得和苏婉婉绝对不是亲兄妹。姓氏不一样,长相也不像。但他们一定有关系。

王进其实已有八分醉意了。他拿酒杯的手直在眼前晃。他就这么晃来晃去晃到了胡一得眼前,举起酒杯对着胡一得,站直了,说:老胡,今天是我和婉婉的大喜日子,咱们俩的关系,从此也不一般了。你是娘家人,也是一家人。我今天就改口,不能再叫你老胡了,不叫你老胡,那我该叫你个啥?

胡一得正和别人划拳,输了,一杯酒举到了嘴边,停住那里,目光向下看着王进:什么意思?

王进踮起脚尖,仰着头,问:你和婉婉不是亲兄妹,一定是表兄妹。是姑表兄妹呢?还是姨表兄妹呢?

胡一得挺着酒杯,两只眼睛像两枚燃烧的炭火。他看着王进,眯起了眼睛。还笑嘻嘻的,有了很深的心思。胡一得就这么专注起来,专注到自己“工作”里去了。他和自己玩起了游戏,平白无故就有了摧枯拉朽的力量。胡一得手掌一推,轰地一声,一面墙倒了;指头一点,轰隆一声,一座楼塌了。他用目光在整个婚礼大厅写了一个“拆”字,画了一个圆圆的圈。在眼前的酒杯上写了一个“拆”字,画了一个圆圆的圈。在王进的脸上他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字,也画了一个圆圆的圈。胡一得十分得意,一瞬间就有了很大的成绩。他把一根小拇指竖在王进的脸前,还往空中捅了一捅。

小矮子,我把你给拆了。

王进眨巴了一下眼睛。

我把你的婚礼给拆了。

王进眨巴了一下眼睛。

我把你的床给拆了。

王进又眨巴了一下眼睛。

嘿嘿,我把你的老婆也给拆了……

王进的眼睛不眨了。

婚礼大厅静下来,像深夜一样静。所有目光都集中到这里。每一只耳朵都有了识别一根针掉在地上发出声音的能力。

王进的手一发力,一杯酒泼了过去。

胡一得的脚一发力,一把椅子飞了出去。

椅子轻飘飘地飞过来,却有着无尽的力道。被椅子撞击的王进晃了晃身子,没有倒下,手中的酒杯却像一只鸽子一样飞向空中。王进的面孔扭曲着,极其痛苦。两条手臂弓起来,抓住了裆部。身体如同半堵墙,向着地面坍塌下去。

王进出院以后,就宣布他再也没有作为男人的能力了。他大不起来了。他被“强拆”了。他的身体本来就是违章建筑,因为有一根擎天柱竖在那里,他还维持着最起码的雄壮,最起码的尊严。现在不行了,那根柱子弯了、折了、残了。他的身体也就这样彻底完了,爬了架了。

肇事后的胡一得没了踪影,他逃得很快,逃到了海南。在海南他没闲着,继续拆他的房子。胡一得的生存从来都不会有危机,中国的房子有的是,他拆一辈子也拆不完。但是胡一得却带走了王进的五百万块钱,还带走了新办理的房地产的营业执照。

对于王进,这个打击相当沉重,比他下体遭受的打击还要沉重。比起身体来,王进最看重的还是事业。身体也就那样了,又不是房子,推到可以重盖,又不是花生瓜子,炒糊了再来一锅。身体却是一次性的,设计好了就改不了了。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一点想象的余地都没有,一上来就盖棺定论,真是没有一点办法。这么说王进对自己其实早就绝望了。那个该死的一米三,早就把他废掉了。但是还没有到了心如死灰的程度,他还有机会重头再来。再来的不是他自己,是他的下一代。他希望他的下一代像他的下体一样雄壮伟岸。说到底,就是要足够高,足够挺,足够大。

这是最后的念想,是身体退到最后仅存的一点气息。可是,就这么仅有的一点,也让胡一得狗日的给毁掉了。王进像做了一场噩梦,噩梦醒来的时候,面对着苏婉婉那一张漂亮的脸蛋,无限惭愧,深深的自卑。苏婉婉却很平静,甚至还笑了。她说,是皮外伤,又没伤筋动骨,怕什么?你们男人,皮糙肉厚的,哪能那么娇嫩?说不定哪一天自己就好了。王进看着苏婉婉,似乎有了一点信心,问:真能好?苏婉婉声音柔柔的,有几分抱怨了:菩萨都说了,咱们是夫妻,一辈子不分开,总不能你把我扔下,叫我一个人守活寡?

苏婉婉让王进一心扑在事业上,事业是什么?是进军房地产啊。真是善解人意的好老婆,一句话就说到点子上了。比起事业来,这点痛算什么?不算什么,真的不算什么。

说起事业,事业有在哪里呢?和他做房地产的胡一得跑了,在海南呢。他一遍一遍给胡一得打电话,胡一得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没有一丝回音。王进急得四处乱窜,快要疯掉了。王进现在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报警。叫警察把胡一得抓回来。

苏婉婉横在了王进的面前,挡住了王进。苏婉婉说:担什么心?甭担心,胡一得会回来的,他的公司在这里,他的人脉在这里,他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

苏婉婉猜得相当准,胡一得像一股旋风,在外面转了一遭,回来了。一下飞机就给王进打电话,王进在电话里边听到了胡一得极其爽朗的笑声。胡一得告诉王进,海边那块地政府马上就要拍卖,他已经给“上头”的捅了五十万,那块地拿定了。

王进到机场接胡一得,是带着一肚子怒气和怨气去的,胡一得见到王进什么都不说,就拉着王进的双手一个劲地笑,笑了一段又一段,都把王进笑麻了。王进身材矮小,胡一得身高体大,王进在他面前就像个提线木偶。苏婉婉在胡一得的后面打了一下,又打了一下,看似无情却有情:哥,别闹了好不好啊?

王进的怨气和怒气让胡一得笑没了。胡一得和苏婉婉笑得好兴奋,都笑到一堆了。王进只好陪着一块笑。笑这个东西很怪的,本来不想笑,你让自己笑,就真的笑起来了。王进对胡一得恨得入骨,见面就想给他一刀子。现在给出去的却是一张笑脸。

笑是喜庆的,有了喜庆做开头,以下的事就顺风顺水了。招标会上,王进和胡一得的公司拍了一个最高价,海边那块地就这样被他们收入囊中。王进第一次参加这种招标会,一颗心一会儿上去,一会儿下来,一次又一次被推到风口浪尖。拍卖价一路飙升,拍卖大厅的空气异常紧张。王进和胡一得私底下嘀咕了几句,然后把拍卖牌亮了出来。王进觉得他们举牌的价格不算最高的,其他商家完全可以举下去,可招标会上的拍卖槌却落了下来。一锤定音。

出了招标会,王进问胡一得,胡一得神秘一笑,说:这里边的猫腻多了,也不用问了,今天咱碰见一个好彩头,高兴就是了。

王进咧着嘴巴,呵呵呵地笑起来。

但是下面的事情让王进很不高兴,他笑不出来了。胡一得让王进往新成了的公司账上打五百万。王进问:我不是打了五百万了吗?胡一得说:那是拿地的钱,这是盖楼的钱,两码事。王进说:咱是开发商,不是建筑商,建筑商应该掏这个钱啊。胡一得说:这叫前期预付,建筑商负责盖,盖完了,楼房是咱们的,咱们负责往外卖。

回到炒货公司,王进对秘书小凡说:让会计报一下公司帐面上还有多少钱?秘书小凡到会计办公室转了一遭,回来说:账面上还有四百八十万。王进吩咐:提四百万转到新公司账上。秘书小凡说:王总,咱要留着进货的钱、交税的钱,还有工人开支呢。王进心里有些沉重,说:没办法,现在只能顾一头了。秘书小凡有点担心了:王总,咱这炒货公司是不是不想开了,那样的话,我好早作打算。王进拍拍胸脯,说:甭担心,有你的饭吃,新公司火了,调你到新公司当秘书。

海滨公寓说起来就起来了,像小孩的小鸡鸡,一天天见长,挡都挡不住,眨眼的功夫就挺在了大海边上。一天天见长的还有王进的信心。信心这个东西说到底是实力建立起来的。建立信心的同时,也建立了王进的傲慢。王进现在看水不是水,看山不是山,看人不是人,甚至看天不是天。他每天走路脚下都是飘的,胸脯拔得很高,眼睛往上。往上看到的除了大楼,就是天空。

