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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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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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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亩三分地

  (中篇小说)

1我是表叔

庆祥的烟一颗接一颗,烟屁股扔了一地。他的胸膛像着了火,鼻孔的烟弥漫缭绕,四处乱窜。他被呛得大声咳嗽,连鼻涕眼泪都下来了。

妻子惠云开门进来,又被一屋子刺鼻的烟味推了出去,她用手扑打着烟雾,不由数叨:我的娘,呛煞人啦,大白天的,你这是熏蚊子呢。

又问:你不是去工厂上班吗?咋不黑不夜的跑回来啦?

庆祥木雕似的,闷不做声。

惠云继续叨咕:有条野狗,老往咱家钻,那天我刚从集上买来二斤肉,一转眼就给叼走啦。出来进去的,门要关严,知道吗?

庆祥裹在烟雾里,一声不吭。

惠云知道庆祥是个闷葫芦,平常说话,惠云说三句,在庆祥那里能捞出一句就不错了。惠云说话,庆祥不搭茬,也属正常。

惠云又说:我刚从地里割了韭菜,咱中午吃饺子,你回来正好,我和面,你收拾菜,听见没?

没有回音。

惠云感觉庆祥今天不太对劲,探探头看看屋里的庆祥,正待发作,庆祥从烟雾里钻出头来,掷掉手中的烟头,用脚碾灭。

我,我让狗日的王路给开除了。

说完,庆祥像掏空了一样萎堆在地上。

惠云不信,说下大天也不信。在王路厂里,庆祥的脚色可不一般,那可不是踢来踢去的一块土坷垃。第一庆祥手艺好,是王路工厂挑大梁的技术尖子;第二庆祥和王路年纪般上般下,关系最好,说光屁股长大都不过分;最主要的,庆祥和王路沾亲带故,从王路他爸那一辈论起来,王路还要光庆祥叫表叔呢?

就算把全厂人辞退,也不能辞庆祥。

惠云不急,她说:和王路吵架了?人家是老板,关系再好,熊你几句,你也要听着,别一恼就尥蹶子。

庆祥说: 我没恼,也没尥蹶子,这狗怂,急头白脸的,当着全厂人的面,就宣布把我开除了,还一口一个表叔,他都不嫌牙碜。

惠云问:为啥呀?总有个缘由吧?

一句话,把庆祥问住了。到底为啥呢?

惠云想了想,说:不会为咱那一亩三分地儿吧?

庆祥纠正:是一亩三分八厘。

惠云说:还说呢,当初你看情面,说乡里乡亲的,盖工厂占就占了吧,结果一分钱没收,一占就是三四年,还一亩三分八厘,一亩三分啥都不给,提八厘有毛用?

庆祥一肚子气,气王路,气自己,也气惠云,刚说被开除的事,咋又拐到一亩三分地上去了?

王路是村工厂的厂主,通俗的叫法是老板,老板让手下的工人卷铺盖天经地义,手脚慢了兴许给踹两脚。

庆祥不一样。从王路开办铸造厂那天起,庆祥就和他在一块摸爬滚打。原本王路想叫庆祥一块入股的,庆祥死活不入。一则当时家境不好;二则庆祥胆子小,他怕赔钱。王路理解,他没往死里逼庆祥,还说:等工厂上了轨道,稳稳地挣了钱,你再加入进来吧。

这句话,让庆祥全身都暖了。

投桃报李,庆祥也掏了心窝子。王路正为选厂址犯愁,庆祥说:就占我家村头那一亩三分地儿吧,那里靠着油漆路,进出方便,离家也近。

其实是一亩三分八厘,庆祥故意说少了,以表示诚意。

那时王路叫庆祥表叔,一说话就叫,说完话时也叫,叫得很甜,能叫道庆祥心里去。王路说:表叔,那可使不得,那是块宝地,新栽的小梨树,刚挂果,刨了多可惜,对吧表叔?

庆祥说:不可惜,这两年梨树不如前两年,眼看着走下势,刨了就刨了,工厂干好了,收入不知盖过它多少倍。

王路拉着庆祥去喝酒,俩人都喝了不少,庆祥没咋着,王路哇哇直吐,一边吐一边说:表叔你真好,你是我的亲表叔。。。等工厂赚了钱,我一定补偿你,一定。

回家后,庆祥跟惠云一说,惠云翻了脸,怪庆祥私自做主,把一块好地白白送给了王路。庆祥也理亏,觉得自己太冲动,被惠云得得烦了,把胸脯拍得山响,说:我是他表叔,他能骗我吗?

惠云火气也起来:还表叔,亲爹也不行。

因为这事,惠云半个多月没让庆祥上身。庆祥跃跃欲试,都没惠云推开。庆祥憋急了,偷偷跑到厕所里解决。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庆祥表面仗义,心里难免嘀咕,但嘀咕也白嘀咕了。

工厂建好投产之后,庆祥进了工厂当了一名学徒工。虽然是手下一个普通干活的,王路没把他当外人,依旧表叔表叔地叫。听王路叫得亲热,庆祥也踏实了。王路待庆祥不薄,不但让庆祥干好活,钱也比一般人拿得多。

挣钱多是有原因的。別瞧庆祥粗眉粗眼,憨头憨脑,却是张飞绣花------脸糙心不糙。工厂规定一年出徒,庆祥七个月就你能带仨徒弟了。又过了七个月,庆祥被王路提拔为技术主管,整天像个脱产干部似的,摸摸索索,溜溜达达,手下竟管着几十号人呢。

有人不服。私下在王路耳边吹风:瞧把庆祥美的,天天笑磨叽儿像个弥勒佛,咱牛似的下死力气,挣的钱还不到庆祥的一半,真他娘的同人不同命。

王路眼一瞪,说:红眼啦,你和庆祥换换,也试巴试巴?

那人脖子一抽,不说话了。

一年过后,王路的工厂红火起来,他不提让庆祥加盟工厂的事,更不提给庆祥一亩三分地的补偿。

王路不提,庆祥不好意思问。

2字母问题

怕惠云疑怪,庆祥便把被王路开除的经过说了一遍。

麦收季节,庄稼人和老天爷抢粮食,一天当三天用,有天大的事也要放下。工厂也不例外,活再忙,也要停下来,让给三夏麦收,何况王路自己家也种地,也要收麦子。这是乡村工厂的特点:虽说去工厂当了工人,但农民的身份没变,闲了进工厂,忙了依旧到地里收拾庄稼。都说进城打工是农民工,在自家一亩三分地上进工厂做工,依旧是农民工。

王路工厂规定的是放十天假,庆祥因为地里活忙,所以晚了一天才去。这很正常,正当农时,农活自然比工厂里的活要紧。地头上碰到王路打声招呼最好,碰不到到工厂解释一下也没啥大不了。

第二天上班,一进工厂大门,庆祥就觉得四周空气有些异样。来晚了,庆祥心里愧疚,进入办公室,就找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了。

工人们都不说话,舌头被割了似的。办公室里,只有王路正粗脖子涨脸地打电话。

从电话中零星听出,麦收前发给省城的那批铸件,因为产品质量问题,被甲方勒令退货。不但退货,按照合同,还要赔偿。

当头一棒,庆祥脑袋立刻大了。

放下电话,王路一眼看见了庆祥,他一阵冷笑,大声说:你来得正好,你不来,我正好要派人找你呢。

庆祥眼睛直了,结结巴巴地说:家里活忙,晚来一天,我正想和你说。

王路挥挥手:不是这回事,你先瞧瞧外面。

庆祥顺着王路的手势往门外看,厂院里,停着一辆大卡车,车后斗防雨帆布掀开一大半,露出码放整齐的铸件。庆祥太熟悉那些铸件了,那是麦收前他指挥者工人们,冒着大雨用了四个多小时装上去的。

看着外面的大卡车,庆祥茫然不知,一愣怔,王路就骂:都他娘死木头疙瘩,还不出去看看?

庆祥马上跑到院子里,围着大卡车左瞧右看,转了好几圈,垂头丧气回来,又坐回原来的地方。

王路走近前盯着他:你看了半天,看出啥问题没有?

庆祥摸着脑袋:没有啊,好好的啊。

王路又是一阵冷笑,笑得庆祥直发毛。

我说表叔,长眼干嘛的?就是猪尿泡,都比你这俩眼珠子管用。

王路说话损,听的人都笑了。

庆祥满脸涨红,把头扎进裆里。

王路背着手在屋子里转圈,身上带着一股风,更带着一股火。

他娘的都虾米了吧,平常一个个的都牛逼哄哄,事到临头都憋了茄子。不只庆祥一个人,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拉出去,刀架在脖子上让你们找毛病,找上一天,你们他娘的也找不出来,不服的,就拉出来试巴试巴。

在场的人都有蒙了,不知道这车铸件的残次处在哪里。是尺寸不够呢?还是薄厚不均呢?

王路叫庆祥:好表叔,你记得铸件上的英文字母吗?

猛一问,把庆祥问住了。庆祥摇头。

王路说:都夸你心细,你先摸摸有心没有?

王路走回办公桌,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图纸,抽出一张,往庆祥脸前一拍:看看图纸,再对照一下铸件。

庆祥拿起图纸,着急忙慌地来到大卡车旁,按照图纸和铸件一一对照。

是错了。图纸上中间的一个字母是XZ,铸件上面的是ZX。整个颠倒了。

天,就这一点之差啊,工厂一下子赔了九万多。王路着了火,庆祥回了家。

惠云和牵着一头山羊回家的公爹说了庆祥被辞退的事,公爹也不信,他摇着头说:不能,哪能呢?他咋会那么绝?乡里乡亲的。再说,咱家和王路家父一辈子一辈的,也没啥过节。王路脾气是坏了点,赔了那么多钱,搁谁谁不难受?发威骂人也属正常。庆祥出了错,数叨几句,最多扣点工钱完事,一准是庆祥不会说话,招惹了王路,王路在气头上,便说了狠话。

庆祥在里屋听见了,抑制不住冲出来:爸,你把王路看得忒仗义了,他是那号讲情面的人?当时我连一个字都没说,咋会气着他?

退货,砸了买卖,是不是你惹下的?

那也不都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啊,工厂那么多人。

你是领头的,是主管,不找你找谁?是汉子,就担得起责任。

庆祥又气又恼,原本回家想找到依靠,找到同情他的人,没想老爹替王路说话。

庆祥爸见庆祥的脸变颜变色的,话也软了:王路也忒过分,好歹你是他表叔吗,咋说开除就开除?就是有俩糟钱,六亲不认,说翻脸就翻脸。

惠云在一旁问:老见你们说表叔表叔的,到底和王路是哪路的表亲啊?

庆祥爸想想说:按说也不近,要不是在这一亩三分地儿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早就断了根脉了。

庆祥接过话茬:打咱爷爷那辈儿论,咱奶奶的姐,是王路爷爷的三舅母。

惠云一撅嘴,说:我家的表叔数不清啊,都八竿子打不着了,还论的啥亲戚啊?

庆祥爸不愿听:是亲三分向,这个理儿,到哪都说得过去。

3技术主管

说起来王路最近挺不顺的,原料涨价,产品降价,其结果则是利润菲薄。利润越小,订户越较劲。质量卡得死严不说,稍有瑕疵就交涉半天。还在王路从前打下了基础,订户的头头脑脑维护的关系好,略有差池,把头头脑脑拉倒酒楼搓一顿或明里暗里塞个红包,总能蒙混过关。

再不济,钱还是有得赚。利润下降,可以在工人身上消化掉。都是计件工资,多劳多得,计件价格定得低一点,工时长一点,利润少的那一部分就会找补回来。都是农民,唯一的本钱就是力气,只要人们肯下力气,挣得再少,都比种地出产多。

也有不愿意的。村里有个叫二子的,上过高中,账算得清楚。他跟大伙说:不对劲啊,从前起早贪黑的,一天干十个小时,至少挣六十块钱,现在也干十小时,咋才五十几块钱?

有人笑,说:你刚娶了媳妇,劲儿全用在了炕头上,哪还有力气干活?

大家都笑。庆祥在场,庆祥也笑。

二子一撇嘴,不屑地说:瞧你那块料,三句话不离炕头,你别算我,算算自己,是不是少了?

那人扳着手指头算了半天,点点头:嗯,是少了。

别人也算起来,都说少了。

二子说:对了吧,我早看出来了,王路心眼子没长正,他在克扣咱们工资,往小里说,是欺负人,往大里说,这叫剥削。就像旧社会地主老财那样。

几个人应和:真的啊,这他妈的太坑人啦。咱们找他去。

说去,却没人动窝,连二子都不动。他们把目光转移到庆祥身上。

庆祥也不动,在原地呵呵地笑。

这个时候,庆祥感觉自己当主管拿最高工资,不是那么好玩的。

下要对工人,上要对王路这个老板。

一般情况,庆祥闷头不说话,该干啥干啥。说庆祥整天甩手掌柜似的,也冤枉他。工厂来了新产品,他要依照图纸费神费力设计,设计完了,在批量搞实验,实验是个细活,一分一毫不能差,差一点就要推倒重来。也有难住的时候,图纸千差万别,把图纸上的勾勾画画变成产品就像母鸡生蛋,鸡蛋是圆的,不能是圆的就叫鸡蛋,鸡蛋要有鸡蛋的实际内容,差之毫厘就谬以千里。

不管咋憋,庆祥总有憋顺的时候。庆祥自己买了几本铸造方面的书籍,闲了就研究,看不懂的地方,就问二子,二子也弄不懂了就访名师求高人,非弄懂不可。庆祥脑子灵光,又有个琢磨劲儿,到现在还没有难倒庆祥的活计。二子常夸他,说他是乡村工程师,庆祥心里骄傲面上很谦虚,说自己是笨鸟,笨鸟就得先飞先行早入林。

工厂有庆祥这样的人才,难怪王路对他十分倚重了。

试验新产品只是一方面,他的活多着呢。工具坏了他要修,工人遇到技术问题他要指导,有时为了不窝工,他要调配好各种铸造材料,工人们下班回家,他则蹲在厂棚里吭哧吭哧地干。实在没事的时候,他就打磨工具,收拾厂院,或组织人员装货。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没人接,他一溜小跑去抄电话。有一次,看门的老王头,生病回家,他还顶了几天的警卫。

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惠云一边热饭一边埋怨:哪像个技术主管?倒像个打杂的。

有时还说:你这么精忠报国,也没换回王路的心,这么久了,咱那一亩三分地,他连个屁都不放。

4心里憋气

老父亲说得有几分道理,一下子赔了那么多钱,搁谁谁不急?何况王路本来就是个炸药库,点火就着,着了就崩,崩了谁谁倒霉,工厂的人大都惧他。

“崩人”是“崩人”,王路却不往心里去,过去就过去了,他不记仇。心情好的时候,跟谁也稀里,跟谁也开玩笑,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也没法太认真。村里的人姓氏不多,除了姓王的,就是姓葛的,别的杂姓没几户。一个姓氏一根脉,一个姓氏一条心,得罪一个姓葛的,就把全村姓葛的都得罪了。半个村子与你为敌,那还有的混?王路开工厂为挣钱,可不为制气,村里人都恨你,不捧着你,买卖也没法干。王路精明,明白这个道理。

庆祥姓葛,村子里姓葛的是大户。只从庆祥和王路闹掰了,姓葛的人见到庆幸就问:好好地咋给开除了?是不是王路有意欺负咱姓葛的,别怕他,咱姓葛的人不少,也不是好欺负的,一人一手指头就把他捅着稀巴烂。

还有的说:王路发财了,看他洋饱(狂的意思)的,腆着个肚子横着走,村里快盛不下他了。姓王的那帮人也长了脸,在村里越来越霸道,连村长都让他们三分。

都是闲话,可听可不听。不过,庆祥还是心头热热的,毕竟是一姓人,比那八竿子搂不着的啥表亲强。

吃过晚饭躺在床上,庆祥无心看电视,眼瞅着空荡荡的屋顶发呆。惠云光着白白的身子靠过来,庆祥鼻子里立刻充满一股香郁的头油味,庆祥侧头看了一眼,又独自想心事。

惠云捏了一下庆祥的鼻子说:想啥呢?挺尸似的?