王进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房地产大佬都如此傲慢,其实很简单,都是一沓沓钱垫起来的。

另一件事却让王进十分懊恼,那就是床上。王进在床上却没有一点起色。他每晚都在苏婉婉身上搞,一搞一身汗,很辛苦,很耗体力。可是,那截东西一点也不给面子,像一个被双规了似的,垂头丧气,无精打采,一副死样子。王进从家里回到公司,关上房门,独自躲在办公室里,把裤子扒了下来,看着,审视着,那蓬乱的一窝,让他特别的伤神。狗东西,倒是选了一个好地形,胳膊大腿都在外面,独独你占中央。可现在却像小孩玩具似的,除了站着滋滋水,到底还有什么用?王进越想越恨,恨透了,真想一刀把它剁下来喂狗。

王进一有时间就呆在工地上,不回炒货公司,也很少回家。“堤外损失堤内补”,看看平地而起的高楼,王进在床上的失去的信心总能在工地现场找回来。他双手背到身后,脸一点点抬起来,向着天空,抬到了极致。那种傲慢的神情一点点浮现出来了,从嘴角一直爬到眼角。

大海的四周是空阔的,除了对面海平面上突起的一座孤岛,海滨公寓是唯一一座高耸的物体。所以海滨公寓越来越呈现出雄伟壮观和天高地远的气象。王进最爱看大楼的轮廓,还爱看大楼上干活的民工。民工们在太阳底下裸露着身体,身上成快成块的肌肉被汗水喂得饱饱的,散发出的都是威猛雄壮的男性荷尔蒙的气息。王进看着看着,心窝子不禁一热,不知不觉的,底下的东西竟然蠢蠢欲动,一点点挑起来,大起来,硬起来。有了下不保底上不封顶的意思。王进只是一转身,一切又都消失了,没有了。虽然只是那么“昙花一现”,像乌龟的脑袋,刚一出头又缩了回去,王进还大喜过望,惊骇住了,浑身抖起来。眼睛涔出泪水,眼泪汪汪的。王进很及时,一点也没耽误,把这个喜讯第一时间通过手机告诉了苏婉婉。苏婉婉却不冷不热,轻描淡写的,好像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嗯嗯几声就挂了电话。

王进渐渐爱上了工地。准确地说,是爱上了眼前的这座大楼。大楼把自己的身躯挺向了天空,王进也能凭借想象把自己送到一片新天地。他已经和大楼融为一体,他就是大楼,大楼就是他。他和大楼之间,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是异体同构,也是同体异构。大楼每天都有新面貌,他每天都有新动向。大楼每天往上长,他每天往外大。通过大楼,王进死里逃生,他居然活过来了,而且活得生机勃勃。

但是,到了长床上,进入实战阶段,却不行了。一试,不行。再试,不行。又试,还是不行。狗东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只会纸上谈兵,只会窝里横。平常趾高气昂,一身都是本事,关键时刻就成了怂包软蛋。苏婉婉骂他:就你那个熊样子,还能干什么?趁早洗洗睡吧。

海滨公寓像秋天的苞米,拔节一样往上长。长到八层的时候,胡一得来找王进,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让王进再打五百万,王进很不高兴,脸子撂下来,说:没钱了,哪还有钱啊?炒货公司的那点家底都给掏光了。胡一得哗啦一下,也把脸子撂下来,说:不打钱?好,让工程停工。王进心里窝着一口气,说:开公司的时候说好一人一半,我前后投了九百万,你呢?到现在才一百万,没这个道理吗。胡一得瞪大了眼睛,说:这我要给你说清楚,我给当官的送的那五十万不算钱?就招标一项,我就给公司省下五百万。五百万算不算钱?我有人脉,你呢?除了钱,还有什么?

王进被胡一得噎得说不出话,心里边老大的不高兴,回家之后和苏婉婉诉苦,让苏婉婉劝一劝胡一得。苏婉婉嘴巴一撅,说:你们男人的事,我不掺和。

王进犯了愁,他给胡一得打电话,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胡一得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没钱那就拆楼吧,拆了种高粱。

这个胡一得,又不着调了,动不动就拆,本性难移,三句话不离本行。说起来有一件事一直让王进耿耿于怀,就是那次婚礼上胡一得用椅子撞坏了他的下体,这件事对他造成的打击极大,对以后的生活贻害无穷。王进希望胡一得稍稍“表示一下”,低一低头。但是,这个直接肇事者却连一个字都不提,一句歉都不道,不给一个说法,不给一个交代。他把这么严重的事当成一顿酒给喝光了,当成一泡尿给冲没了。而现在的胡一得在他的行业里干得十分火热,很少来工地,公司业务几乎全部交给了王进,公司的一切都是王进自己在唱独角戏。

现在这场戏王进有点唱不动了,关键是钱啊。大楼像一个巨型怪物,吃肉都不吐骨头,需要多少的草料才能把它喂大喂肥呢?想想就叫人泄气。但是这口气泄不得,而且胡一得也不让他泄。胡一得每次见面说话时,都像一包炸药,轰隆轰隆的,呈现出爆破和摧毁的势态。这个时候,王进的头发炸起来,体内的血管变成条条钢筋,有了异常的强度和韧度。

注入资金,办法不是没有,就是用炒货公司作抵押,向银行贷款。只有这条路了。但是这条路很危险,说白了就是一次豪赌。

一边是海滨公寓,一边是炒货公司。炒货公司是他的肝,海滨公寓是他的心,两边都动不得,动哪边都要他的命。

还要找苏婉婉商量,看看她的态度,不表态是她的事,最少让她知道,要让她对事情的结果有一个起码的判断。王进想回家,想到家里和苏婉婉说,到床上去说,但是公司很忙,抽不出身来,只好打电话。电话里格朗哏响了好半天,通了。王进问苏婉婉:你在哪里?苏婉婉说:我在商场。王进听听话外音,那边很静,不像商场的样子,王进心下便有了一丝疑虑。

话说完了,事情交代了,苏婉婉还是那种腔调:不管,你自己决定。苏婉婉现在什么都不管,在家里就是一个花钱的角色,穿的吃的,都讲高档。她那个女性用品商店也不开了,一门心思要做阔太太。王进对她能有什么指望?指望不上了。

要赶紧让她生个孩子,收收她的心。

银行清算了炒货公司的全部资产,只能贷出四百万。四百万少了点,少点就少点吧。先应急,其他的以后再说。

炒货公司现在已经全部抽空,还负了债。员工已经三个月没发工资了。人心浮动。最具体的表现就是员工们不笑了。对着顾客不笑,开会时对着王进同样不笑,一个个无精打采,像死了亲娘老子似的。笑不笑不算什么,却是生产力。公司的一张张票子就是这么笑出来的。顾客看不到笑脸,就不来买东西。上门的顾客一少,炒货连锁店就都门前冷落,死气沉沉了。

那天,胡一得开着他的黑色奥迪车来到工地,给王进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作为海滨公寓的配套措施,政府决定在对面那座孤岛上建一个游乐场。要让那座孤岛成为动物乐园,成为花果山。还要在孤岛建一个娱乐项目:蹦极。

王进不解,问: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呢?不会又让咱们投资吧。胡一得往王进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笑着说:游乐场不让咱们投资,有另一家开发商实施规划建设。但是,这个游乐园,对咱们海滨公寓的影响却是巨大的。那边有了游乐场,是不是给咱们这里增添里人气?那些来玩的人,去那里住?是不是住到咱们这里?是不是?