庆祥打了一下惠云胖乎乎的手,幽怨地说:王路让我憋气,你也让我憋气,想不想让我活?

我咋让你憋气了?

鼻子是出气的,不是让人捏的。

不让捏,惠云偏捏,她感觉庆祥的样子好玩儿。

捏了鼻子,庆祥憋住了气,时间一长,脸都憋青了,庆祥坚持不住,张开嘴大口喘息,惠云腻在怀里咯咯地笑。笑完了,问:想啥呢?那个大姑娘把你迷成这样?

庆祥说:有你我还敢想别人?借我个胆也不敢啊。

我就这么招你?我都“鬼上身”了,你底下一点反应也没有,你呀,心压根就没在我身上。说,在谁身上呢?

庆祥若有所思:在王路身上呢。

还想王路那事?

不想不行啊,死咱也要知道咋死的?

你说说事情经过,我帮你分析分析。

庆祥腾出一只手搂住惠云滑溜溜的身子,略带深意地说:我在寻思,铸件上的字母咋就出错了呢?

你说说,哪错了?

铸件上的字母是一串,其中两个颠倒了。

嗨,就这啊,有啥大不了?又不是不能使唤?比方说尿盆吧,上面印啥花写啥字,还耽误撒尿?王路这是故意刁难人。

不是那回事,我听说英文字母摆列不一样意思就不一样,本来的意思是饭店,倒一个兴许就成厕所了,你说重要不重要?

哈,这样啊。怪不得王路发驴脾气。

庆祥知道,这批产品不是新产品,都干一年多了,从前交货也没啥毛病,说明出错是最近。图纸需做成木制模型才能浇注铸件,如果木质模型错了,铸件就会全部错。这叫铸件错错一个,模型错错一窝。但从前没错,说明模型是没问题的。

放模型的仓库有两把钥匙,一把挂在王路腰间,一把攥在看门的老王头手里。每天下班后,工人们手懒,几乎都把模型丢在厂棚里。有一回,被王路看见了,说这样乱扔太随意,时间一久,很难保证模型不走形,就让老王头收拾一块统统锁进仓库里,如此虽然是模型不易损坏,但使用起来不方便,尤其早上上班,只有等老王头慢吞吞打开仓库门把模型一一取出,工人们才能进厂棚干活。

王路很少在工厂一线监督生产,他把类似的事全权交给了庆祥。王路好赌,从前没钱都赌,现在有钱了更是赌上了瘾。

在农村,除了农忙那几天,剩下的时间没事干,就用来打麻将。所以,农村打麻将蔚然成风,也是最大的娱乐。没钱的小赌,有钱的大赌。王路开工厂是村里的首富,与他赌的人,不算财大气粗,至少也要家境不错的。有一个外号叫“小白鹅”的,三十出头,丈夫在外承包工程,常年不在家,钱挣了不少,地也不种了,全部转包给了别人。一个女人家,没了营生,除了照顾孩子,就把全部心思用在了牌桌上。开始和几个老娘们小打小闹,久了,嫌牌小,不解渴,便加入到王路这种“豪赌”的大阵营里来。王路乐意,男女在一起,出钱赢钱倒次要了,打情骂俏,素的荤的,赌的同时,还能上演另一番情趣。王路刚过三十,正是男人“如火如荼”的时候。“小白鹅”呢,也是好年纪,丈夫常年不在家,也是饥渴难耐。二人先是眉目传情,动嘴挑逗,动嘴不过瘾,开始动手。王路先是摸,对方不反感,还笑,笑得王路浑身酥软,王路就有了大动作,一来二去,就彼此上了身,做成了男女之间的好事。

再后来,就相互姘居,明铺暗盖了。

王路不在工厂,大部分时间就在“小白鹅”那里。

要不就以出差为名,携“小白鹅”游走于省城的繁华街市,反正王路有手机尽可随时随地对工厂“遥控指挥”。

按理王路自己不在,就应该配一把仓库的钥匙给庆祥,庆祥也向他提出过建议,不知王路没有会意,还是他对庆祥有了戒心?王路听后毫无反应,全当了耳旁风。明着是有两把钥匙,王路经常不在,就只有看门的老王头一把。老王头呢,是个药罐子,走路干活齁喽带喘的,就算比死人多口气。老王头是王路的叔伯大爷,没儿没女,光棍一个人,王路可怜他,叫他看了大门。当然,还有一层,就是王路建厂的时候,不但占了庆祥的地,也占了老王头的地,占的不多,就半亩,王路让老王头看大门,也算一种补偿。

说王路少心没肺也不对,工厂是他的命,无论出差在外地还是打了一天麻将在女人温柔乡里不肯出窝,他总是打电话过来问过之后才放心。也怪了,王路很少来工厂,却对工厂的情况了如指掌,哪儿好哪儿坏说得头头是道,有人夸王路神,王路自我炫耀说,他就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诸葛亮。

对于王路这种“遥控管理”,庆祥倒没感到有啥不对,他每天按部就班干他该干的一切。他没仓库的钥匙,反倒排除了他跟对接触模型的机会。模型只有坏了需要修补的时候才在他手里,其他时候都在工人那里加工产品。字母部分虽然不清楚怎样一个排列顺序,但在他手中出错的几率很少。一则庆祥精细出了名,二则模型在庆祥手里时就没出现过字母颠倒的情况。

庆祥记得有个工人曾找过他,说模型上的字母脱落了,庆祥修补完毕后反复叮咛,再不要把模型上的字母弄坏,工人满口答应了。

每次下班后,模型都是老王头收进仓库的,模型重,老王头气力小,每次搬运,庆祥总是提醒轻拿轻放,病恹恹的老王头哪里做得到?搬到仓库已气喘吁吁,结果模型往地上一摔完事。第二天开门,工人们着急,都埋怨老王头动作慢,自己抄起模型就走,计件工资,工人们都图多出产品,模型坏了,如果是小毛病,嫌找庆祥耽误时间,大都自己修补。模型上的字母会不会让老王头摔掉后,工人自作主张凭借记忆修补,结果把字母弄颠倒了呢?

一定是,这是最能解释通的原因。如此说来,模型坏,继而出现铸件上的字母颠倒,就不是自己的责任,或者说不是主要责任。

想通了,庆祥豁然开朗。心中升起的一把火把他烧得异常兴奋,他一翻身把惠云压在身下,疯疯癫癫地乱抓乱摸。

惠云在身下大叫:死鬼,压煞我了。

庆祥兴致盎然,已不能自控,底下一用劲,就进入了惠云的身体。

一阵狂风暴雨,惠云喘作一团。

5私下议论

赔了钱,又断了一条大财路。王路心急火燎。工厂停产一段时间后,尽管活不多,开工不足,王路也不得不宣布开业了。因为时间耽搁太久,工人会纷纷离厂,各找门路。

王路很忙,四处挖关系找路子,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弄来订单,让工厂重新红火起来。

活少,工人们不忙,工厂的气氛就显得松松垮垮的。

这天下午,天气异常炎热,空气划根火柴就能点着。工人们被热浪逼到厂棚的一角,该坐的坐,该卧的卧。因为王路不在,庆祥又离厂,一时而没人管理,就凑在一起开始闲唠嗑。

一个人双腿蹲得麻木,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斜眼看看门外很长的房影说:哎,不早了,也歇了小半天了,哥几个是不是该活动活动了?

一个人眯缝着眼,似睡非睡地说:充啥大半蒜?人有累死的,没有闲死的,再积极,年底也不评你当劳模。庆祥咋样?心都掏出来了,拉车都不松套,还不说开就给开了?咱现在不是计件,是日工,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懂不懂?

另一个人接过话茬:我看王路离不开庆祥,开除庆祥也是一时在气头上,就现在,要是庆祥在咱们能这么自在?早撒欢干上活了。。。不干不行啊,光看着庆祥干活,咱们卧着,忍心吗?我看啊,庆祥回来是迟早的事,王路离不开啊。

有一个人不服气,哼了一声:庆祥回来?他到愿意。其实你们不知道,王路早就想打发庆祥了?

胡咧咧,咋可能?

不信吧,知道你们就不信。知道厂房这块地是谁的吗?庆祥的。

有人喊:还有老王头的呢。

那人说:老王头才多大点地?老王头是王路的大爷,白送也送的着。庆祥一亩三分地呢,占了三四年了,镚子没给。庆祥面,说不出口,他老婆可不是善茬,在村里见谁和谁白话,都嚷嚷动了,能传不到王路耳朵里?传到王路耳朵里。王路能不动气?

他动啥气?占人家地就应该给人家钱。

话是这么讲,可王路不那么认为,在王路看来,庆祥在工厂又当官有挣钱,就算补偿了,就跟让老王头看厂门,补偿他那块地一样。

不少人摇头:这是胡联系,哪有这样补偿的?讲明了也行,不讲明庆祥能愿意?

那人作实了消息,不肯让步:现在不信,以后你们就信了。我还有可靠消息,你们愿不愿听?

大伙着急:卖啥关子?说啊。

那人神气:听说“小白鹅”娘家哥也干这个,从前在城里,现在回来了,要顶庆祥这个坑。

真的吗?

我大姨子和“小白鹅”的娘家是一个村的,这话是我大姨子说的,你说可靠不可靠?

有人点头:没准是真的,王路和“小白鹅”打得火热,“小白鹅”被窝里骚风一刮,王路扛得住?

在座的人都点头,认为分析的有理。

其中一个人咂咂嘴,像梦里边吃了一口油汪汪的肉包子:他娘的,咋整的钱都有,咱吧,是男的,没能耐没本事,只好卖苦力,像“小白鹅”那样的女人,不用力不费劲,大腿一劈就来钱。王路这辈子也不冤了,要钱有钱要女人有女人,要风有风要雨得雨,都他娘的在一亩三分地儿上的,咋就同人不同命呢?

一个矮个子站起来,拍拍屁股说:你当不成王路,当一回“小白鹅”也行啊。

可惜了,他没那设备。

换,现在科学发达了,能做变性手术哩。

就他那张脸,牛头马面似的,换了也没人要。

那就换你老婆。

嘻嘻,我老婆哪有你老婆鲜嫩,小白菜似的,一掐一兜水,还在实验磨合期。

有人眼尖,发现了厂门口探头探脑的庆祥。

啊,庆祥,想哥们了吧。

一帮人讪笑着奔过去。

6一声叹息

王路善交际,门路广,碰见真神他敢甩大鞋(出手阔绰的意思),再加上“小白鹅”在一旁做公关,不多日子,一张大订单到手,工厂又开足马力运转起来。

“小白鹅”长得俏,会打扮,嘴也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确是做公关的好材料。这次签单成功,“小白鹅”身手不凡,王路办不到的的,几乎都是“小白鹅”摆平的。也不奇怪,男人大都见不得漂亮女人,见了漂亮女人心头就软,就算一百个不情愿都情愿了。

“小白鹅”发现自己的潜能,也颇欢喜,也变得颇自信。从前自己呆在村子里,不知外面的世界,在外丈夫也曾让她出门见识见识大城市,可“小白鹅”见不得人多,受不了吵闹,也不习惯乱哄哄的场面。其实,她哪里是见不得大场面,而是见不得暴土扬场的工地。

“小白鹅”有能力,首先赏识她的是王路。王路夸“小白鹅”,当面夸,背后夸;站着夸,躺着夸,都把“小白鹅”夸出花来。“小白鹅”高兴,说:我这么能干,就叫我去你工厂做个业务员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时间不长,“小白鹅”就进了工厂,做了一名业务员。

王路一方面减轻负担,另一方面又可以名正言顺和“小白鹅”在一块儿,岂不两全其美?

有“小白鹅”在外跑业务,王路哪里都不能去,就呆在工厂里。有上一次退货索赔的教训,王路一改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吃住不离厂,事无巨细,他都过问。

他怕出事,让来之不易的订单砸锅。何况没了庆祥,他自己不亲临一线,又去找谁呢?

王路忙,庆祥却很闲在。麦收过后,秋庄稼种上了,农活不多,他懒得见人,就整天我在家里看电视。电视看腻了,就抄起几本破书乱翻。实在憋闷了,就到邻居家里看惠云和几个女人打麻将。有个女人见他闲得无聊,就问为啥没去工厂上班,庆祥支吾半晌说:刚忙完麦收,累,不想去。其实人们早知道他被王路开除,只不过随便问问而已。

怕别人问,庆祥再不去看打麻将。他在仓房里扛出几块木板,又把挂在墙背上的木匠家什摘下来,他要开始重操旧业,做木匠活。

进工厂之前,庆祥是个木匠,他这个木匠没咋跟人学过艺,几乎是“自学成才”,庆祥心灵手巧,有些活,他自己琢磨琢磨就会了。

木头有了,家什也有了,做啥呢?庆祥犯了难。现在人们生活好了,不自己买木头打家具了,都去城里买现成的,买成套的。做桌椅板凳拿到拿到集市上去卖?现在谁会买?再说碰到熟人,问起工厂的事,岂不更难堪?