王进明白了,摸摸脑袋,开心地笑起来。

海滨公寓在十月份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正式竣工了。王进好像做了一个梦,梦一醒来,一座高楼便耸立于天地。应该说这座高楼耸立在他心里,耸立在他生命里,是他生命的一个辉煌。十八层的海滨公寓已经很雄伟了,虽然它还不能连接天地,但却具有了直冲云霄与天共语的指向。建筑这座高楼差一点没要了王进的一条命,但王进见证了大楼由一砖一瓦构建的全部过程。也就是说,王进想象中的那个大,它一点一滴大起来了,实实在在大起来了。大的意义无边无际。

但是,作为代价,在海滨公寓竣工的那一天,罗锅炒货公司正式宣布破产。所有的员工作鸟兽散,只留下秘书小凡。秘书小凡进入新公司,依旧做秘书。

整个庆祝海滨公寓竣工仪式,王进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祭奠过世的父亲。他把佛龛上父亲的塑像用红布蒙上,直接抬到海滨公寓宽大的办公室里,然后把父亲的塑像摆放在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了空和尚说的对,父亲才是真正的财神,没有父亲冥冥之中给以神助,王进不会有今天。当然,也不会有明天。

但还是很痛心。父亲靠一辆破旧的架子车缔造的炒货帝国,竟然毁在自己手里。最痛心的是了空和尚,他作为庆贺大楼竣工的嘉宾,看到罗锅炒货公司倒闭的一幕,哭了,哭得很揪心。走的时候,了空和尚拍着王进的肩膀说了一句话:大侄子啊,做事情要往大处想,也要往小处做。别老想着大,大。大有大的难处,大有大的危险啊。

和海滨公寓一起竣工的,还有海里的那个孤岛上娱乐设施:蹦极。真是同喜同贺。两边的庆典活动,都搞得隆重而又热烈。人们从四面八方跑过来,观看海滨公寓竣工典礼的盛况。胡一得都快乐疯了,只有他明白热闹的人群和海滨公寓之间的微妙关系。在庆祝仪式这件事上,他要往大里搞,往火里搞,往疯狂里搞。他要以绝对的优势压倒对面岛屿上的游乐场。游乐场那边剪彩请来的是区领导,海滨公寓这边请来的是市领导;游乐场那边助威的是铜管乐队,海滨公寓这边不但有阵容强大的铜管乐队,还有三十个老太太组成的东北大秧歌;游乐场那边放了三个小时的鞭炮,海滨公寓这边放了六个小时的鞭炮。放完了鞭炮,又燃放起一簇簇焰火。最抢眼的是美女艳舞,十六个美女一律披肩发三点式,狂歌狂跳,整个舞台上都是扔出去又扔回来的白花花的大腿。

这个时候王进相当寥落,就坐在办公室。作为海滨公寓的股东,他没参加任何庆典活动,甚至没有为海滨公寓的竣工剪裁。他不是不想参加,是他那猥琐的形象实在上不了台面。但是他不在乎,他有他的大楼,这就足够了。

竣工庆典在下午四点正式落幕。一下子静下来的海滨公寓,在海天之间,有一种人去楼空和烟花散尽的孤寂。

晚上还有一个答谢宴会,王进也给推掉了。王进喝酒喝伤了,见酒就打怵。主要是不愿离开大楼,他要守着大楼。他把参加酒会的机会给了苏婉婉。苏婉婉很高兴,胳膊上挎着精致小包,一颠颠地走了。跟在她身后的是胡一得。胡一得本来走出了房门,却又返回来。一张胖脸凑到王进跟前,突然变得很暧昧,神秘兮兮的。胡一得的目光从王进的脸上一点点往下移,移到王进的肚子上,笑嘻嘻地说:你下边怎么样?

王进往下看了看:下边?

就是下边吗。

胡一得翘起一根手指,朝下捅了捅。

王进恍然大悟,脸都涨红了,却故意装糊涂:是说楼下吗?楼下很好,楼上也不错。

不错就好,不错就好。

胡一得嘿嘿两声,走了。

王进骂了一句:狗东西,还是不着调。

王进站在楼顶上,当他看到了大海上面的那轮鲜红的太阳时候,目光一下子就开阔了,热烈了。海风很强劲,把头发揪起来,莫名其妙的,王进便有了无限挺拔上扬的高度。王进的身体和大楼连为一体,浑然成了一个可以俯仰天地的巨人。

但是,一看到身边比自己高出足有两个头的秘书小凡,王进马上从幻觉回到现实。王进有些失神,看了一眼秘书小凡,问:你在看什么?

秘书小凡专注地看着前方:我在看那座岛。

岛怎么了?

秘书小凡向对面指了指:您看那座岛像不像一个鸭子?

哪里像?

秘书小凡比划着说:岛是鸭的身子,蹦极的梯子是脖子,蹦极上边的亭子是鸭头。

很像。太像了。就是一个鸭子。

秘书小凡问:王总,你蹦过极吗?

王进摇摇头:没有。

王进转头问秘书小凡:你蹦过?

秘书小凡点点头,眼神里有了向往:很刺激,相当刺激。

刺激?

刺激。

这两个字有了温度,很炙热,把王进的眼睛都烤得又红又亮。

那一天,王进做了一件连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一件大事:蹦极。

弹力绳绑在腿上的时候,王进还是哆嗦的,浑身上下像通了电。秘书小凡说:王总,不行就算啦,蹦极玩得是胆量,玩得是心跳,一般人玩不起的。王进本想放弃了,听了秘书小凡的话,心里头不舒服,反而倔强了。他最怕别人小看自己,瞧不起自己。他要叫这个劲,他要跟自己过不去。他不鹰,他是一只小麻雀,但他就要做一只鹰。

站在跳板上,王进的确张开了双臂,有了鹰的姿态。鹰在空中应该有一段优美的滑翔,但是,王进在悬空的一刹那,却用双臂抱紧了自己,而且闭紧了眼睛。所以,王进的滑翔很失败,没有开始,就直接过渡到了坠落。王进像一架失事的飞机,每一个翻滚的动作都构成了惊险和毁灭。王进至始至终都没有打开身体。他是抱着自己砸下去的。他变成了一块沉重笨拙的石头,在巨大的空间呈现的是势能,是自由落体定律,是冲击波。还有的就是心惊胆战,和一路的屁滚尿流。

真正让王进产生巨大兴奋的是身体探底之后,被具有极好弹力的弹力绳弹向空中的那一刻。那一刻王进的身体打开了,眼睛睁开了。弹力绳吊着他,他像一只空中飞舞的大蜘蛛。他在空中游来荡去,他看到了他的大楼,他的大楼也荡来荡去。他发现他的大楼是一根巨大的阳物,天空和大地都在和它一起上上下下,颠簸起伏,异常亢奋,如一场隆重的性事。他还看到了一个悬空的世界,颠倒不定和四面旋转的世界。他和这个世界仅有一绳之系。如果没有弹力绳,他就被抛到世界之外。

王进就是被这根弹力绳一点点拉上来的。上来之后,他就动不了了,趴在跳台上头晕目眩,浑身哆嗦。他是死着下去的,活着上来的。同时也是活着下去的,死着上来的。蹦极就是一个赴死的过程,也是一个超生的过程。或者说就是以死的形式活,以活的形式死。

这次蹦极,给王进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也开启了他一段崭新的生活。

参加答谢宴会的苏婉婉和王进几乎同时回家的。苏婉婉回来的时候一身的酒气,看来答谢宴会上没少喝。她衣冠不整,发髻凌乱,样子松松垮垮的。她一进卧室,就把自己放倒在床上。王进开始是小心翼翼的,意识里他还在半空中悬着,身体还在荡。还没落到地上,当然也没落到床上。但是,苏婉婉却有了动静。她开始脱衣服,但是脱衣服的程序显然不对。按照正规套路,脱衣服是先下后上,先外后里。苏婉婉把自己搞乱了,搞得风不是风,雨不是雨。她把她的胸罩从里面拽下来扔出去,又把底裤和长筒丝袜从里面扒下来扔出去。她就这样一件件地把自己掏空了,外面只剩上衣和一条短裙。这样苏婉婉就半掩半露了。这种空荡荡的露,有了烟云的含义,有风的含义。空荡荡的就飘来一阵风,是空穴来风,是春风。而且,春风撩人。这个时候,王进不荡了,身体开始发热,发烫,突发般地坚挺耸立起来。王进惊喜异常,嗷地叫了一声,像块石头那样砸下去,一直砸到底。在幽深的底部,王进一下子就找到了原始动力。

那一晚苏婉婉近乎浪荡,一次次把自己送上顶峰。她嘴里喃喃自语,说着一连串含混不清的话。王进疯狂了一阵之后,把耳朵放在苏婉婉的嘴上,听清了,絮絮叨叨其实只说了一个字:哥。她晃着脑袋把这个“哥”字像一块橡皮糖一样嚼烂了,从嘴里吐出来,能拉出很粘的长丝。

“哥”这个字很缠人了,他给王进规定了身份,也规定了方位。王进是用丈夫和“哥”的双重身份在床上进行工作的。实际上这给王进增加了难度。丈夫可以不管不顾,轰轰烈烈,先自己痛快了再说。“哥”就不行了。“哥”给的是体贴温柔,是轻手轻脚的动作,是适宜的态度,说白了就是爱惜。王进在床上从来就没有爱惜过,上来就是蛮干,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那些女人都是付了钱的,既然付了钱,就要从钱的角度把身体的需求找回来。王进现在知道了,他要以哥的身份来做丈夫。这样一来,身边的老婆就不一样了。老婆就是老婆,老婆需要丈夫的同时,还需要爱惜。除了用身体,还要用心。王进学着爱惜了,也用心了。他变得轻柔和缓。实际上,轻柔和缓比粗暴更难,难上加难。所以,一晚上王进把自己搞得很忙,很乱,很疲惫。相当疲惫。

早上起来之后,王进发现苏婉婉没在身边。苏婉婉去了卫生间。卫生间里传来苏婉婉一阵阵的狂呕,这是酗酒过后的症状。王进有些心疼了,想为苏婉婉做点什么,可是卫生间的门从里边锁死了。王进刚敲了一下,里面的淋浴喷头打开了。哗哗的,都是汹涌的水声。

王进下厨为苏婉婉做了可口的早餐。他把餐桌收拾的干干净净,把苏婉婉那一份摆在上面,摆得有款有型的。从今天起,王进决心要做一个精细的、懂得爱惜的、而且十分用心的好男人。

海滨公寓说开盘就开盘了,开盘就是买房子。房子怎么卖?王进不知道。他没卖过房子,他卖过花生瓜子。同样是卖,卖花生和卖房子有什么区别吗?似乎也没有。但区别一定会有的。

在炒上。

炒花生瓜子要有工具有场地,是有形的炒。卖房子也要炒,利用媒体和别的手段把开盘楼宇的名字炒响、炒热。炒出大动静,炒出大名气。这是无形的炒。无形的炒有一个响当当的名词,叫炒作。

王进会炒花生,炒瓜子,还会炒黄豆,炒栗子,哪里会炒作?哪里会炒房子?胡一得说:炒作也没什么?关键是一个字,钱。王进说:炒货公司都垮了,现在还欠银行四百万呢,哪里还有钱?胡一得拍拍桌子,一字一板地说:这座楼就是钱,那它作抵押,先贷他五百万。

胡一得去炒作了。具体地说,就是搞宣传,搞广告轰炸。苏婉婉也跟着去了,是跟胡一得一快去的。苏婉婉为什么去?理由很简单,胡一得和高层打交道,身边要有一个漂亮女人。这个年头,漂亮的脸蛋就是敲门砖,男人把自己的城墙垒得再厚,也禁不住女人的妩媚一笑。漂亮是女人的资本,也是资产。是资产就要充分利用,就要使其利益最大化。说起来脸蛋这东西,用就用了,用起来也不浪费什么,只能越用越光彩,越用越鲜艳。但是,话又说回来了,男人总是得寸进尺的,得陇望蜀,女人搭进去脸蛋,谁会保证不会把整个身子捎带进去?王进心里边不踏实,便和胡一得讨价还价:你身边有好几个女秘书,干嘛非找我们家苏婉婉?胡一得说:我的秘书加上你的秘书,再加上全楼的女人,论漂亮,哪个能跟上苏婉婉?

这话算是说到了王进的心坎里,他那大脑袋都给笑歪了。但是,心里还是嘀咕。王进是拿苏婉婉金屋藏娇的,怎么可以抛头露面?

说到底就是对苏婉婉不放心。还有就是对苏婉婉和胡一得这两个人不放心。王进到现在也没搞清苏婉婉和胡一得是怎么一层关系。亲戚不像亲戚,朋友不像朋友,见了面却跟亲人似的,有说有笑,都不拿对方当外人。好不好放到一边,总感到他们的关系很微妙。还有,那天晚上苏婉婉左一声“哥”,右一声“哥”,难保叫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有一天回到家,趁苏婉婉不注意,王进把苏婉婉的手机偷过来,蹲在厕所里开始翻看。苏婉婉手机上面标着“哥”的就有五个人。有王哥、张哥、赵哥、郭哥。最后一个只写着一个“哥”,这个“哥”就是胡一得。如果写胡哥,那就和王哥赵哥之类的没什么区别了。只写一个“哥”就有了深意。比起什么王哥张哥来,这个“哥”被扒了皮,剩下了什么?只剩下赤裸裸的关系了。

让苏婉婉和胡一得在外面搞什么广告宣传,就等于把苏婉婉往狼窝里送。王进不干,他想挡下来。但是,胡一得的手机越过王进直接打给了苏婉婉,苏婉婉一听,笑出了满嘴的牙花子。等王进下班再次回家,家里边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人?苏婉婉早就像出笼的鸽子一样,飞了,飞远了。

王进脸都气白了,拿手机的手直哆嗦,说出口的话都走了音:苏婉婉,谁让你去的?你一个摆摊的懂得什么叫炒作?什么也不懂,你跟着掺和什么?去也可以,你提前和我商量啊,你提前给我打个招呼啊。现在可好,屁都不放一个,自己就跑了。你也太不像话了。

到底是女人,胆子还是小的。王进这边一发威,苏婉婉心里虚了,但苏婉婉嘴巴上不让份:我不懂不会学吗?哪有天生就懂的?我现在大小也是个策划部的副经理了,出差为公司办事很正常,还用和你请示?

王进说:什么策划部副经理,胡闹。

苏婉婉说:现在不同意不要紧,等我干出名堂,就由不了你了。

王进问:你和谁在一块?

苏婉婉像在点人数,过了一会儿说:有老胡,还有两个策划部的小伙子。

原来不止胡一得和苏婉婉两个人。王进稍稍放心了。但很快悬起来:策划部小伙子都是他娘的胡一得的人。

王进叫苏婉婉回来,马上回。苏婉婉的心早就野出去了,哪里回得来?

王进在公司里除了喝喝茶水,上上网,其实没有什么事。大楼盖起来了,盖起来以后怎么办,他心里一点稿子也没有。海滨公寓的经营模式有两种:一种是卖,一种是租。主要是卖。胡一得把海滨公寓的房价定的很高,每平米四万八,还是均价。这个价格,几乎赶上二环以里楼盘的价格。看房的人不少,一拨拨的。看完之后走的人也不少,也是一拨拨的。

胡一得说:甭害怕,走就走,走他的,穷人也就是看看。咱这房子不是给穷人盖的,是给富人盖的,咱掏就掏富人的腰包。

按均价走,房子全部出售,能卖多少钱?胡一得叫来会计,草草算了一下,一算,把王进下了一大跳。十三亿六千万。王进是见过钱的,四五百万的样子,但那也是很大一笔钱啦。十三亿六千万该是什么样子呢?如果这些钱都买成花生瓜子,然后一锅锅地炒,要炒多少锅?要包多少包?要买多少人?这个问题,王进整整想了三天。不过几个数字的运算,其实很麻烦,很纠缠,很累人。活活把人累死。

当然,这只是纸上的数字,只是估计,还没落到实处。就算打对折,六亿八千万,也相当惊人了。

有一点王进是肯定的,就是王进自己想的那个大,就真的大起来了。怎么大起来的呢?吃了激素了?塞了硅胶了?还是注了水?