庆祥哗啦扔下木匠工具,一声叹息。

那天,他鼓足勇气去王路工厂,一则探探工厂虚实,二则他想找到那个模型,想印证一下自己那晚的推论。

/ 门口呆了半晌,凝神听听里面很安静。门口栓的那条大狼狗,因为和他熟,见他不咬不叫,还摇着尾巴做乞怜状。庆祥往门卫间探探头,看见老王头弓着腰躺在床上睡得烂熟。

这是一个绝佳机会,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工厂,如果模型锁在仓库里,庆祥就没办法了,他只可无功而返;要是不在仓库,庆祥就可以把它找出来,因为他对这里太熟悉了。

他蹑手蹑脚往里走时,厂棚里,一帮工人涌出来,涌到他身边,拉住他的手,都跟亲兄弟似的。

由此,庆祥打消了寻找模型的念头。

7有了仇隙

这几年庆祥一直挺顺的,结婚几年了,虽然惠云肚子还没动静,没给生下一男半女,但庆祥不急,年轻身体好,都如狼似虎的年纪,说不准哪枪命中,惠云就会珠胎暗结。他们俩都去医院检查过,大夫说他们没大问题,只是惠云的输卵管狭窄,让“爱情”老无法结晶。从此后,惠云也用了心,天天鸡蛋猪肉供着,她不吃,让庆祥吃,庆祥身上有了气力,说不准劲用大了,把狭窄的地方冲开了呢。

真正的好日子,是庆祥去了王路工厂以后。开始的时候,庆祥干得好干得快,又有王路照应着,工资收入就比一般人高。工资是工资,地里的出产也不少,庆祥勤快,惠云也能干,果树打药不误时,庄稼除草不过晌,每年打的粮食吃不完,剩余的全折成钱。树上结的梨啊枣啊每年都满结满挂,卖给果品收购公司,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再以后呢,庆祥当了厂里的主管,收入成倍增加。房子翻盖了,家具也一应俱全。家里装了电话,庆祥还么挎上了手机。看看快中午快下班的时候,惠云就给庆祥挂电话:几点回啊?庆祥手机一响,马上答:快啦,干完手头活就回。过了半个钟点,惠云还打:快没?庆祥一般说:快到门口啦,还打啥?其实,他还没出工厂大门,这么说就是让惠云别着急。

这都是王路开工厂带来的好处啊。

庆祥很满足,也感谢王路。惠云却另有想法。

女人一般心眼小,嘴也碎。王路占了那一亩三分地,三年多了,黑不提白不提的,惠云很生气,她在家里跟庆祥叨叨,庆祥不理,又出门和村里人叨叨,那时候王路和“小白鹅”刚往一块姘,大牌局上凑不齐,“小白鹅”也玩玩小的。有一次她和惠云一块玩儿,惠云打牌的时候叨叨起那一亩三分地。

惠云是故意的,她知道王路和“小白鹅”有一腿,她对着“小白鹅”说,就是要通过“小白鹅”的嘴传到王路耳朵里。

果然,王路知道了。

王路知道后没生气,也没往心里去,老娘们的话可听可不听,只要庆祥不表态,事情就不吃紧。

时间一久,惠云见在王路那里没响动,不甘心。她想叫庆祥当王路的面挑明此事,又一想,不行。庆祥好面子开不了口不说,问红了脸二人不好再相处。

惠云想到了庆祥爸,她的老公爹。

惠云的公爹和王路爸老哥俩年纪差不多,又是老表亲,两个人走得很亲热。没事的时候,在一块晒晒太阳,唠唠家常,或者到谁家了喝点小酒,好得就差在一个锅里吃饭穿一条裤子了。

惠云和公爹一说,公爹也有几分气不忿儿。是啊,好好的一块地,说占就占了,一分钱也不给,天下哪有这种道理?就算从前的地主老财还要写份文书,银钱算清呢。

找到王路爸,惠云公爹打着哈哈把那一亩三分地的事一说,王路爸撸胳膊挽袖子,表现得很仗义,拍着胸脯说自己回家就能摆平。

王路爸是假仗义,他在家说话不算数,他吃儿子喝儿子也怕儿子,王路在家说一不二,连他都让三分。一亩三分地的事他倒说了,只是说,却不表态,最多是个传话的。

王路一听,一阵冷笑:好庆祥,学会“曲线救国”了,老婆不成,又把老爹抬出来,你想要,我偏不给。工厂挣一份还不够,还打起别的算盘?这工厂横竖都是你的不成?

由此,王路对庆祥有了隐隐的恨意,态度上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对庆祥彻底改变看法,并怀恨在心的则是另一件事。

惠云叫公爹和王路爸谈,再通过王路爸和王路沟通,以为迂回一些事情会好办一点,话传过去了,结果一样没了下文。公爹生气,生王路的气,更生王路爸的气。骂王路六亲不认,骂王路爸怂包软蛋。

事情不顺利,惠云一口气憋在心里。别人不敢惹,气全撒在庆祥身上。骂庆祥脑袋是驴粪球子,让人踢了让人踩了都不吱声。骂急了,庆祥顶了几句:我有啥办法?在他工厂干活,弄僵了,会有我好果子吃?

惠云发了狠,说:他不是不给钱吗?我就去他厂里种树,地是咱的,咱有种树的权利吧。

以为惠云说气话,庆祥没理,就去上班了。惠云却动了真格的。

下午,惠云在野地里选刨了几棵小枣树,扛着锄头就去了王路的工厂,她不敢进工厂里面栽,就紧贴着外面的工厂围墙栽。栽到一半,被路过的“小白鹅”看见了。“小白鹅”避在一旁,掏出手机偷偷给王路打电话,王路出差在外地,他给“小白鹅”出主意:等惠云走了,把树苗拔下来,扔得远远的。

第二天,惠云去看,发现树苗不见了,气得她坐在地上大哭了一场。

王路呢,再看庆祥就不那么顺眼了。

8很想回去

庆祥很想回王路工厂,做梦都想。整天无所事事,闲人一个,他不适应,也很难受。从小勤快惯了,一下子没事干,心里空落落的,表面很悠闲,心里很急躁。另一方面,被人家开除了,无论怪谁,无论原因是啥,面子上都不好看。就因为这,庆祥没事很少出门,他怕别人问,也怕别人讲论。如同黄花大闺女被人侮辱了,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

说开除就开除了,来得太突然,庆祥接受不了,事情过去十几天了,他仍然耿耿于怀。

想想当初多好啊。庆祥没技术,王路却把他当自家兄弟,他在外面跑,家里全交给了庆祥。那时庆祥不当官,就是一个学徒工,王路往厂里打电话,只打给庆祥,别人说的他不相信。工厂开业,在外村聘请了一位技术人员,姓牟,是城里退休回乡的老铸工。牟师傅技术好,据说是八级工。王路对他好,跟敬神似的,工资给的多不说,还管酒管烟管吃管住。只有一点,就是有啥体己话不和他说,先跟庆祥说,庆祥在往他那里传达。开始老头不在乎,久了,老头说了闲话,说只重视庆祥,不拿他当回事。庆祥看在眼里,提醒王路,有啥事多和牟师傅商量。王路见路数不对,也改了风格,跟牟师傅走得勤了。

牟师傅技术没的说,就是脾气坏,事情计较起来,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一般工人不让份,有时连王路都不给面子,说呲道就呲道。为了工厂经营,王路能忍就忍了。只一点王路十分为难,牟师傅是城里大工厂出来的,他大工厂那一套来要求王路。比方说冶炼炉小,熔点低,熔化的铁水下来慢,且熔点达不到,他就让王路换新炉;再比如新订单下来,牟师傅先要批量搞实验,实验需要工具,都是大企业用的精密仪器,一套仪器几万块,王路刚建厂,没钱,底子薄,买不起仪器,他是能借就借,借不来的,就凑合,实在凑合不了的,就让庆祥用手工做,做木头的顶替,牟师傅一看七扭八歪不像样子,就骂,当着王路面骂。王路再憋屈也要忍,忍不了,跑到远处去抽烟,眼不见,心不烦。

王路这个老板,像个三孙子。

王路老早想让牟师傅走人,可他一走,谁来管技术呢?

有一次,牟师傅赌气撂了挑子,十几天没来上班,王路想低三下四去请,又拉不下脸,看看庆祥,说:他不来,你顶上。那时候庆祥来工厂一年多了,庆祥用心,牟师傅现场操作,他在一旁帮忙,明里暗里学了不少绝活。成批生产的不用说了,新活下来,那也能自己琢磨出道道来。技术上牟师傅尚不如,可要比其他学徒工高出一大截。王路让他挑挑子,有些怵,但这种情况,他不顶上又能如何?

同样是那样的仪器,同样是那些材料,庆祥做出来的竟不比牟师傅差。王路拍手叫绝,二子一伙子工人都羡慕得不行,把庆祥看成神人了。

赌完气,没人邀没人请,牟师傅蔫出回来了。一看现场,工厂有条不紊,并没像他想象那样出乱子,他也没了脾气。

他没了脾气,王路却不依不饶,当天就把牟师傅打发了。

牟师傅一走,王路就把庆祥提拔起来,当了技术主管。宣布任职之后,王路拉着庆祥去乡镇酒店里搓了一顿。酒座上,王路拍着庆祥的肩膀说:表叔,工厂是我的,也是你的,工厂存在一天,你就踏踏实实呆一天,一定。。。

两年过去了,当初的承诺现在却变成了空话。

不过,庆祥自信可以回去。这些天他彻底想通了,产品不合格被迫退货不是自己的责任,就算有,也是一点点,一个监管不力到头了。只要找出那个模型,找出私自修补模型的工人,一切便真相大白。

退一万步讲,自己一百个不对,也要看上一辈的交情吧。父亲说是亲三分向,整天表叔表叔地叫,就当一个称呼?叫不出一点感情来?就因为工作上出了一点差子,一点旧情都不念,一脚踢老远,老天爷没这条道理。

再说,一直以来,自己一颗心全扑在工厂里,还能咋地呢?搁谁会那么痴心一片?谁也不行?

庆祥心安了,他觉得王路开除他绝对是一时兴起,王路过后冷静下来,就会想起他的好处,更会想起他们从前的一切。

会有那么一天,王路不用八抬大轿,也会低三下四来求。王路如果不给足面子,不给恢复名誉,还不答应回去呢。

庆祥幻想着,这种感觉很享受,像真的一样,他的心不再往一块揪了,渐渐舒展。

9撑不住了

王路从前干过几天铸造,虽然脑子不笨,心思没用在技术上,所以学来学去也是个二把刀。现在他在工厂暂时顶了庆祥的角色,才体会到平时庆祥的辛苦。计件工资,工人们图多挣钱,起得早,天刚亮就吆喝老王头开仓库拿模型。有老王头打前站,虽然王路赖在床上可以多睡会儿,但工人们一会要这个一会要那个,老王头动作慢,忙不开,就需找王路。王路不在工厂,他在家里住,工人们一个电话打过去,他睡得再香也被揪起来。

最难的是修模型,模型坏了,工人提溜来往地上一扔,他就得修。修得多了,王路也烦,也生气,骂工人们不注意工具保养,净给他找麻烦。但模型坏了该修还得修,不修工人就干不了活,干不了活就回家,回家就挣不了钱,挣不了钱就有怨言,有怨言就掉脸子发牢骚。工人干不出活,产量上不去,也不是王路情愿的,所以王路想发火都不行。

还有一点,就是新产品搞实验,批量生产,王路死活是搞不了的。

工厂呆了十几天,王路弄得灰头土脸,精疲力尽,这才想起庆祥在的好出来。

本来“小白鹅”的娘家哥要来,王路始终未吐口。他对“小白鹅”了解,对她娘家哥不了解,他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让庆祥回来,也不情愿,把人家开除了,再叫人家回来,自己打自己嘴巴。还有一层,庆祥一来,必定提条件,至少要答应给那一亩三分地补偿费。

说起那一亩三分地,当时答应没答应给以补偿他记不清了,好像喝酒的时候说过,说过就说过了,酒一醒他就忘了,或者当作忘了。

王路认为他可以堤内损失堤外补。

当初王路把庆祥从一般工人提拔为技术主管,就是的一种补偿。原以为庆祥会心领神会,会心存感激,没想到庆祥面上不言不语,另有打算。他不出面,叫婆娘来,不玩明的,玩阴的,庆祥你有种。

在工厂呆了半个月,王路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心里实在烦闷。最主要的,和“小白鹅”分别十几天了,他想她,想得心急火燎,想她的心,也想她的人。

他把二子叫过来,一脸庄重地嘱咐:城里有业务需要我去谈,家里的事暂时交给你,你千万要管好,不能马虎,听见没?

二子脑袋一卜楞,说:我不行,我哪行啊?

你不行谁行?凑合吧,过几天我就回来了。

二子嬉笑着说:有一个人行。

谁?

庆祥哥。。。要不叫庆祥哥回来吧。

过了晌午,天气由晴转阴,暑热渐渐退散,露出一些凉爽来。庆祥扛了一把锄头刚出门,迎面碰上了二子,二子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正急急忙忙往前赶。

庆祥问:二子,干啥去?

二子一捏车把,在车上悠着一条腿说:庆祥哥,我去工厂。

咋去这么晚?

家里有点事,就晚了些。再说,也不那么急了。

为啥?

你不知道吧,工厂最近找了一批工人,都是外村的,人一多,地界儿小,每天只能干那么多活。

干嘛找那么多人?

赶活呗,这批活要得紧,月底交清。

庆祥试探着问:王路在工厂吗?

在,回来好几天了,一回来就追活,催命似的,催也白催,厂房就那么大地儿,干多了没地儿放。

庆祥不理会活多活少的事,他有事要向二子打听,他把锄头放在地上,细声问:二子,我问你,那个模型还在不?

二子摸不着头脑:哪个模型?