这只是大的开始。用这笔钱,再盖更大的大楼,更大的大楼卖了钱,再盖更大更大的大楼……无限盖下去,大上加大,大再生大,会无限大下去……这个大,已经超过了王进的想象,有了浩淼无边的形态。

这个“大”把王进搞得轰轰烈烈的,时刻都是山雨欲来,时刻都是惊心动魄。王进的身材太小了,他如何承受得下?他坐不住,一坐下那个“大”就来缠他,烦他,在他胸口轰轰地响,在他脑子里轰轰地响,在他耳畔轰轰地响。他必须让自己动起来,让自己颠簸或疯狂起来,不想那个“大”,消耗掉那个“大”。小的举动,比如跑步跳高小打小闹已经不行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蹦极。

上一次蹦极记忆犹新,那是一个死去活来的过程。这个过程惊险刺激,胆战心惊,却分外迷人。像死那么迷人。像世界毁灭那么迷人。

训练几次,王进就得心应手了。说到底蹦极不是什么技术活,把胆量训练出来,最后的过程很简单,就是狠狠心,把自己扔出去。

王进隔三差五的就去蹦极,蹦极的感觉真是太美妙了,说不上来的美妙。飞的那一时刻世界都不是世界了,天空、大海、大地、山、楼房,全部被打乱,都不在该在的位置上。只剩下一个字:飞。像鹰那样飞。

王进蹦极渐入佳境,几天不蹦极身体就闹。身体一闹,思想就闹。思想一闹,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着。这个时候,王进就去蹦极。站在跳板上,头朝下,呼啦这么一下子。浑身通泰,世界太平。

苏婉婉是一个月之后回来的。她没走多远,就在市区和周边城市转了几圈。这一个月钱没少花,二百五十万全砸了进去,市内报纸上登的都是整版的广告,市区内的繁华地段和市外的高速公路两旁也竖起了巨型广告牌。苏婉婉也把自己弄得很华丽,浑身上下珠光宝气,五颜六色的,像个夜总会。

回到床上的苏婉婉捂紧了自己,不让王进动,碰一下都不行。她说她怀孕了。王进先是一阵惊喜,惊喜过后就怀疑:是我的吗?

王进怀疑是有道理的,出门前还是好好的,怎么一回来就怀孕了呢?

王进只在心里怀疑,你没说出口。电话里敢发威,面对面王进就萎了。说到底还是怕。苏婉婉是他心尖上那块肉,动不得,一动,疼得不是苏婉婉,是他自己。

苏婉婉说:我不想要,我要把孩子打掉。

王进一惊,眼睛瞪圆了:为什么?

苏婉婉说:我怕生出一个小妖怪,像你这样。

如果像你呢?

如果不像我呢?

有一半像你就行了。

苏婉婉说:我一米六五,你一米三,平均起来才不过一米四多一点,还是个半残废。

王进说:这一辈子我们就不要孩子啦?

苏婉婉说:要也行,可以领养,还有一种办法,就是可以,可以……借种。前题是你能养不是你的孩子吗?

王进怔住了。嘴巴一张一合的,憋了气,像缺氧的鱼。

借?怎么借?

向男人借。

体外受精?

哦,你提醒我了,这个办法可以考虑。也就花俩钱。不过那样冷冰冰的,没人情味。

你要有感情的?

你不需要感情?谁不需要?

你这个孩子不会是……?

苏婉婉板起脸来,事态重大的样子。要是,你怎么办?

真是?

是王哥的?

是张哥的?

是赵哥的?

是郭哥的?

——难道是胡一得的?...

二百五十万的广告费,真像长江里的一泡尿,说没就没了。半年过去了,海滨公寓依旧空荡荡的,白天和黑夜都矗立在那里,像一个沉睡的巨人。

在王进心中,海滨公寓还是那么高,那么大,那么雄伟,但是这一些再也不是他的骄傲,而成了他的压力了。海滨公寓有多高,有多大,有多雄伟,他的压力就有多高,多大,多雄伟。压力最直接的体现,就是银行的那几百万贷款。比起一座大楼来,几百万贷款也许只是冰山的一角,实在不算什么。但是银行则是一张铁面孔,过期不还,就要破产,就要拍卖大楼以资抵债,甚至是一副冷冰冰的手铐。

当然,银行未必马上出手,但这种威胁却每时每刻都存在的,而且步步逼近。

出路还是有的,那就是降价。王进找胡一得商量,胡一得的脸抬得比海滨公寓还要高,一脸不屑。胡一得摆摆手说:降不得,降不得。房价就像拧螺丝,拧紧了就不能松。

为什么降不得?

胡一得说:房价是社会的最敏感的神经,房价一动,不管是上动还是下动,都会引起社会恐慌。首先媒体惹不起,他会以此为热点狂轰滥炸,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会追的你到处跑,你就别想过安定日子了。再就是同行惹不起,他们会用谣言把你陷害死,还会用降价的方式把你砸死。你是新入行的,降价能降得过他们?最惹不起的就是老百姓,他们买涨不买落,你越涨他越买,你落,你降,他还等着你还落,还降。你越落越降他越不买。这就是老百姓的购买心理。

说得王进脸都白了。那就没办法了?

也不是没办法,一个字:等。等机会,等下一轮房价上涨。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说不准,时刻都可能风云突变。

说完,胡一得走了。满世界拆他的房子去了。那是他最喜欢干的事业。看着一座高楼在他的眼前轰然倒塌,他像和女人上床一样兴奋。

入不敷出,资金紧缩,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裁员。裁员这件事,刀子要快,下手要狠,把那些可有可无的部门砍掉,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员辞掉。裁员的公告一下达,公司内一时空气紧张,人人自危。有一天,秘书小凡哭哭啼啼跑过来:王总,我跟了你这么多年,怎么也把我裁掉了?王进说:没有啊,裁掉谁,也不能裁掉你呀。秘书小凡说:辞退员工名单上有我啊。王进说:名单我审阅过的,没有你,谁把你添上的?秘书小凡小声说:就是你那个苏婉婉,她还造谣说咱们俩有不正当关系,公司都传遍了……

苏婉婉一出手就是重拳,她先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再向王进提出离婚。苏婉婉把离婚协议摊在了王进面前,王进不理睬,也不签字。苏婉婉就向法院提出起诉,起诉的理由是,王进在外边有人了,王进和秘书小凡通奸有染。有没有根据?当然有。庆祝海滨公寓竣工的那天傍晚,有人亲眼目睹王进和秘书小凡去蹦极。蹦极之后,二人一块吃饭。吃饭之后,二人便挎着胳膊回到海滨公寓一间包房里鬼混。还有照片为证,照片上王进和秘书小凡手挽手从蹦极的台阶上也就是“鸭脖子”走下来,在高挑的秘书小凡身旁,王进呆头呆脑的如同一个大猩猩。

法庭上王进差一点没背过气去。自己心爱的女人动起刀子来刀刀致命,阴气森森。王进知道,秘书小凡的确搀扶过自己,那是王进第一次蹦极,他吓没了魂,吓尿了裤子。下台阶的时候王进的腿还一直哆嗦,是秘书小凡一步步搀扶着才下来的。不知谁暗中盯梢,给拍了照,照片还落到了苏婉婉手里。

法庭上,苏婉婉委屈得像个怨妇。她的眼睛里储满了泪水,泪水在她的眼眶里盘旋、打转,伴随着苏婉婉的吞噎声,无限哀怨地落了下来,一颗,又一颗。眼泪是真实的,眼泪也没法造假。法官的目光越过高高的审判席,在苏婉婉的脸上经过严密的分析和严格的逻辑推理之后,证明了这一点。

法官当庭提问苏婉婉:如果离婚,对于家庭财产你有什么要求?

苏婉婉抬起头,扫视了一眼审判大厅,审判大厅异常肃静,台下的不少人向她投来同情的目光。那些同情的目光看起来特别的让人不忍。苏婉婉落寞了,楚楚可怜。她还能怎样?孤零零的一个人,只能加倍的爱惜自己。苏婉婉整了整衣襟,哀伤地说:我一个女人家,没工作,没收入,后半辈子也就这样了,我还能指望谁?还能指望什么?——财产一人一半,包括房产、银行存款、金银首饰,还包括海滨公寓。她声明不承担任何债务,因为她是弱势群体,是受害的一方。

法官转过脸,目光对着王进,然后问王进同不同意这个财产分配方案。

王进不说话,他不停地喝水,身边的饮水机里的水下去了半桶,肚子涨得都不能坐直了,只好直着身子。身子一直,脚就到了地。所以,王进坐着就像站着。法官问他话的时候,他刚刚从厕所里跑出来。王进把肚子灌满了水,他不停地跑厕所,一趟又一趟,他的身影就像一个堵气的孩子一样来来回回。

这时法官又追问了一句,低沉的声音在审判大厅里有了嗡嗡的回响。

王进失神地盯着法官,目光已经失去了方向。他突然文不对题地问: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胎儿从苏婉婉肚子打下了来后,王进拉住了护士,他要看看。护士一把推开他,说,就是一块肉,有什么好看的?王进执意要看,他还给护士兜里揣了三百块钱。护士把一个垃圾袋似的东西打开,一团腥气扑过来,王进看到了一团血肉。准确地说,是一团肉在血里,那团肉处于混沌状态。然而,却有生命的迹象。它是活的,跳动的,像海水里游动的海马,像刚从胸腔里掏出来的心脏。王进脸上的表情收紧了,胃部痉挛,荤荤素素的东西要冲出口腔,王进一把把嘴巴捂住了。

开车回家,王进一路都在问:孩子是谁的?

孩子是谁的?

孩子到底是谁的?

谁的呢?

苏婉婉依靠在车后座上,面色苍白,身体虚弱得像个死人。从一个生命中剥离另一个生命,就是一场宫廷政变,不流血是不行的,不残酷是不行的。

参加海滨公寓竣工典礼酒会那晚,苏婉婉出尽了风头。她把自己交了出去,交给了每一个参加酒会的嘉宾,一圈应酬下来,苏婉婉也醉得一塌糊涂了。之后,她又把自己交给了胡一得。在僻静无人的走廊里,胡一得把苏婉婉从里面掏空了,外面只留下一件上衣和一条短裙。胡一得像一个采煤老手,手执火星飞溅的“风镐”,三下两下就进入了苏婉婉的身体。

回到家,苏婉婉的情欲还是饱满的,酒精的刺激让她迷乱,欲罢不能,她以同样的方式,和王进有了一次酣畅淋漓的交媾。前后两次,一次是胡一得,一次是王进,都给苏婉婉这块土壤里下了种子,每颗种子都有可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但要确认是哪一颗,却是一笔糊涂账,苏婉婉自己也很难算得清楚。如果是胡一得的,就是孽种;是王进的,也不好,是一颗劣种。苏婉婉前前后后想了一番之后,决定把它处理掉。

苏婉婉决定打胎,王进不让,但是王进挡不住。苏婉婉打不得骂不得,王进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合作。王进说:去医院你自己去吧,别让我开车送你。苏婉婉一点也不怕,她把头和肚子一块抬起来,看都不看王进,推门就走。王进哪里忍心?苏婉婉前腿还没迈出门口,王进上前一把就给拉住了。

孩子是谁的?法庭上王进不断地寻找这个答案。法官一直看着王进,脸色越来越凝重。离婚案没有当庭宣判,因为法官从王进的眼神里看到了两个字:混乱。

苏婉婉婚没有离成,王进以为她会从家里搬走,另立门户,苏婉婉却没走。她把自己的被褥和所有东西都搬走,搬到另一个房间。房间的门换了锁,不管出门还是在家,都把门锁得死死的。小小的房间森严壁垒,像一个铁打的城堡——苏婉婉打定主意要和王进分手了。然而,有一个问题无法回避,那就是房间可以分开,吃饭却不能分开,因为厨房只有一个,为了表明自己离婚的坚定意志,苏婉婉坚持不用厨房,饿了,就打电话从外面订餐。非用不可的时候,她尽量避开王进,等王进吃完饭上班之后,她再进厨房。

刚刚打过胎,身子毕竟是虚的,加上吃饭不应时,东一口西一口地对付,苏婉婉病倒了。她把自己锁在屋子里面,一面剧烈地咳嗽,一面大把大把地吃药。

咳嗽声从门缝里挤出来,萦绕在整个客厅,病恹恹的,气若游丝,却又无限放大,一声比一声尖利,卧室的门挡不住,钻了进来,上了王进的床,钻进王进的耳朵,要刺穿王进的耳膜。苏婉婉整宿整宿地咳嗽,王进整宿整宿不能安眠。王进像狗一样蜷缩在床上,苏婉婉咳嗽一声,王进的心就跳动一次。苏婉婉咳嗽一声,王进的心跳动一次。苏婉婉的咳嗽声具有了自我毁灭和毁灭他人的性质。好不容易盼着苏婉婉安静下来,王进自己却“闹”了。王进闭上了眼睛,眼前却晃动着一团血肉,血肉是活生生的。血肉有了声音,有了质感,有了噩梦一样的回荡。王进心惊胆战,醒了,再也睡不着。他就这样挺在床上,一直挺到天亮。王进每天都是尸体一样从冰冷的被子里爬出来的。

五天之后,来到公司,王进把秘书小凡叫过来,说:开我的车,赶快把她送医院。

秘书小凡问:谁?

苏婉婉。

她那样对你,你还管她?

别说了,叫你去你就去吧。

时间不长,秘书小凡回来了。告诉王进,苏婉婉不在家,她走了。

去了医院吗?

不是,是被人接走的?

谁?

秘书小凡说:我问了问邻居,说是一个男的。

胡一得?

胡一得给海滨公寓带来一个大客户,这个大客户就是那个傲慢的任总。任总不是买房子的,他是来租房子的。任总一上来就是大手笔,他要把整整一层租下来,作他的总部办公室。

任总带着一干人马,在海滨公寓上上下下转了三圈,最终选择了五层。五层阳光充足,视角最好,朝起览霞色,晚来听涛声。任总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可以说一切进行得非常顺利。但在价格上双方却僵持住了。任总要求在价格上让一步,胡一得咬死了,不让。任总说不让可以,地下室免费赠送三十个车位。胡一得摇摇头,不赠。任总一气,拂袖而去。

任总还是那么傲慢,整个谈判过程理都不理王进,就像王进不存在。胡一得也不把王进放在眼里,整个谈判过程都是他一个人在说,不给王进一点插话的机会。

任总一走,王进就爆发了。这是王进第一次爆发,是忍无可忍的爆发。这口气他压了很久了,终于压到了极限。他矮墩墩的身子跳起来砸得地板咚咚作响,如果办得到,他会举起自己摔碎了给胡一得看。他的爆发表达了两个意思:一是和你胡一得一样,我王进也是这座大楼的主人,也有为大楼做主的权力。另一种表达就是狗日的别睡我的女人了,以后离我的女人远一点,越远越好。

最后一种表达,却只能压在心里,王进说不出来。说不出来的痛苦,就转换成肆意地发泄。

胡一得坐在那里,看着王进跳,看着王进叫,不急,不恼,很平静。他干咳了一声,抹抹脸,撇撇嘴,一转身,走了。

胡一得一走就没回来。他拆除城郊的棚户区时,涉嫌强拆,被关进了局子。

胡一得犯了事,王进感到特别解气,狗日的进去就别出来,死在里边才好。王进首先做的就是把胡一得在公司里的亲信全部辞掉,接着就打电话和任总联系,让他过来看房子,并说有惊喜。

任总带着他的一干人马,见到王进后,脸上的傲慢一扫而光。任总看着矮小的王进,头垂下来,腰弯下去,把自己放得很低,都低到王进的鼻子尖上了。王进让的步子很大,房租打七折,赠送五十个车位。附加了一条,就是让任总带来一个新客户。

没想到任总胃口大开,他要买下整座大楼,买下全部产权,买下整个公司。

王进在任总的面前表现得相当硬气,他送给任总两个字:不行。

任总疑惑不解:为什么?

王进不说话。

任总问:是不是我出价太低?

王进不说话。

这就奇怪了,能不能说明白些?

王进不说话。

任总说:把大楼换成钱,你可以重整旗鼓,再开办你的炒货公司。我敢保证,新开的炒货公司比从前要大十倍。

王进还是不说话。

任总的身体往椅子后面一仰,傲慢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脸上:房地产业水太深,你玩不转的,我警告你,如果不趁早放手,你迟早会死在这上面。

王进开口说话了,一开口就语出惊人:大楼是我的女人,卖了大楼就等于卖了我的女人。我不卖,多少钱也不卖。

任总冷笑了一声:大楼,女人,也就是那个苏婉婉,你一个也保不住。

王进伸长了脖子,目光也同时探出去:你认识苏婉婉?

任总反问王进:苏婉婉是不是要和你离婚?