就是上面的子母搞颠倒的那个。

那个啊,应该有,从你走后那个活就不干了,应该放仓库里啦。

庆祥凑近了说:二子,你帮个一忙,你把模型找出来,看看上面的字母是不是颠倒的?

这个啊,一定是,要不铸件上咋会颠倒了呢。

庆祥想了想:也是,按模型下来的铸件,铸件错了,模型一定是错的。问题是谁把模型上的字母弄错的,排除了自己,一定是另有其人。

他想起一件事来,跟二子说:在办公室的抽屉里,有一个小本本,小本本上有我写的记录,记着每天谁干啥活,啥时干的。你帮我找到那个小本本,我就能大体知道是谁弄坏模型的,因为用那个模型干活的人不会超过三个?

你是说模型坏和你没关系?你是冤枉的?你替别人背了黑锅?

庆祥点点头,说:我有记录,哪个时段谁干啥活都有记录,一翻小本全清楚了。

二子有点为难:过去这么久了,不知小本还在不在?

庆祥很急切,说:你去工厂办公室找找,找到找不到给我个回话。

10女人吵架

二子下班回来告诉庆祥,说那个小本本没找到,办公室里桌子抽屉里面就一堆瓜子皮和一些花生米,别的啥也没有。

庆祥问:别的抽屉呢?

也没有。

是不是在会计的抽屉呢?

问会计了,没有,他说根本没看见啥小本本。

庆祥绝望了,找不到小本他就无法洗清自己,洗不清就无法面对王路,更别提回去上班了。

惠云在一旁埋怨:王路鬼道,早藏起来啦,哪像你这么没傻,你脑子要是多根弦,也不会有这一章。

庆祥气急败坏,拍打着桌子叫:你知道个屁,事儿都坏在你身上,你不偷着往王路工厂里栽树,王路也不会对我下这狠茬子。

惠云也瞪起眼珠子:咹,你怪我,还不是你怂包一个,但凡硬气点,他敢往你眼里插棒槌?

二子见两口子要打架,赶快劝:这事怨不得庆祥哥,人又没长前后眼,谁会知道小本本那么重要?又说:没小本本也不打紧,就那么两三个人,一问就知道,庆祥哥,对那个人有印象吗?

庆祥摇摇头:不记得了,时间太长了。

别担心,我到工厂问,挨个问,不信问不出来。

庆祥摊摊手:谁会承认呢?谁会自己给自己泼脏水呢?

二子一时语塞:说的也是。

庆祥突然问:二子,最近开工资没?

开了,你是不是还压着工资呢?

可不,三个月的,六千多块。

二子催促:快去领吧,明天就去。

庆祥第二天没有去,他听说王路在厂里,他不愿面对王路,一则见面尴尬,二则模型的事还没弄清楚,他心虚,理亏,很不硬气。他想等事情有了答案,他亲自和王路谈,那时他掌握主动权,横着谈竖着谈,咋谈都行。

搞清王路不在厂他才去的,下午两三点钟,天儿正热,下火似的,厂院里没有人,工人们大都去了厂棚干活,没干活的也躲到犄角旮旯避暑去了。庆祥直奔会计室。

会计在,庆祥就向会计索要工资,会计翻了半天账本,说:工资,没你的啊。

庆祥奇怪:咋会没有?三个月的,别人都开了啊。

是没有,我也不知咋回事?你打电话问老板吧。

庆祥迟疑了一会儿,抄起电话打,可王路关机,打了几次都是。

庆祥悻悻而归。

也有收获,出了厂门,二子悄没声地跑过来,他招呼庆祥站下,然后说:庆祥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王路要叫你回来,你回家准备一下吧。

庆祥来了精神:真的吗?

他亲口说的,还有错?

怪不得不发工资,王路想拿工资压着我,不让我走。呵呵,王路扛不住了,要向我挥动那啥。。。橄榄枝,哼,就猜到会有这一天。

庆祥的心气高起来,回家的脚步迈的很快,胸脯也腆起来。

家里,惠云正一簸萁一簸萁地往囤里装麦子,见庆祥来,就招呼他来帮忙。

庆祥没听见似的,直奔仓房,从房背上把干铸造的家什摘下来,找砂纸一件件打磨,惠云扔下簸萁奔过来问:你不帮我装麦子,鼓捣啥呢?

庆祥一边打磨一边说:擦擦,都长锈了。

是不是想着去王路工厂啊?

庆祥不抬头,从鼻孔里嗯了一声。

别想了,去不成了。

为啥?

我和“小白鹅”吵过架。

的确吵过架。那天栽的小枣树被人拔,她想在村头大喇叭上骂一通,解解气,又一想,光解气没用,不解决问题,把矛盾公开化,只能给在王路工厂的上班的庆祥找麻烦。枣树种不成,可以种庄稼,玉米豆子都行,种子埋在地里,王路看不见,等看见了,苗也出来了,一出来就是一大片,漫不成王路一根根的把庄稼苗也拔了?

沿着工厂围墙有一条小路,小路直通工厂厕所,原来没有路,路是工人们解手去厕所踩成的。惠云种上庄稼,工人再踩就可以找王路论理,然后便可以把话题引到一亩三分地上去,理直气壮向王路提出占地补偿的事。

惠云想得好,实施起来却出了乱子,惠云用锄头在地上划沟,再把种子撒进去,一时弄得兴起,庄稼种到别人地里去,那块地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小白鹅”。

也活该惠云不痛快,种庄稼的那天,“小白鹅”也正好去那里一探究竟,看看树苗拔了之后,惠云有没有再种。她去的时候,惠云已经种完了,正收拾工具准备回家。“小白鹅”在远处看,心下疑惑,心说惠云这娘们还较劲,树苗拔了,又改种庄稼,她是死活要和王路过不去。

等惠云走远了,她才过去,往地里一瞧,惠云庄稼种过了界,种到自家地里,就扯着嗓子骂起来。她以为惠云走远听不见,惠云耳尖,听得真真的,她返回身对着“小白鹅”走过去,

把这几天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小白鹅”身上。

“小白鹅”也不是善茬子,嘴利,她上过高中,摆道理一套套的;惠云呢,道理说不出来,只能撒泼,黑的白的,连数带骂,想到哪是哪,毫无套路,“小白鹅”接不上茬,气得干瞪眼。

“小白鹅”家的地不种,大都荒着,但自己的地是自己的权利,是神圣不能侵犯的,自己扔了不种可以,白给别人一寸也不行。更主要的,表面维护的是自己,其实她维护的是王路。

和惠云吵了一顿,她不敢再往下吵了,惠云嘴不饶人,再吵下去,非把她和王路乱搞的事抖搂出来,等会儿有人过来,她脸还往哪搁?

她边吵边退,退到惠云看不见的路口,一转身走了。

惠云站在原处,对着“小白鹅”的背影骂了一通,骂累了,也回了家。

                                                 111工资被扣

王路正在空调底下吃西瓜,“小白鹅”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张传单,王路放下西瓜,上前搂住“小白鹅”就想亲嘴,“小白鹅”打了一下王路的手,说:别闹,我有正事。

王路嘿嘿一笑:啥正事?现在上床才是正事。说完,抱起“小白鹅”就往床上扔,“小白鹅”舞扎这双手在王路怀里扑打,还叫:大白天的,又想强暴老娘?。你个不要脸的,快放下我,我有话跟你说。

哈哈,办完正事也不耽误。王路把“小白鹅”扔在床上,身子压过来,要扒“小白鹅”裤子,“小白鹅”一脚把王路踹到床下,手里的传单飘起来,落下去,正好盖在王路的脸上。

“小白鹅”咯咯笑起来。

王路不恼,从脸上扯下传单,看了看:啥东西啊?

小白鹅下了床,接过传单说:这是乡里贴的公告,村里要换届选举啦。

选呗,跟我有他娘的啥关系?

你就不想竞选村长?

屁大的官,谁稀罕?

“小白鹅”嗔了王路一眼:你呀,头发短见识也短,还不如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女人,村长官是不大,可也是实权人物,常言说得好: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别拿村长不当那个干部。村长干好了,一样有作为,一样有出息,南方有个地方,叫啥名来?村长把村里搞得红红火火的,高楼大厦啥都有,跟城里没啥两样。人家是全国人大代表,比县长还牛气哩。

王路一吐舌头:你说的我也知道,那种大能人,全世界能找出几个?咱就是小家雀,没那么高的想法,别的办不到,就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小白鹅”不屑地说:你呀,眼底下看不出三寸去。你当上村长之后,工厂也可以关照些,当初要是村长,也不至于为盖厂房的犯愁,想在哪盖就哪盖,不像现在跟庆祥那么多络烂(瓜葛的意思)。

庆祥没有能回工厂,他被“小白鹅”的娘家哥顶替了,摩拳擦掌了半天却空喜一场。

更窝心的,六千块钱工资被扣,铸件字母搞错,工厂退货赔钱,庆祥负主要责任,罚钱以示惩戒。

这话不是王路当着庆祥面说的,是王路通过会计传达的。王路不在工厂,据说去了南方。

回到家,庆祥脸色铁青,太阳穴鼓老高,烟抽了一颗又一颗。惠云问他又犯了啥病,庆祥长叹一声:我他娘的活活叫王路憋屈死。

听了庆祥的讲述,惠云也气得不行,她怪庆祥:都是你,总对王路抱幻想,这回认清他面目了吧?

庆祥懊悔:怪我,他老表叔表叔地叫,我以为他拿我当回事,狗日的其实狼心狗肺。

庆祥爸知道后,也气得直哆嗦,他拔腿就往外走,惠云在背后叫:爸,你干啥去?

庆祥爸气哼哼地说:我去找王路,不,去找王路爸。

惠云拦住说:去有啥用?上一次管用了?

庆祥爸骂:狗日的欺负人,地不给钱不说,还扣工资,他娘的不让活人啦?

惠云拦不住,庆祥爸晃着膀子就走了。惠云叫庆祥去拉,庆祥站起来,又一屁股坐回去。

王路家的油漆大门关得严严的,苍蝇都飞不进去,庆祥爸不管不顾,大晌午的就咣咣砸门,里面的大黑狗狂叫,像吃了谁似的。

老半天,门终于打开,门里头探出一张干黄的脸。是王路的媳妇。

王路的媳妇说话柔声细气,一看就是让王路霸道惯了的。

大叔,啥事?

庆祥爸强压心中的火气:找你老公公。不由分说往里闯。

西厢房里,王路爸喝完酒歪在炕上睡着了,桌子上还放着半瓶酒,半盘花生米和半盘炒鸡蛋。王路爸呼噜声震天,如同过火车。口水从他嘴角流下来,流到枕头上。庆祥爸摇他拍他打他,就是不醒,一翻身,照旧鼾声如雷。庆祥爸没了办法,也泄了气,这个状态,就算叫醒,也是一嘴酒话,一嘴胡话,说不出所以然。

晚上,二子过来,不住地安慰庆祥。他说:庆祥哥你也别往心里去,王路你也不是不了解,现在狗日的人模人样的,小的时候那是个赖货,打爹骂娘的主,事一到他身上,没深没浅的,亲娘老子都敢骂。也不是你自个,厂子里他谁没骂过?就我上一次,因为模型有毛病,敲打重了,他就没鼻子没脸的。。。

惠云听着别扭,一阵冷笑:吃谁向谁,这话一点不假。二子哪里是劝解人?分明是替他王路说好话的。

二子尴尬地笑笑。

12“群众路线”

王路从南方回来,要请庆祥吃饭喝酒,这事透着蹊跷。

王路准备参加村长竞选了,他要走“群众路线”。他所理解的“群众路线”就是要和村民搞好关系,要和全村搞好和谐。放眼全村,他和谁关系差,和谁不和谐呢?

庆祥啊。

所以他要拿庆祥“开刀”,从庆祥那里打开突破口。只要和庆祥关系搞好了,和庆祥和谐了,别人也就和谐了,整个村子也就和谐了。

喝酒能喝出和谐吗?能。以王路这么多年在外闯荡的经验,只要大家坐下来,把事情摆在酒桌上,天大的事都能化解,天大的事都能摆平。双方再敌对,再剑拔弩张,只要一块肯往酒桌上坐,就没有啥大不了的事,往往吃着喝着,双方就走到一条阵线上去。

从前项羽和刘邦是,毛泽东和蒋介石是,他和庆祥也是。

他想给庆祥占地费和工资吗?不想。不但不想,还要告诉庆祥不给的道理,让庆祥心服口服。这一回他去南方没白去,在南方他学了一肚子道理。

集中起来,他要面对庆祥的就两个问题:一是事,二是钱。事就是庆祥被开除的事,钱呢,就是占地费和工资。开除庆祥的事也许是一时冲动,既已成为事实,就不能再改变。领导就应该树立个人威信,就要说话算数,就要一言九鼎。说了不算,算了不说,领导自己乱了,在别人那里也就乱了。

王路的确想叫庆祥回来过,“小白鹅”横档竖挡不愿意,她想叫她娘家哥来。她心这么想,嘴上不这么说,她替王路分析。她说让庆祥来上班有几大坏处:一是如果主动请庆祥回厂,王路就要自降身段,低三下四去求,庆祥呢,必然摆起高姿态,公开向工厂提条件,别的不敢说,首先要的就是占地费和工资,你不给,他就不来,最后要么不欢而散,要么让庆祥牵着鼻子走。二是庆祥被开除又返聘回来,这一去一来,庆祥的心被整散了,还会像从前那么贴心吗?三是王路你作为一厂之主,一会儿开除人家一会儿又让人家回来,反反复复,在工人心里何以立威?以后再出现类似的事,你王路以该咋办?

说得好,鞭辟入里,不愧是上过高中的人,“小白鹅”你就是我的女诸葛啊。你的话在被窝里听,不在被窝里也听。

庆祥回不了厂,自然让位给了“小白鹅”的娘家哥。

占地费和工资庆祥也别想。先说占地费,从前是没说清楚,没说清楚不代表事不清楚,盖厂的时候,你庆祥主动把自己的地让出来,我王路感激,我说过要给你好处的,以后也的确兑现了,开始你一个小学徒工就比别的工人挣得多,为啥?还不是我照顾你?以后我提把你当技术主管,比别人清闲不说,工资还翻倍,凭啥?那不是对你占地费的补偿?