王进脸红了:那是她一时糊涂。

任总冷笑了一声:无缘无故的,为什么离婚?告诉你吧,她的目标就是你的大楼。你们一离婚,你股份的一半就是她的。你知道苏婉婉和胡一得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情人关系。

这个不用说了,王进知道。

任总又说:胡一得的拆迁公司不是他的,是他老婆的。胡一得老婆上边有人,有一个很大的靠山。凭胡一得自己,他开不起拆迁公司。胡一得认识苏婉婉以后,要和老婆离婚,老婆说,离婚可以,你要净身出户,不能带走一分钱。胡一得当然不同意这样的离婚,他要有钱,有很多钱,要苏婉婉体体面面嫁给自己,要苏婉婉过上阔太太的生活。他先挪用拆迁公司的钱投入建大楼,再叫苏婉婉嫁给你,等海滨大楼建成以后,再让苏婉婉和你离婚。离婚之后的苏婉婉就能拥有大楼的四分之一的股份,和胡一得加在一起,你的大半座楼就没了。他们再找机会把你的那一点股份弄到手,整个世界就是他们的了。趁着胡一得蹲监狱,大楼赶紧卖,哪一天胡一得出来了,你就完啦,他一口吃掉你,连骨头渣都不给你剩。我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吗?当然听明白了。不但听得明白,在王进的眼前还呈现出一个个黑洞洞的陷阱。婚姻是陷阱,大楼是陷阱。眼前的这个任总也是一个陷阱。

不管是胡一得,还是你任总,打我大楼的主意,没门。

租可以,卖可以,但大楼永远是我的。

有了大楼,苏婉婉就能回来,和我过日子,给我生孩子。有大楼就有一切。

任总用了一回离间计,以为就大功告成了,拿到大楼,一转手,他可以再挣回一座大楼钱。任总预测好了,房地产又一轮的涨价高峰正在酝酿。也就是说,现在的大楼是银楼,过不了多长时间,大楼就会成为金楼。甚至钻石楼。

但是王进就是不卖。王进很执拗,很犟,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卖可以,一栋栋地卖,一层层地卖,怎么卖都行,就是不卖公司。公司在手,大楼永存。

任总认栽了,栽给了眼前的这个小矮子。任总开始很傲的,还用什么陷阱?扒个坑就能把这个小矮子埋起来。显然小看了王进。

按照从前的约定,五层打七折,赠送五十个车位。

任总也带来了新客户,不是一个,而是五个。有租的,有买的,王进一次进账三点四亿。合同签好了,就等款子打进来了。

多日的郁闷一扫而光,王进除了兴奋还能做什么?

蹦极。

一个月没有蹦极了,王进都有些生疏了。不过,蹦了一次,第二次就顺畅了。接着,王进又蹦了第三次,第四次……游乐场他熟门熟道,他蹦多少次,都不会有人管他。

那一晚,王进睡了一个踏实觉。是和苏婉婉提出离婚以来最踏实的一次。这一觉是在海滨公寓睡的。王进现在吃住都在海滨公寓。比起那个冷冷清清的家,海滨公寓才是他的家。准确地说,是他的女人。他就是把海滨公寓当女人睡的。从前只是偶尔睡一次,现在天天睡,夜夜睡,王进要睡“她”一辈子。

海滨公寓濒临大海,王进晚上枕着涛声入睡,宁静,安详,像躺在心爱女人的怀里。他睡得很香,做了很多梦,梦境能抵达了神秘沉醉的境界。当王进一觉醒来,撩开被子,吃惊地看到,他下身的家伙正十分雄壮地耸立着。这个家伙是一副什么样子呢?是一副不怒自威,顾盼自雄的样子,也是一副自高自大,恬不知耻的样子。叫王进窝火的是,它除了竖在身体中央,一身的武艺,一身的好本事,却没有任何作为,真是白活了。王进理都不理它,一转身,又睡了过去。

大楼毕竟不是女人,她外表窈窕风流,内部却是空虚的空洞的,空洞四处延伸,却找不到出路……

苏婉婉闻风而动,任总的款子还没到账,她就出现在了海滨公寓。苏婉婉看上去有些憔悴,但风采不改,依旧风姿绰约。

王进极力让自己不想这个女人,可是不行,越是不想越是想,他管不住自己。白天吃饭想,晚上睡觉想,想得很痴迷,想得很疯狂,都坐下病了。苏婉婉突然降临,王进特别慌。心在胸口通通地跳,像匹野马,一路狂奔,收也收不住。

坐在对面,苏婉婉已经变了一副面孔,和颜悦色的。这个女人就是这样,需要什么表情,她有什么表情。表情就放在她精致的小包里,不同品种,不同款式,几乎是随拿随用。

苏婉婉坐下来,不急不躁,笑盈盈地说,她要看看任总和其他五个人定的租房和买房的合同。

只要不是离婚,怎样都可以。不就是看看合同吗?这算什么事情呢?小事一桩,王进吩咐秘书小凡马上去办。

苏婉婉又提出要一百万现款。苏婉婉说,这笔钱有用,有大用。明确地说,是给那个帮助批地的政府官员的。这是胡一得的人脉,没有这个政府要员,胡一得和王进根本成不了事。

苏婉婉说,最近风声紧,上头都有人对海滨公寓说三道四了。所以必须拿钱去打点,去摆平。

苏婉婉最后把头探过去,探到了王进的眼皮子底下,细声细气提醒王进:不打点不行的,那些当官的哪个是省油的灯?一个想不到就会出乱子,为了保住大楼,把事业顺利做下去,该割肉就得割肉,含糊不得,也大意不得。是不是?是不是么?

苏婉婉说得入情入理,都说到王进心缝里去了。王进最喜欢苏婉婉这样的表情,柔和,亲切,诚恳。王进也喜欢苏婉婉说话的腔调,麻麻的,酥酥的,还痒痒的。关键是掏心窝子。毕竟是夫妻,再打再闹也是夫妻,说得都是一条船上的话,说得都是一个屋里的话,甚至是一张床上的话。

王进当即表示:一百万哪够?先拿二百万,不够再说。我这就给你批条子。

王进高高兴兴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拿笔的五个手指像五个欢快的小鸽子,扑棱棱的,快要飞起来了。

钱一到手,苏婉婉就走了,像一阵风。王进就这么看着苏婉婉走出房门,脚步声越来越远,最后听不到了。这个时候,王进突然跳起来,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喊:婉婉,你现在住哪里?我去哪里找你啊?声音沿着楼梯追下去,追得很快,却没有追上苏婉婉离去的身影。

风有风的特性,风的特性就是无孔不入。海滨公寓“有问题”的风声不知不觉就吹到了任总的耳朵里,合同上约定付款的期限到了,任总却一拖再拖。他要听听风声,望望风头。

那些对海滨公寓有意向的客户也闻风而退,都说海滨公寓是“腐败楼”,“违章楼”,谁买谁倒霉。商客唯恐避之不及。更有传言说,海滨公寓孤零零矗立在大海边,显得极其突兀,极不协调,破坏了自然景观,影响了总体观瞻。是城市规划的一大败笔。总而言之一句话,海滨公寓必须拆除。

是谣言,还是确有其事,王进搞不清楚。商海就是这样,无风三尺浪,有风浪三丈。就算是谣言,对于海滨公寓也是毁灭性的打击。

最要紧地就是平息这股风波。如何平息呢?王进拿不准,六神无主。这一次王进想到了胡一得,这个时候胡一得比什么都重要,胡一得成了一根救命稻草。没有胡一得,成不了事,办不了事,也挡不了事。胡一得脑子灵光,有招数。尽管胡一得很多时候出的都是损招烂招,但损招烂招总比无招强。

该去监狱里看看胡一得了。不说那点情分,就说这点义务吧。毕竟与胡一得还是合作伙伴。

王进在监狱里见到胡一得时,胡一得神气活现的,还是那副皮糙肉厚油盐不进的样子。

王进说:海滨公寓遇到了麻烦。

胡一得眼皮都不抬,天知地知似的:我知道,比你想象的还要麻烦。

怎么办?

没办法。

就这么完了?

只能等。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这个浪头过去。

等不及了,再过一个月,贷款到期,银行就来逼债了。

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在各大媒体上宣传,造成热卖的假象,谣言不攻自破。

好,我马上去办。

你不行。

为什么?

胡一得瞟了王进一眼:就你这副尊容?

王进泄了气:还是叫苏婉婉吧。

公司账户上已经没了钱,又告贷无门,王进狠了狠心,卖掉了他那辆尼桑车,有东拼西凑了几十万,全给了苏婉婉。苏婉婉刚刚走出门,秘书小凡就把一张当天的晚报摊在了王进面前,指着一个人的照片说:王总,这个人被双规了。

王进不认识照片上的人,却知道照片上人的名字。这个名字炙手可热,这座城市没有几个人不知道,他就是胡一得“上头”的那个政府官员。

一座大楼和一个政府官员有什么联系呢?看似八竿子打不着,其实却是“休戚相关”。那个政府官员一倒台,海滨公寓就给封了。官员的腐败是一个现象,却要具体到某种实体上去,这个实体就是海滨公寓。当然,那个政府官员并非栽在海滨公寓上,甚至不是栽在腐败上,而是栽在官场斗争上。但官场斗争的真正归因却是腐败。表面上看,那个政府要员只收了胡一得一些钱,其实不止这些钱,他还涉嫌性贿赂。使用性贿赂的人就是苏婉婉。胡一得为了这座大楼,把自己心爱的女人献出去。胡一得真够下血本的。

大楼被查封的时候,王进正反坐在自己办公室里,抬着他独特的大脑袋神色凝重地遥望窗外。窗外就是大海,大海蓝色的波浪伸展出去,开阔出去,其实就是送出去。这种送是一种莽撞,是一个又一个无望的追赶,是一波又有一波的有去无回。

更是喘息着悲鸣着涌向天边的绝望。

苏婉婉一脸冰霜,那张好看的脸上找不到一丝温情。她进门以后,一句话也不说,就把一张离婚协议摊在了王进面前。

签吧。

大楼没了,女人还留得住?

王进说:我签。

王进又说:我签。

王进开始四处找笔,他把老板台面搜了个遍,又把抽屉全部打开搜了个遍,没有笔。他喊秘书小凡,秘书小凡不在,他弓着脊背继续找。

其实,那支碳素笔就在他面前的笔记本里,探出半个头,王进一低头就能看到,可是王进就是看不到。他把全身摸遍了,老板台找遍了,累出一头的汗,结果什么也没找到。

苏婉婉看到了那只碳素笔,早就看到了。她不说。她就这么看着王进像个傻子似地在那里忙,在那里乱。她心里笑,咯咯地笑。她没有赢到全部,但她赢了大部。她是该笑的。

还是苏婉婉打开自己精美的坤包,掏出一支金笔,递给了王进。

王进握着金笔,五个手指像五个中枪的小鸟,在垂死挣扎。

王进说:我没大楼了。

苏婉婉说:知道。

王进说:你得不到大楼了。

苏婉婉说:知道。

王进说:我什么都没有了。

苏婉婉说:知道。

王进说:我只有一身债务......

海滨公寓就要被全面清理,所有人都走了,整座大楼就剩下了王进一个人。

这是王进在海滨公寓的最后一晚。这一晚,王进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他要实施一个惊人的计划,王进上下包了十一个房间。为什么要包十一个房间?想一想太神奇了,因为苏婉婉的“婉”字正好十一画。离了婚了,从此之后,再也不能和苏婉婉同床共枕了。但是,苏婉婉的影子还在,苏婉婉的名字还在。无论是影子和名字,都在他的心里,在他的血液里,在他的肉体里。睡不了苏婉婉的身子,可以睡她的名字。睡她的名字,如同睡她的身子。这种睡的方式,具有虚拟性,抽象性,超现实性,和新概念性。这种睡的状态,具有大的意义,大的格局,大的想象,大的动静,也具有大的规划。具体到操作上,那就是要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睡,一张床一张床地睡。也是一笔一划地睡,一横一竖地睡,一撇一捺地睡。直到睡够一个“婉”字。

“婉”字十一画,王进计划每一画睡一个小时。十一画要睡十一小时。王进从晚上八点开始睡,要睡到明天七点。因为睡觉成了任务,成了情感,成了假象和寄托,成了虚拟和虚构,所以睡觉失去了本意,变得异常艰难,也变得异常鬼魅。大楼的建造是从下往上雄起的过程,雄起是大楼的精神,王进也要延续这种精神。他也要一层一层往上爬,直到爬够十一层。八点钟开始,王进在第一层睡够一个小时后,就爬楼梯到第二层,在第二层睡够一个小时,再爬第三层……说是睡,哪里睡得着?不过是在床上躺够一小时。王进害怕自己睡着,睡过了头,王进手里始终握着一个闹钟,闹钟一个小时响一次。万一睡着了,醒不了,闹钟会以剧烈的铃声惊扰他。

艰难的不是睡觉,而是爬楼梯。睡不着觉可以不睡,王进也没计划睡。他内心痛苦满腹忧伤想睡也睡不着。爬楼梯不一样了,楼梯是为常人设计的,没考虑像他这样身矮腿短的侏儒。王进从一个台阶到另一个台阶的步幅很大,很像平地劈叉。这样上楼到底是累的。王进就并起双足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的往上跳。跳累了,再变换姿势往上跨。王进的脚下相当忙,却忙不出成绩,忙不出进度,忙出的只是一身臭汗。

王进上楼太费时了,也太辛苦了。爬到第八层的时候,王进爬不动了,摊在地上了。这个时候,起风了。风很大。大风灌进整座大楼,整座大楼的门窗发出乒乒乓乓的巨响。王进还听到大海的声音,大海的声音像一个怪兽的嚎叫,有了惊悚的一面,有了挣脱的一面,甚至有了死亡的一面。在王进心中,死亡有了魅力,有了精神,也有了力量。王进咬着牙站起身来,在门的旁边找到一个木棒,他拄着木棒没有在第九层第十层停留,直接上了十一层。

外面的风还在猛烈地刮,大海还在嚎叫,整座大楼却安静下来了,没有了一点声音。安静的大楼更像一座坟墓。躺在十一层床上的王进则成了一具尸体。不过,他下体的阳具却意外地“醒”了。像猛虎一样昂起了头,且虎虎生威,虎视眈眈。但这条“虎”站在了绝壁上,没有了退路,也没有了出路。他其实是一条“饿虎”,一条“丧家虎”,一条没用的“虎”。一条没用的“虎”留它何用?王进从死的状态中缓醒过来,抄起身边的那条木棒,狠狠地向那条“虎”砸了下去……

胡一得从监狱里放出来了。出狱之后,胡一得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拆除海滨公寓。他满世界拆房子,拆到东拆到西,拆了许多家,拆了许多人,这一回轮到了拆自己。

政府出资一百五十万拆除这座“腐败楼”、“违章楼”,是具有巨大社会效应的。所以胡一得拆除海滨公寓要拆出气势,拆出威慑力,关键是拆出社会效应。胡一得拆除自己也不含糊,在拆之前他依然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仪式阵容和当初海滨公寓竣工时一样,左边是铜管乐队,右边是东北大秧歌;中间舞台上最抢眼的依然是美女艳舞,十六个美女一律披肩发三点式,狂歌狂跳,整个舞台都是扔出去又扔回来的白花花的大腿。

整座大楼被围得水泄不通,看热闹的人成千上万。人们要亲眼目睹这座“腐败楼”、“违章楼”覆灭的过程。

接近中午的时候,拆除仪式宣告结束。工作人员开始驱散人群,把人群驱散到安全地带。十一点四十五分,也就是古代的午时三刻,大楼正式起爆。胡一得专注地看着秒表,开始倒计时:五、四、三、二、一,起爆。只听一声巨响,成吨的炸药在大楼的底部炸开,硝烟和气浪从四周喷涌而出,一个庞然大物没了根基,在天空中摇了摇,晃了晃,然后轰然倒塌。冲天的烟尘弥漫开来,遮天蔽日。

王进就是在这一刻从蹦极的高台上跳下去的。因为没有系弹力绳,整个坠落的过程特别顺畅,没有任何羁绊。因为没有羁绊,王进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自由。自由不是坠落,更像飞翔,在辽阔的天地间飞翔。飞翔谈不上优美,却有了风的意义,云的意义,鸟儿和鸟儿翅膀的意义。更有与天地永存的意义。从远处看,王进渺小的身形就是个黑点,黑点直接入水,海面破碎,激荡开来。

像一道伤疤。(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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