工资?还有脸提工资?管技术的没把技术管好,一下子让我赔了八九万,我没让你赔就不错,还提啥工资?一个人没错便罢,错了就要承担责任,以啥方式承担?当然是钱,当然是经济处罚。

这些话,都是王路准备在酒桌上向庆祥说的。

原本王路不想这么做,他让庆祥来求他,他尽可居高临下摆出姿态。他这边高,庆祥那边低,至少庆祥在心理上是弱的。他了解庆祥,那是个老实头,屁都放不响,还能说出啥道道?

过后一思量,要竞选村长,就要把和谐摆在第一位,拉村民的选票,做样子也要做啊。

庆祥会应约吗?不知道,王路心里没底。当然,邀请庆祥王路不会自己出面,他让二子去。

二子乐意干这事,这是把两个人往一块儿串掇好呢。

二子下班没回家,直奔庆祥家,到他家一看,庆祥在地里还没回来,惠云在做饭。他和惠云一说,惠云莫名其妙:欠账就欠账,吃哪门子饭啊?王路不会往酒里下毒吧?

二子笑了,说:哪能呢?为这点钱,王路至于吗?害人也没这么害的?

13  还叫表叔

这是县城里的一家烤鸭店,上下两层,一层是散座,二层是包间。王路领着庆祥和二子直接上了二楼。

来这么豪华的地方吃饭,庆祥是第一次。地上铺的木质地板,很干净,一点尘土也没有,幽幽的暗亮。圆桌和椅子也都是木制的,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木质香气,很静,很优雅。王路穿着锃亮的皮鞋,很自然的踩在地板上,发出吱吱的声响。庆祥穿的是半新的布鞋,鞋脏,在地板上走出一串泥印,庆祥很在意地往后看看,想把鞋扒掉,二子小声说:不要紧,服务员会弄的。

王路今天请庆祥吃饭,庆祥有心不来,架不住二子劝,说:王路请吃饭就是解决问题的,你不去,倒让他逮着理了,说不准这回王路就把钱给了,你们俩就此和好了呢。

来就来,丑媳妇还怕见公婆?王路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那就是要钱。

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三个人坐下,一位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走过来,拿着菜谱示意他们点菜。王路看看庆祥说:想吃啥?点吧。

庆祥说:来碗面条就行。

王路笑了,女服务员也偷偷笑起来。

二子打圆场:实惠人点实惠菜,今天的确需要实实惠惠。

王路把菜谱给二子:二子你来,点,多点,往死里点,今天咱就是喝酒吃饭,话说多说少无所谓,但必须掏心窝子。

菜上桌之后,酒过三巡,王路就开了场,王路不错,还没忘记光庆祥叫表叔,只要叫表叔,话说得再不入耳,再不能让人接受,庆祥也不便发作。王路要玩心理战。

王路把全部的真实想法全端出来,酒喝到十分,王路的话也说到了十分,枝枝蔓蔓,根根脉脉,总之一句话:占地费和工资一分都不给。

完全出乎二子的意料,他以为今天是和好酒,是高兴酒,谁料想王路态度那么强硬,他夹在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很是难受。

庆祥料到了,所以王路讲完了,他表现得镇静,不恼也不火。

说镇静也不全对,他心里窝着一股气,脸色都变了。吃了人家的饭,喝了人家的酒,舌头就短一截,想发作也只好压着。

有了几分酒力,庆祥说话磕磕巴巴:模型的事不。不怪我,我没弄坏,是别人弄坏的,当初你要是给给我配把仓库钥匙,我比老王头仔细,出入库我会一件件看,及时发现了,也不会出现以后的事。

王路质问:你说别人搞坏的,那人到底是谁?找不出来你就得承担责任,谁叫你是技术主管?我咋不找二子,偏偏找你。。。表叔,搁在法律上,你知道这叫啥罪?叫玩忽职守罪,你当是小事?

庆祥哑口无言。

他把话头绕到占地费方面去,被王路数落了一通,也没词了。

庆祥自己奇怪,那么占理的事,经王路一说,现在咋变成没理了?

庆祥爸开大门走进院子,就听见庆祥两口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吵架。

小两口吵嘴,当公爹的不好掺合,就蹲在门洞里听。就听惠云说:都怪你马虎,把活搞砸了,让王路得了理,王路是啥人?逮住蛤蟆能攥出尿,让他还钱,等于老虎嘴里抢食吃。咱去年翻盖房拉的饥荒,还指望你在工厂挣了钱还上,这回可好,钱不给了不说,还整天闲着没事干。庆祥说:你以为我不憋屈?我也憋屈啊,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活不是我搞砸的,是别人。。。可就是找不出这个人,我有啥法?惠云说:你能耐呢?王路叫你去喝酒,我不让你去你非去,咋样?着王路道了吧?六千块钱外加占地费,一顿酒就给打发了。。。天。庆祥说:你以为这事完了吗?没完。喝酒能把钱喝光?我就不信了?惠云说:你还有啥法?你也就在家里横,出了门王路三句话就把你拿下,我还不了解你?窝囊废。庆祥的声音大起来:你说谁窝囊废,你再说一个我听听?惠云也嚷嚷:说就说,窝囊废,窝囊废。别的男人都自己老婆长脸,你呢,三脚丫子踹不出一个响屁。庆祥恼了,啪地一拍桌子:你。 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死了都行,就是别再让我看见你。

惠云喊叫起来,又听见茶杯摔碎的声响,接着,惠云披头散发跑出来,一边抹眼泪一边蹬上自行车,朝大门口冲过来。

庆祥爸想躲,哪里躲得开?自行车忽地擦身而过。

14可以告他

惠云生气回了娘家,庆祥吃饭冷一口热一口地对付。还好,父亲会做饭,隔三差五过来给庆祥做口热的,不然,庆祥非吃出病来。

晚上庆祥随便扒拉了两口饭,便趴在床上看电视。电视上一个胖女人正呼哧带喘地对着记者的话筒说话,大概意思是她去商场购物,在商场门前滑倒,左臂摔成骨折,她要让商场索赔,赔她医疗费和误工费,商场不赔,她就请愿,就静坐,就绝食,就上法庭打官司。

庆祥惊讶:这也能告?

门一响,父亲走进来,把一沓钱扔在床上,庆祥不明白,问父亲咋回事。父亲说:这是一千五百块钱,是王路他爸偷着给我的,他说你的事他全知道了,都是王路那个王八羔子坏了心肠,这些钱是他平时攒的,就算一点补偿吧。

庆祥急了:爸,这钱不能要,王路的事和他爹没关系。再说,这点钱也不够补偿的。

庆祥爸说:好歹就这样吧,钱咱也不要了,算上占地费,最多一万块钱,咱就当丢了,有它也过日子,没它也过日子,你呀把惠云从娘家叫回来,去找份别的事由吧,整天在家也闹心。

庆祥不愿意:那是一万多块钱呢,够我挣一年的,说不要就不要了?哪那么便宜?再说,这不都是钱的事,咱不争(蒸)馒头也要争(蒸)口气,要不以后咱在村里咋混?

咋混?咋混也得混。咱又没偷没抢没坑没骗,咱怕谁?没准乡亲们同情,还让咱哩。

这年头人还有同情心吗?你倒霉,别人看笑话就不错,还指望同情,想都别想。

那你说咋办?王路不给,你有啥办法?

庆祥心一横:告他狗日的。

庆祥爸没听清:啥?

我是说告他。

看把你能的,学会打官司告状了,这事,咱庄户人想都别想。

为啥?

常言说:屈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衙门口是那么好进的?

爸,你这是老观念啦。

啥老的新的,告状,我这里就通不过。

庆祥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就这么憋屈,还不如死了。

惠云回娘家七八天了,庆祥心里长了草。有女人的日子过惯了,一下子没了女人,寂寞受不了再说,老叫父亲过来做饭,他也不忍。

试探着给惠云挂电话,心里慌,电话嘟嘟几声马上撂了,再小心翼翼地拨,他不撂,对面撂了。

说明惠云还生他的气。

父亲说:去接吧,不接不会回来的。

听父亲的,庆祥乖乖去了丈母娘家。

说去丈母娘家,其实丈母娘早死了,就还有一个老丈人,老丈人七十多了,眼花耳聋,平常都需要人照顾。说惠云赌气回娘家,倒不如说是回家照顾老爹。

庆祥到老丈人家里的时候,惠云正给老爹拆洗被褥,一见庆祥进来,扭头跑回里屋,庆祥追到里屋,见老丈人没在家,一把拉住惠云往怀里拽,惠云半推半就,板着脸说:你还来干吗?你不是死都不见我吗?我。都打算跟你离婚了。

庆祥赔不是:都是我已在气头上,说了过头话,你别往心里去。

啥时候学得嘴甜了?离婚也没事,你正好找个小的,找个可心的,给你生个一儿半女的,好过小日子啊。

庆祥一把把惠云抱在怀里:别说气话了,我那离得开你?

说着,撅起嘴就亲惠云的脸。

惠云胃里啥东西犯上来,禁不住一阵恶心,她挣脱庆祥就往门外跑。

庆祥赶紧追过来,关切地问:咋啦?病了吗?

惠云呕吐了一阵,抬起蜡黄的脸,嗔怪道:还不是让你气的?

再回头看庆祥,脸不由红了。

庆祥突然兴奋起来:是不是有了?

惠云骂道:我当你老婆算是白当了。

真的有啦?

你肚子里真有我的种啦?

庆祥把自行车推过来:走,咱回家。

15潜入厂内

庆祥站在葱茏的玉米地里,眼望王路工厂的冶炼炉冒着滚滚浓烟,心中充满怨恨。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块土坷垃,被恶意踩了一脚,又被踢得老远。他一直痴痴地想 ,直到夕阳西下月上树梢的时候,才无精打采地回家。当他路过王路工厂附近的时候,突然心生一个念头,开始这个念头很小,一闪就熄灭了。听见王路厂内那一条狼狗狂叫,那个念头忽的又燃起,借了一股风力似的,越烧越旺。

他鬼使神差,开始在王路工厂的围墙外来来回回盘旋。

工厂的围墙并不高,有的地方有小小的豁口,庆祥找了一个僻静处,放下锄头,双手一扒,脚一蹬,身子一纵便越墙而过。

四周很静,只有夜虫唧唧鸣叫。这个时候,看门的老王头正躲在屋里喝稀粥,狼狗也不会被惊动。可能停电,高悬于大门口白炽灯也没亮。庆祥太熟悉这里的一切了,对工厂屋里屋外了如指掌,他抹黑七拐八绕来到仓库门前,隔着门缝朝里看,里面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见。他一摸锁头,锁头很小,还是那把生了锈的破锁。凭庆祥的力气,一咬牙就能掰开。。。掰开不行,万一弄出响动就不妙了。他翻翻衣袋,从衣袋里找到一盒火柴,想借火光在地上找一根铁棍撬开门锁,贴在耳边一摇,火柴是空的,又在衣袋里翻找打火机,打火机没在,大概下午干活时随手扔了。

模型偷不出来,庆祥去了办公室。借着月光瞅瞅,门关着,没上锁,庆祥便轻轻打开了房门。

屋里黑咕隆咚,不敢开灯,庆祥蹑手蹑脚往里摸索。庆祥知道,这间办公室是会计室,会计室也没啥好东西,除了一张破桌子,最值钱的就是很小的一个保险柜。保险柜平时放些钱,到晚上估计也叫会计拿走了。就算有钱,保险柜死沉死沉,庆祥也抱不走。

庆祥在办公桌上摸到一件方方正正的东西,再摸才知道是电视机。电视机从前没有,有也是现在才有的。如果把工厂的唯一的娱乐设施搬走会是啥样子呢?王路会气急败坏?会懊悔自己不该干坑人的勾当?也许王路全不在乎,一台破电视机值几个钱?远远抵不上那一亩三分地,抵不上所欠的工资。但它能让王路顿生一丝不安,让其有一点点触动。

关键是庆祥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心里想好了,注意拿定,庆祥开始行动。他摸索着把电视机电源拔掉,又把连接电视机的那段电线缠在手里,轻轻一用劲,电视机就抱在了怀里。

出门来到厂院里,月光正好,水一般清凉,庆祥的影子在月光里晃,他突然感觉自己很有失误,做贼都选夜黑风高时,哪有月高朗照下偷东西的?心一惊,便缩头往黑影里钻,一着慌,脚下不知被啥东西绊了一下,庆祥不由往前一趔趄。

弄出了响动,门口的狗开始叫起来,脖子上的铁链子被扯得哗哗直响。接着,便听见老王头连声咳嗽着出门走过来。

庆祥慌了神,赶紧把电视机搬回去,放回办公室。然后捋着房檐跑到院墙边,一翻身跳过墙,消失在苍茫的月色中。

回到家,庆祥还惊魂未定。惠云见他脸色不好,就问是不是病了,庆祥摇摇头。刚才所做的一切如梦境一般,又如同一个人坐在台下看舞台上变候变马的表演,看着看着就没了真实,看着看着就不能自拔,真假难辨。

惠云问:咋回来这么晚?我做熟饭等你半天了。

庆祥不想说实话:大月亮地儿,凉快,正好干活。

庆祥不吃饭,坐在凳子上抽烟,抽了几口,被惠云一把夺过,扔在地上,用脚碾灭:还抽,抽死你。

吃晚饭,看了一会电视,觉得无聊,就关了电视上了床。惠云收拾完碗筷,也脱衣爬到床上来。庆祥随手一关灯,整个屋子就暗了。

隔着窗帘,皎洁的月光照进来,明晃晃的很亮。天热,庆祥和惠云裸着全身,像水中的两尾鱼。

惠云欺身过来,躺在庆祥的怀里,用手抚摸庆祥的胸膛,她的手像带了电,游走到哪里,哪里都是麻酥酥的。一般这个时候,庆祥或有所动静,有所行动,今天不一样,他直挺挺躺着,像一截木头。

黑影里,惠云贴着庆祥耳根问:咋啦?让人骟啦?

庆祥叹了一口气:心里不舒服,憋屈。

我知道你为啥憋屈?

为啥?

王路呗。

是啊,狗日的逼得咱实在没道走了。

惠云抬头看了庆祥一眼:王路工厂去不了了,你打算咋办?

庆祥摇摇头:咋办?实在不行还干我的老本行。

从前行,现在不行了,现在谁还打家具?

那就去跟着包工队去盖民房。。。反正不能闲着。

惠云沉了一会儿:我看去城里打工吧,我娘家那村就有不少出门打工的,钱也不少挣。

我想过这条道,可现在不行了。

为啥?

你怀孕了,我还咋出门?

惠云轻轻擂了庆祥一拳:刚刚怀上,还早着呢。

庆祥关切地说:那咋行?好不容易怀上,拖着个笨身子,咋干活?

惠云笑了:庄稼人哪那娇贵?再说,还有爸呢?哎,爸知道我怀孕的事吗?

知道了,他笑得不得了,还张罗着一家姓的人喝喜酒呢?

惠云笑出声:我就知道他高兴,他盼孙子眼珠子都快蓝了。咦,这几天咋不见爸了?

庆祥有些内疚:那天我俩绊了几句嘴。

因为啥?

我想告王路,咱爸不让。

16举办寿宴

大街上隐约传来一阵锵锵的锣鼓声,过一会儿,惠云急急忙忙从外面跑进来。

惠云一进屋就扯庆祥的袖子:走,看杂技去。

庆祥孟登着眼:杂技?哪有杂技?

没听外面敲锣打鼓的吗?

谁请的?

王路。他爸过六十大寿,邀全村人,听说还发礼品,谁去谁有份。

庆祥轻蔑地一笑:有唱大戏的,有演电影的,没听说给老人祝寿耍猴的,这不给老人添堵吗?

祝寿不就图一乐?演啥不一样?如今哪去请戏班,也没人唱戏啦。玩杂技也挺新鲜,走,瞧瞧去吧,反正也闲着。

庆祥不理: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

惠云赌气:我领来东西你可别吃。

我不吃,打死我也不吃,我吃了怕长噎膈。

惠云嘟囔:不吃就不吃吧,还赌咒发誓的。说完往外走。

庆祥在背后喊:你也不许去。

庆祥拦不住,惠云还是走了。

惠云刚出大门,就被身后追上来的庆祥拉住了衣角,惠云一打庆祥的手,说:我就看看热闹,又不是去讨好王路,我保证领来礼品不吃,喂狗,行了吧。

庆祥向四周看看,见不人注意,就说:我要去查小本本的事。

惠云不明白:小本本?

模型搞坏,铸件被退货,王路就把责任全部推在我身上,我也是满身是嘴也说不清,唯一能洗清我的就是我的工作日记,就是前几天我让二子找的那个小本本,可二子没找到,看来这事我要亲自跑一趟了。

你是说你去王路工厂?

对,今天王路给他爸祝寿,一定不会去工厂,这是个好机会。

二子找不到,你能找到吗?

小本本可能不在了,我到工厂一个个问,总能查出真相来。

惠云同意了:那你去吧,我看家。

庆祥回家换了一件衣服,就出了门,奔工厂方向而去。

惠云在家无聊,听见大街上密集的锣鼓声,终于禁不住诱惑,锁了门,也出去了。

耍杂技的就在村口场园里,场园距小学校很近,有不少小学生跑出来看热闹,上课铃上了,学生不肯回教室,一个女教师走出来连嚷带叫赶小鸡似地往回圈,几个顽皮的不听话,捉迷藏似地和女老师兜圈子,有的爬到树上,有的钻进人群里,还有的把麦秸垛掏了一个洞,顾头不顾尾地钻了进去。

杂技快开场,一个长得细瘦光着膀子穿一条灯笼裤的男子,用劲敲打着一面小铜锣,转着圈在清理场子,之后,又走到场子中央,扯着沙哑的嗓子,用生硬的普通话叫嚷了一通。

一声锣响,宣布开始。

一阵紧锣密鼓过后,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上场,他腰扎板儿带,板儿帯勒得很紧,肚子鼓得如同气蛤蟆。他用麻杆似的细胳膊摆出一个举火烧天的架势,后面上来一个粗壮的汉子,递给他一根手指粗的盘条,小孩运足力气,抡圆了超肚皮上猛击,只几下就把盘条打成“几”字型。

好。

王路在场边的椅子上站起来,拍手大叫。

场内的孩子小脸涨红,牙关紧咬,眼睛里似有泪光闪动。

王路对着在场的人作了一个罗圈揖,高声说:谢谢乡亲们捧场,今天是我父亲他老人家六十大寿,我先代表我父亲向乡亲们问好。除了给他老人家祝寿,还有更重要的事宣布,过几天村里就要开始竞选村长了,王路不才,也想参加竞选,我竞选不是为我自己,是为全村老少爷们谋福利。。。话不多讲了,也说多了就影响大家看节目了,需要告诉大家的是,谁有意投我王路一票,节目结束后,就去我家领取丰厚礼品,每人一包瓜子,一包糖果,一袋蛋糕,会抽烟的还有烟抽。

王路就走了。他不能不走,因为在家还有村里的、乡里的、工商税务银行的一帮贵宾呢。

看完节目,惠云没领礼品,直接回了家,看看门还锁着,就知道庆祥还没回来。

刚进家门,老公公风风火火跑进来,冲着惠云说:快去看看吧,庆祥和王路打起来了。

17打起来了

王路陪头头脑脑们吃完饭喝完酒,兴致颇高,非带着这帮贵客参观他的工厂不可。头头脑脑们吃了一肚子油水,正好想出去过过风消化消化食,就摇摇摆摆去了工厂。

王路叫这些人去工厂参观是有目的的,他最近因业务繁忙,生意红火,便感觉厂房窄仄,资金上也有些捉襟见肘。他要扩建厂房,扩大再生产。想通过这次举办寿宴,请求上边给他批地贷款。

这种事自然少不来“小白鹅”从中斡旋。“小白鹅”现在是工厂销售科长,寿宴上少不了她。她不喝酒,也不会喝,她就端了一杯饮料,却很有倒酒的功夫。说倒酒,其实是劝酒。喝酒不再喝酒上,都在气氛上。对方不喝,非让他喝,而且喝好,不能喝倒,都在一个劝字上。把酒劝下去,劝不烦,劝得对方高兴,这里边大有学问,也是斗智斗勇的过程。

“小白鹅”就天生有劝酒的本领。再难对付的主,经她一劝,心花怒放,酒还喝得多。这些头头脑脑,都是“酒精考验”的,啥场面没见过?只是在“小白鹅”面前,一一败下阵来。有人提议让“小白鹅”换白酒,不喝白酒,啤酒也行,目的是想把“小白鹅”灌醉,看她旖旎醉态。“小白鹅”不慌不忙,笑意盈盈,说是换了白酒,其实换了白水,用白水当白酒对付一桌酒鬼, 没点本事,那里藏得住?

背着“小白鹅”,有的人咬着王路耳朵说:你这位销售科长,好厉害,比共军还狡猾。

光是共军吗?简直就是漂亮的女地下党。

王路呵呵一笑:不过是让领导们尽兴喝酒,那就女地下党了?

那人往桌上把酒一蹲,说:巧妙周旋,见风使舵,为了事业临危不惧,这还不是女地下党的做派?我们不能再喝了,再喝真就要把我们喝成国军了,红色江山归了你们,我们就完蛋啦。

“小白鹅”笑容可掬,声音甜润,把一杯水端起来,款款地说:今天给老爷子举办六十寿宴,一方面祝福他老人家健康长寿,另一方面也是借了老爷子的寿给各位领导添寿的,添寿的同时,也是添喜啊。领导们的喜是啥?就是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吗。说我们以寿宴之名,拉领导下水,搞腐败,我们可不敢,这罪名太大啦,王厂长担不起,我一个弱女子更担不起。如果说有啥目的,最多就是让领导们深入基层,访贫问苦,为群众排忧解难罢了。

举座鼓掌:说得好。

“小白鹅”脸微微一侧,对着刚才说她是女地下党的人说:您刚才说我是女地下党,说您自己是国民党,这话对吗?

那人脸一红:不对。

不对咋办?

大家都喊:罚酒。

那人乖乖地举起杯,一仰脖,把满满一杯酒喝进肚里。

放下酒杯,那人连挑大拇哥:嘴不饶人,太厉害了。

王路呵呵地笑,看着“小白鹅”,心里说:龟孙们不知道,这是我的相好,是我的压寨夫人,床上的功夫比这还好呢。

身边有“小白鹅”,啥事办不成啊?

让这帮贵宾参观工厂,也是“小白鹅”提出来的。王路暗笑:啥叫心有灵犀,这就是。

工厂离王路家不远,一群人说说笑笑往前走。刚下过雨,道路很泥泞,又有了几分醉意,几个人走得慢,也走得很小心。说是沙石路,道路已被大大小小的车辆轧得坑坑洼洼,坑坑洼洼里还积满了水,人必须一个水洼一个水洼跳跃着走,尽管这样,人们的脚上依然沾满了泥水。

乡长说:王路,你们村哪都好,就是这路。呵呵。

王路赶紧上前搀扶,嘴里不断解释:乡长说得对,就是这条路腻歪人,这不刚过麦收吗,车辆过得多,结果就轧成这样了。

其实,真正“作孽”的是王路装运货物的大卡车,几十吨重的大卡车不断碾压,有啥路不会被轧坏?

路不好走,头头脑脑们出门游乐的心情就打了折扣,有的人走到半截想退回去,“小白鹅”说:谁不想走了,我来背,别看我瘦弱,百八十斤没问题,老公常年不在家,地里打的粮食,都是我一麻袋一麻袋背回家的。

大家都笑了,“小白鹅”穿着高跟鞋,自己走路还摇摇摆摆的,哪里背得了人呐?不过逗人高兴罢了。

来到工厂大门口,老王头正在门口往编织袋里捡铁豆,这都是冶炼炉残留下来的废料,重新收集起来可以再加工。王路指着老王头说:这是我厂的门卫,平常看大门,做警卫,闲了就收集废料,以便再利用。

有人偷偷地笑:当警卫的都是身强力壮的,抓个贼也跑得动,这把年纪了,怕是连耗子都逮不住。

“小白鹅”说:别看年纪大,耳不聋眼不花,灵醒着呢。我们村子村风好,也没偷东西的。

王路想起一件事,大声呼叫老王头,老王头闷着头一动不动。

在场的人哗地笑了:大概是聋子吧。

王路也不尴不尬地笑了笑。

厂区很杂乱,到处堆放着生铁块,焦炭,劈柴和一些新出品的铸件。靠近厂棚的地方,有一座冶炼炉,有几个工人在冶炼炉附近整修炉膛。他们见一伙衣着光鲜的人走过来,都停下手中的活往这边看,“小白鹅”跑过去,对着他们低语了几句,几个人又忙活开了。

一边往里走,王路一边“指点江山”。他指着左排一溜整齐的房子说,那是我的办公室,那是会计室,那是销售科办公室。又指指右排一溜厂棚,说那是我们的车间。

乡长夸赞说:看起来不错,规模不大,倒挺有秩序,也蛮红火。

王路赶紧低头哈腰地说:乡长,我们就是地方小啊,您看,产品出来都没地方放了,只能放在外面,放在外面很不安全啊。

乡长说:你是不是说叫乡里批块地?

王路一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他又转头对银行行长说:我们资金上也不宽裕,请求代点款子呢。

银行行长说:只要地批下来,这个问题不大。

乡长说:现在批地有难度,这种低效益高能耗的小工厂国家不扶植啊。

“小白鹅”说:我们也是为村里造福呢,有了工厂,村里人进厂不离家,也是大好事,再说还能给乡里创收呢。

正说着,有一个工人走到王路跟前,嘀咕了几句。王路惊异,问:他在哪?

工人往厂棚里指指。

王路急忙奔过去。

庆祥这时正和厂棚里的工人们闲拉呱,多日不见庆祥,工人们见到他都很亲热。虽说在一个村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但在工厂里见和平常见,意义是不一样的。

通过询问,前段时间,用那个模型干活的那三个人找出来了,他们是张蛋、明新和葛世奎。但这三个人都说用过是用过,却没有弄坏过模型,更没私自修补过。看他们诚恳的样子,不像撒谎。

大家知道模型不是庆祥弄坏的,都为庆祥抱屈。有人还说:就算是又咋啦?当初就是王路图省钱,模型做的不够格,才会出现那种情况,

说着说着王路就进来了,一见庆祥就板起脸质问:你咋在这里?

王路突然出现,庆祥吓了一跳,他心里有些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王路又说:你已经不是本厂工人了,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庆祥一口气憋在胸口,脸色铁青,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王路挥挥手,像赶一只苍蝇:没听见?让你走,我这有正事,看看门外, 我那里还有一帮贵客呢。

庆祥斜眼瞅瞅厂棚外,在院子里,果然有一群穿着不俗的人,其中一个庆祥认识,就是乡里的乡长。

庆祥眼睛不仅一亮,他故意大喊大叫:王路,今天我就是来要账的,你把欠我的占地费工资全给我算清,算不清我不走,啥事算清啥时走。

王路措不及防,没想到庆祥会来这一手,他冲上前抓住庆祥旳衣领就往往外搡,庆祥双膀一晃,挣脱了王路的撕扯。王路一招手,过来几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架住了庆祥,庆祥动弹不得。

庆祥怒火中烧,拼命挣扎,一个小伙子被晃倒,庆祥就势挣脱出来,他疯了似的,抓起地上的黑沙子乱扬,嘴里骂骂咧咧。

王路被扬了一脸沙子,用手一划拉,砂子进到了嘴了,他急忙呸呸往外吐唾沫。王路性子烈,暴脾气上来,哪里顾得上身后的一群贵客,冲上前去就给庆祥的脸上两巴掌。庆祥也不示弱,一脚踹过来,踹了王路一个趔趄。

连个人拳脚相加,厮打在一起。

工厂里所有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过来看热闹。

乡长一看这里出来了乱子,赶紧给乡派出所打电话,不一会儿,警车呼啸而来。

王路庆祥纷纷被警察带走。

按照治安条例,王路和庆祥每人罚款二百。

             18 竞选成功

王路竞选村长成功,乡里的任命书一下来,王路便走马上任。

这个结果有点出乎王路的预料。庆祥来工厂一场大闹,让他在乡头头脑脑面前丢尽了脸面,也十分窝火败兴,乡长对他的好印象一落千丈,还骂王路为富不仁,当乡长问起他从前用地是否有正规的审批手续,王路只好如实回答说没有,乡长马上命令他补办,并接受相应的处罚。因为工厂管理混乱,厂长本人参与打架滋事,批地的事泡了汤,贷款的事也同样化为乌有。

王路恨庆祥恨得牙根都痒。

乡里没买下好,王路以为竞选村长的事也完蛋了,没想到等竞选完毕后,结果一出来,王路却以压倒多数的选票当选为村长。

这让王路多少有所安慰。

王路自己也不明白,庆祥的事被乡长撸了一通,原本毫无希望了,咋又稀里糊涂当选了呢?“小白鹅”分析说他是占了姓氏的光,如果姓张姓郑这些村里的小户人家,王路就彻底没戏了。的确,村子里姓王的几乎占了一半,作为一家姓,他们不支持王路,会支持谁呢?

“小白鹅”只说对了一半,不但姓王的投王路的票,大姓里面姓葛的也有不少把票投给了王路。王路在竞选演说中,提到很关键的一条,就是他当村长之后,第一件就要修路,修那条通乡公路的坑坑洼洼的沙石路。姓葛的庄稼地大都在哪条路线上,每到夏秋收庄稼,拖拉机牛车在这条路上颠簸打误,饱受其苦,一听王路有修路的打算,自然高兴,投票的时候,也就拥戴王路了。

竞选村长的时候,庆祥也去了,整场会议下来,庆祥一直闷着头,他不愿看王路在台上趾高气昂的样子。

对王路当选村长,庆祥不感到意外。以现在王路在村里的气派和威望,只要他想当村长,就一定没别人的份。现在王路有钱了,谁不愿和他套近乎呢?是亲三分向,不如说有钱三分向。

庆祥决定状告王路,他先和惠云商量,惠云不同意,说那是瞎闹,告成了告不成都是三辈的仇恨。庄户人和城里人不一样,城里人隔得再近,心也是远的。有了瓜葛和仇隙,打架吵嘴上法庭打官司都行,大不了不做邻居,不做同事,甚至不做亲戚或夫妻,说城里人复杂,说的是人心,关系上却是单纯的。庄户人不行,就这一亩三分地儿,喝在这里,吃在这里,生在这里,死也在这里。一个村就是一个圈子,中间都是圈套圈的关系,打断骨头连着筋,拔出萝卜带出泥。打也好闹也好,只要不出圈,啥都好解决,有事找长辈,长辈不行,找村长,村长不行找乡长,就是不能打官司,一打官司就出了圈了,跳出圈去说话,那就不是村里人,而成了村里的外来人。

不过惠云也拿不准,万一告成了呢,仇恨不仇恨的不说,起码钱可以到手,钱才是硬头货。

庆祥绝对不敢和父亲说,一说父亲一准通不过。就是告,也要瞒着父亲。

庆祥又去和二子商量,现在庆祥就这么一个真心朋友了。当然,二子上过高中,懂得也多,和他商量也让他划个道道。

不愧是村里的知识分子,二子一听庆祥要打官司,十分赞同庆祥的做法。他说咱庄稼人差啥,就缺少法律意识,有啥事有啥矛盾,就知道找村长找乡长,就不知道找法律。其实只有法律不偏不向,只有法律才是公正的。

二子这么一说,庆祥有了信心。

二子还拍着胸脯说,要写诉讼书,我可以代劳,我写不好,我就去找我同学,县里我有个同学就在司法局。

庆祥问:啥叫诉讼书?

二子说:就是老时候的状纸。

第二天,庆祥骑车去了乡司法所,司法所的人说,王路欠你钱,你索要欠款,这官司能打,可以走法律程序,只是你牵涉的数额较大,我们这里受理不了,你还是去县司法局吧。

庆祥马不停蹄,当天坐车去了司法局。

司法局一个姓高的小伙子接见了庆祥,庆祥把与王路的纠葛一五一十一说,姓高的小伙子说,你这是经济纠纷案,我们这里可以受理,这样,把你的所有证据拿出来我看看。

庆祥茫然地问:证据,啥证据?

就是你们经济往来之间写的契约啊,比如他占你的地,你们之间写的出租协议,出租多少年,一年出租费是多少。

协议?出租费?没有啊。

没证据,有证人也行。

庆祥说:也没有。

姓高的小伙子摊摊手:啥也没有,这官司咋打?

庆祥很败兴地回到家里,他没敢和慧云说,就去找二子,见到二子,他把去县城司法局的经过说了一遍,二子不问案子的事,却问司法局的那个小伙子。

那个小伙子姓啥?

庆祥说:姓高。

是不是胖乎乎的,个不高。

庆祥点头。

二子高兴地说:那就是我同学啊。

            19干部会议

王路行事一向雷厉风行,他认为说过的话就像温过的酒,要趁热乎劲喝,喝进肚里融进血脉会顿生一股豪兴。就怕等,等没了心劲,是啥事情也做不成的。

过了热热闹闹忙忙碌碌的秋收,人马都歇了,这时的王路,召集其他村干部,筹划起修路的事来。

村干部会议在村委会会议室开的,见村干部稀稀落落地进来,无精打采地坐在座位上,有的抽烟,有的闲唠嗑,有的坐久了,对着王路的方向冲盹。

村干部都懒散惯了,都有自己的责任田,除了种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除了搞点小生意或出力挣点钱,都对村里的“事业”没了热情。像这样的集会也很少搞了。

村班子形同虚设。

其实王路自己也有点恍惚,从一厂之长变成一村之长,他多少有点不适应。有时他想:扔下自己干得火热的铸造厂,来当这个受累不讨好的村长,值得吗?

既然干上,就要一心一意,就要树信立威。

出了村不敢说,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就要王路说了算。

他问旁边的村会计:村干部就这四个人吗?还有谁没来?

村会计看了看眼前的四个人,说:一共五个,还有一个没来。

谁?

治保主任。

王路板着脸说:你在大喇叭里广播几遍,半个小时不来,就撤职。

声音不大,却极有分量,在座的人一怔,都打起精神。

十五分钟后,治保主任小跑着就来了,见王路在台上面沉如水,赶忙解释:村长,不好意思,家里老母猪下小崽,耽搁了一会儿。

人都到齐,王路清了清了清嗓子宣布开会。王路冷冰冰地说:开会之前,宣布一条纪律,以后召开村干部会议,从通知开会开始,半个小时不能到会的村干部,算自动离职。

见王路硬气,别人也不敢懈怠,都竖起耳朵听王路讲话。

王路声调不高,音量不小,如同低音炮,满屋子都是说话声音的回响:我先给大家讲个故事,有一次乡长带着乡邻导们来咱村视察工作,吃过饭后要到咱村前村后走走看看,了解一下民情,走到砂石路上时,就是咱村出村的那条破路,也是刚下过雨,路上坑洼不平,又是水又是泥,乡长脚下一滑,差一点就栽进路旁的沟里,要不是身边一个女村民手疾眼快上前搀扶住,乡长非在咱们村跌个大笑话。乡长跌得谁的脸?跌得咱村干部的脸,跌得咱全体村民的脸。。。所以,修出村的那条路,是咱们村的头等大事,也是当务之急。

王路喝了一口水,又说:当然,咱们修路不都是为了乡长,不都是为了上边。那条破路早就该修了。平日里还好说,一到农忙,一到雨季,车压人踩,路就成了烂泥塘,自行车摩托车还好说,汽车拖拉机说陷就陷进去,陷进去就别想爬出来。这个时候,村民们就操娘日祖宗地破口大骂,骂完路,就骂村干部,骂咱们在座的一伙。那个时候我还不是村长,心有余力不足,有劲也使不上。。。

王路声音抬高了几度:现在我当选村长,就要为全村父老乡亲做点事情。修路这件事,上应政府,下和民意,马上就办,必须办。

台下的村干部诺诺而应。

王路第一次当村长,第一次召开村干部会议,他感觉自己有水平有能力,也很有成就感。

看吧,我王路的大手笔还在后头呢。

村干部会开了一个多小时,会议一致通过:修路。

且信心百倍,劲头十足。

会议散了,王路没有马上离开,他很亢奋,像喝了半斤二锅头。他环视了一下村委会这个不大的会议室,感受着这里的一切,熏熏然有些陶醉。

日他娘,当厂长好,当村长也不错,都是一呼百应。这个村子谁是老大?我王路。

关了村委会的门,走在黑黢黢的街巷里,王路想起了“小白鹅”。

这么愉快的心情应该有“小白鹅”分享。她分享我的快乐,我要分享她的肉体。

乡里那帮孙子,只知“小白鹅”嘴上功夫,哪知道她床上功夫?关上房门拉上窗帘看那些低俗的三级片,那些以性交为业的女人,床上功夫不过如此。“小白鹅”放开了,能做不少花样呢。说起来也够可怜的,汉子常年不在家,正值好年纪,她那块“地”旱都旱死了,见了男人还不拼了命?。。。“小白鹅”乳房不大,却白,白得像件瓷器,比瓷器鲜活,有生命,男人见了,哪有不摸不揉不做各种疯狂举动的?小白鹅腰细臀大,真让男人起性啊。看她在床上玉体横陈,也懊悔,这个女人的第一次咋就给了别的男人,而不是自己呢?

“ 小白鹅”嫁到村里多少年了?至少五六年吧。刚结婚那阵,村里都嚷嚷动了,都说张家二小子好福气,娶了十里八村都选不出来的一个大美人,我王路还没见过“小白鹅”,别人闹洞房我没去,那时候在村里我王路啥也不是,闹也白闹,只能过过干瘾。。。好像那一次在村头遇上了,那是第一次见到“小白鹅”,真他娘的漂亮,难怪村里人那么夸,真是一朵鲜花。眉眼那么俊,脸子那么白,白里透红,粉嘟嘟的那么好看,像刚下市的还沾着露水的大苹果。身段也好,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凹凸有致,玲珑百态。当时真是看呆了,就像低等动物被刺激了涎腺,哈喇子流老长。

不想则已,一想,王路的裤裆地下便直直地挺起来,挺得如同船上的桅杆。

20村民捐款

村民大会上,王路为动员全体村民捐款,自动以工厂的名誉捐助一万块钱作为修路基金,剩余款项按全村现有人口进行均摊。对义务捐助的人员,大队要出榜公布,以示表彰。在第二天贴出的大红榜上,王路的名字赫然在首。

对于王路的魄力和果敢,庆祥嘴上不说,心里很佩服。

吃午饭的时候,庆祥和惠云闲聊。

惠云说:明天就敛修路款了,规定三天缴齐,我看够呛。

庆祥说:修路呼声那么高,三天问题不大。

不是小数目啊,一家好几千呢,谁手底下一下子会有那么多钱?就那咱说吧,拿走几千块,咱就得借钱过日子。

也不用,家里不是还有几头羊吗?兑换成现钱,先对付对付,也过得去。

惠云不屑:就那点小羊羔,能卖几个钱?再说你不是还要打官司吗?打官司不要钱?

庆祥想了想:官司的事先缓一缓,眼下修路要紧。

那还办酒席不?那可是咱爸非要办的。

办啥酒席?咱爸高兴,趁兴头不过是那么一说,庄稼人有办满月酒的,有办百日酒的,还没听说办怀孕酒的,等你生孩子的时候,我全给你补上,把全村人叫来喝咱孩子的满月酒。

惠云眼珠一转:庆祥,我有个办法,王路不是钱咱工资和占地费吗,这回咱不缴,用修路款来抵,抵一点算一点,王路要逼,咱也有话说,钱都在你哪里欠着呢,没钱缴,王路也没辙。

庆祥迟疑,没有说话。惠云又说:你怕啥?咱这是逼得没办法,这也省了打官司告状了,一举两得。你光说卖羊,那几钱能干啥?不比从前了,现在是俩人干活,三人吃饭,还有肚子里的娃娃呢。。。

三天过去了,缴纳修路款的情况初见端倪。全部缴齐的占三分之一,只缴一部分的占三分之一,一个子没缴的占三分之一。这让王路有些不安,这个结果也是他没预料到的。从前上缴提留款,说好三天缴齐,到三天头上,就只剩扫扫尾了。提留款是不得人心的,每次催缴,老百姓都怨声载道,骂天骂地,骂啥的都有,骂归骂,临到头上还得缴,没钱的借钱也要缴。修路款不一样,修路是顺民心的,应该比较顺利。是摊派数目过大无法承受?是村民对我王路有看法?看起来也不是哪么回事。

他意识到了什么似地问会计:查查,庆祥缴了没有?

会计翻翻账本说:没有,一分也没有。

听着王路在广播喇叭里指名道姓地哇哇乱叫,庆祥火烧火燎,放进嘴里的大块红烧肉也不那么香了。惠云在一旁笑:王路快要气疯了,他治咱,咱也治治他。

庆祥心烦,用筷子敲了一下碗:大块肉也堵不住你的嘴,让人家在大喇叭里点名好听啊。

惠云不明白庆祥哪来的一股邪火,眼一斜,说:吃枪药了,发那么大火干吗?

就腻歪你们老娘们瞎叨叨,不吃了,心不静。

站起来,挑门帘进了里屋。

门声一响,就听惠云在外屋叫:吆,是正基大叔啊,快快,屋里坐。

张正基是这次修路推选出来的村民代表,他原是县里一位离休老干部。

庆祥赶忙迎出屋,掏出一支烟,张基正接住,庆祥找火机给点上。

张基正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祥子,你一向老实巴交,为啥这一回脱了全村人的后腿?

庆祥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张基正接着说:王路让我来,就为修路款的事,我要是没猜错,你是不是想用修路款来抵王路欠你的工资啊?

惠云不高兴:大叔,你老咋这么说,好像我们破坏修路似的,这个罪名我们可担不起。

那为啥不缴钱呢?

吆,这话说错了,没缴的也不止我们一家,为啥那我们开刀?

张基正笑笑:是我把话说得太重了。说句明白话吧,村里不缴款的那些人,暗中都盯着你呢,他们都知道你和王路有过节,才看你的动作,你们不缴,他们也不缴。

惠云眉眼一挑,说:庆祥这么老实一个人,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他那有那本事?

张基正正色说:这路归路,桥归桥,一码归一码。你们和王路在咋着也是私事,修路可是全村人的大事,这路万一修不成,以后人们再走泥水路,骂的可不是别人 ,而是你庆祥了 。

惠云赌气:王路欠着我们不给钱,我们拿啥缴,砸锅卖铁吗?外出要饭吗?

庆祥一直闷头不语,他自顾抽烟,烟雾在他脸前升腾缭绕,如他烦乱的心思。

他突然站起身,掐灭烟头,对惠云说:拿钱。

惠云怔着没动,庆祥急了:咋?没听清?我让你拿钱。

拿多少?

全缴,一分不拉。

把张基正送到大门口的时候,庆祥说:大叔,我有个请求,不知你老能不能答应?

你说吧。

我呆在家里没事干,也想为乡亲们做点事。

好啊,欢迎。

21又吵架了

听说庆祥自愿当村民代表,王路一脸反感:他咋行呢?那人自私的很,他想加入村民代表,不是为全村,是为他自己,他知道当村民代表为全村人办事多少有些工资,就想挣点是点,抵上缴出去的修路款,他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透?

张基正力劝,王路好歹答应了。

庆祥分派的任务是购料,不是全部的料,只有沙子一种。铺路用沙量极大,这是个辛苦又不讨好的活。首先要每天跑县城轮番和那些砂石老板讨价还价,最主要的就是要保证开工前把材料全部运到施工现场,无论做得多完美,中间总能让人找出漏洞招人口舌。

张基正考虑庆祥工作量大,就给他加派一个小青年,算是协助他的工作。

购料的责任重大,庆祥哪里敢有半点疏忽?每天起得很早,草草吃过饭叫上那个小青年,就骑车直奔县城,不到天黑不会来。十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圈。惠云心疼,责怪他说:你图个啥?还指望王路能说你好?放着清闲自找苦吃。

庆祥嘿嘿一笑,凑到惠云耳根说:我现在心情格外好,你没发现?我白天劲头足,晚上劲头也足吗?

惠云一巴掌打过来:恶心,你就不怕累死?

秋收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修筑村公路的工程也开始动工。剪彩仪式是在小学校的操场上举行的,约好了乡领导来,可上午十点了,巴巴的往远处看,还不见人影。王路叫人电话询问情况,有眼尖的人喊:来啦,看,在哪儿呢。

在路的尽头,几辆小轿车逶迤而来,车后拖起一股尘烟。

锣鼓齐鸣。一排白衣蓝裤脖子上扎着红领巾的小学生,在老师的指挥下奏起了欢庆舞曲。几个健壮的小伙子,也运足力气敲打起激越的锣鼓。之前排练的好好的,不知为什么小学生的铜鼓乐队和小伙子们的锣鼓家伙叫不到一个点上,这边叮当,那边咚嚓,相互干扰,凌乱杂沓,像露天下互不服气你抢我争的两台戏,一时间成了杂音。

眼看领导到场,王路捂着耳朵,叫停了小伙子那一队的锣鼓家伙,让小学生的铜鼓乐队独奏,虽显单调低沉,却也节奏鲜明。

领导开车门下了小轿车,王路快速前去一一握手。握到乡长的手时,王路调侃说:乡长曾经的一顿教训,让我们全村猛醒啊,这条路就是应着领导的期望来修的。

乡长笑容满面:王路,算你动作快,你可以将功补过了。

剪彩仪式在激越的铜鼓声中宣告开始。

有两个长相俏丽的姑娘一边一个牵着彩绸,彩绸上系着一朵朵大红花,每朵红花旁站着一位打扮入时的姑娘,手托托盘,等待接住领导剪下来的大红绸子花。

先是乡长第一剪,依次是副乡长,乡长秘书,乡书记秘书,银行行长,派出所所长,工商所所长,小学校长。。。王路准备了十把又快又亮的剪刀,竟然不够用,轮到他这儿没剪刀了,王路舞扎这双手,出了一脑门子汗,冲身边的人喊:快去找剪刀,快。

中午,村里隆重招待了乡领导。酒桌上,王路喝得酩酊大醉。

修路工程开始,全村人几乎倾巢而出。工程的第一步是取土培实路基。每家每户各分一段,并规定五天之内把路基培完。如果哪一户五天之内没有完工,拖了后腿,每延长一天罚款二十。

人们出动了所有运土工具,大车小辆,铁锹锄头,能够用的工具都用上了。秋天的风很大,运土的路上,尘土飞扬,风沙弥天。

“小白鹅”不用修路,王路主持全村工作,就把工厂的一切全部移交给了她。“小白鹅”不例外,也分了段,“小白鹅”有钱,她家的那一段花钱转手给了别人。

也是添乱,村里正修路,客户却催着要货。“小白鹅”给王路打电话让他把大卡车开过来,王路醉得不省人事,哪里听得见?没办法,“小白鹅”只好自己叫司机。

司机开车刚出村就被修路的人群挡住了,司机下车,一边招呼人群让路,一边往工厂的方向开,不过几十米,一路汽笛,开了半个小时才到。

哪里停车又犯了难。从前停在工厂门前装车,现在修路,停不住,“小白鹅”着急,一看工厂一边惠云种的那块豆子地,“小白鹅”下令:往里开。

地里的豆子依然钻了牙,拱出地面一扎高,前两天下过一场雨,地正渲,空车进去两道道浅沟;装完货,打着旋出来,又是两道深沟。

在拉土培路基的惠云听别人说自己家的豆子地被大卡车碾压,跑过来一看,果然豆子地一片狼藉,当即跑到工厂去评理。

见惠云气势汹汹的样子,“小白鹅“躲进办公室不敢出来,她叫司机去招架,司机一出现,就被惠云揪住不放了。

惠云和司机从厂里一直吵到门外,惠云不依不饶,声音越来越高,修路的人们也停下手中的活计,过来看热闹。

这时,开着小轿车的乡领导缓缓行驶过来,见这便吵闹的不行,就纷纷下车走过来观瞧。

乡长出面问咋回事,惠云见了领导,扯着嗓子喊起来,说工厂的大卡车轧了自家的豆子地,不赔不说,还想打人。

乡长火了,掏出手机给王路打电话:咋搞的?来一次你们打一次架,修路就修路,咋能糟蹋老百姓庄稼?

22栽进沟里

庆祥没在自己工段上,自家的那一段现在就惠云和父亲两个人干,他联系完了沙子,就帮着工程队测量路基。第一天收工回家,惠云就直报怨:咱家就三人,你去了工程队,爸有病,我又怀孕,头一天就让别人拉下一大截,这活五天能完的成?等着挨罚吧。

庆祥也很着急:我抽不出身来啊。

你在工程队,帮村里做事,就不该分你的段。

给工程队帮忙的也不我一个,咱能搞特殊?

惠云一阵冷笑:呵,还把自己当盘菜了,五天完不成,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门。

晚上加班。

惠云一甩脸子:要去你去,我不去,累一天了,哪有精神?

要不找亲戚帮忙。

亏你想得出,不知道我娘家没人啊。

运土第三天上,惠云就撑不住了,就去找庆祥。庆祥正从沟里取土,一锹锹地培路基,惠云一见气就不打一处来:好啊,自家的活不干,跑到这儿帮别人干,真有你的。

庆祥停下手里的活说:哪了帮别人?我培土是为了好测量。

惠云把铁锹一扔:你要再不回去干活,我也不干了,我实在干不动了。

庆祥无奈,只好去找王路。

王路不在修路现场,他在村委会跟会计清算修路账目。他一见庆祥进来,瞟了一眼,便不理不睬了。

庆祥涎着脸问:村长,我家的那段路没人修,能不能把我这个村民代表撤了?

王路不抬头冷冷地说:咋没人修呢?你老婆呢?

她怀孕了,干不得重活。

王路嘿嘿地笑:这个我帮不了忙,当初是你自己哭着喊着非要加入,现在又要退,咋行?一个萝卜一个坑啊。

庆祥哀求:我的确有现实困难,但凡能撑住,我也不会来。

王路一本正经地说:你别小瞧了村民代表,村民代表权力大着呢。一方面要监督工程,另一方面要监督村委会干部,包括我这个村长。你一撤,就等于少了一双监督的眼睛,工程搞不好事小,干部们犯了错那问题可就大啦。

庆祥碰了一鼻子灰。

晚上,两口子连饭也没吃,惠云收拾东西要回娘家,老公爹劝也没劝住,庆祥过去劝,被惠云一脚踹开了。庆祥在身后嚷:天都黑下了,你走我能放心?

惠云甩了一句:你放心,我不去寻死,我去叫我娘家哥。

庆祥笑了,父亲在一旁示意他去追,庆祥便推了一辆自行车尾随而去。

第二天庆祥和惠云带来了娘家哥和两个侄子。二子家的活也忙差不多了,也过来帮忙,一下子增加了四个劳力,庆祥家修路的进度大增。

庆祥测量完路基,又被委派到县城联系轧道车。

庆祥在县城跑了一上午,吃过中午饭,天就阴下来。出饭店门口走了一段路,突然狂风大作,地上的尘土纸屑和垃圾袋横着飞,道旁的树木也呼啸着随风摆动。天上的黑云大块大块压过来,夹杂着一阵阵的闪电雷鸣,一会儿天空就乱箭似地下起雨来。

庆祥没带雨具,被疾雨重新逼回到饭店。

倾盆大雨下了一个多小时才住,庆祥抬头看看拔开云缝渐渐泛白的天空,刚要出饭店,兜里的手机响起来。

是二子急切的声音:庆祥哥,出事了,惠云嫂子流产了。

庆祥魂都没了,撒丫子往外跑,跑出去又跑回来,皮兜子忘饭店桌上了。

庆祥见到惠云时,惠云已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她脸色惨白,不住地哭。庆祥去医院楼道里问二子,二子哭丧着脸说:都怪我,从取土的地里装了一车土,刚拉到路上往下卸,天就刮起风下起雨来,人们顾不了别的,都纷纷往家跑,别人跑我们也跑,跑着跑着嫂子头上的草帽刮飞了,我本来不让嫂子去追,一把没拉住,嫂子非自己去追,追到道沿上,脚一滑,就栽进路旁的深沟里,我急忙跑过去一看,见嫂子身下一滩血。

庆祥懊恼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如同心口窝被扎了一刀。

二子着急地说:庆祥哥你先别难过,大叔一听说嫂子流了产,孙子没了,当时就背过气去,现在还在抢救呢。

庆祥噌地站起来,由二子带着,跑进另一间病房。

23只买贵的

惠云身体好,恢复得快,不出三天,就退了病床,下地走路了。只是情绪不太稳定,想起来就哭,别人劝更哭。好不容易怀上孩子,突然间没了,搁谁谁也受不了?

严重的是父亲,本来身体不好,血压就高,一受刺激,就躺到了。幸亏救得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命保住了,但也落下了后遗症,脑中风,走了歪斜,弹了弦子。

出院的那天,庆祥去医院门诊结账,大夫说:不用结了,有人结了。

谁呢?庆祥看看身后的二子。是你?

二子点点头。

庆祥把钱往二子手里塞,二子死活不要。庆祥纳闷:二子,这钱是你垫付的,我欠你的,咋不要呢?

二子吱吱唔唔:庆祥哥,钱你不欠我,我还欠你的呢?

庆祥糊涂了:你啥时候光我借钱了?

二子不好意思,涨红着脸说:庆祥哥,你知道那件模型的事吗?模型上的字母是我给弄颠倒的。

庆祥诧异:二子,别说胡话,咋会是你?

二子懊恼:庆祥哥,我没骗你,的确是我,我早就应该告诉你,可我没勇气。。。庆祥哥我对不起你,你打我一顿吧。

庆祥追问:到底咋回事?我咋越听越糊涂了?

二子说:为了多挣钱,那天我起了一个大早,天还没亮,厂棚里黑咕隆咚的,不小心我踢到一件东西上,脚趾头疼得不行,从地上捡起那件东西一看,原来是模型,一气,就狠狠摔在地上,不成想把上面的字母摔倒了,见没有人,就把上面的字母重新按上,结果按错了,害得王路退货赔钱,也害得你被开除。庆祥哥,都是我不好,我他娘的混蛋。

庆祥低头不语。

二子毛了:要不这样,我明天跟王路说清楚,让他罚我别罚你。

庆祥抬起头,看着二子眼睛说:二子,你能说出来,我很高兴,心里也敞亮了,这件事我不会怪你的,你对我的帮助已经很多了,那件模型就算不是你搞坏的,是我自己搞坏的,我和王路之间也会有恩怨。

二子见庆祥不怪他,心里越感觉过意不去:庆祥哥,我不打算在王路工厂干了,他最近老拖欠工资,已经拖欠三个月了。我帮你打官司,打赢这场官司。。。司法局的小高是我同学,我问过他,他已答应帮忙了。。。

车把被一个人抓住,庆祥一惊,差一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联系修路时,认识的一家砂石料老板。庆祥笑着拉住老伴的手,绕过车辆穿行的县城大街,来在马路边。

刚站稳脚跟,砂石老板就大发牢骚:当时你们定好要我的货,现在路都修好了,也没见你们一个人蹦出来,这不是玩儿人吗?

庆祥听得一头雾水:我们村没拉你的沙石?

砂石老板说:大白天说胡话,要来我的货,我还能找你吗?

庆祥解释说:我中途退场去干别的了,把你的联系地址和价目表都给了别人,难道他们没去?

去个球,连人毛都没见一个?我还傻老婆等汉子呢。也怪我,当初就应该和你们签合同,要不交定金。我见你是个实诚人,才放心的。。。我他娘的也太相信人啦。

庆祥笑了:货比三家,没准代替我的人又发现更便宜的一家呢。

球,要是那样,我心理平衡了。你们没要我的货,要的城东姓余的,姓余的是我妹夫,他那货的价格比我高不少呢,一吨高三十块钱,你算算差多少钱吧。不知你们是精还是

傻。。。也不傻,中间拿了回扣了,肥了个人了,不奇怪,现在兴这个。

还没等他说完,庆祥飞身上车,直奔回家的路。

24又是证据

三张写满墨字的红纸高高贴在新修的油漆路一侧的砖墙上,煞是醒目,吸引不少村民凑前观看。红纸上公布的这次修路的各项收支情况很详尽。不少人为王路的清正公平啧啧称赞。

庆祥的自行车在路口戛然而止,他把自行车支在道旁,急切地跑到人堆里,张着眼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看,看得很细致。从县城赶到村子二十几里路,他出了一身汗。他抬起胳膊想解开钮扣时,肘部顶住了旁边人的下巴,他歉意的笑笑,那人没说话,白了他一眼。

账目表面看来做得四平八稳,严丝合缝,没有丝毫破绽。但砂石料的价格确有问题,比庆祥联系的每吨多出三十块钱,说明县城遇到的砂石老板没有说谎。其他的呢?庆祥没有亲身去办,也找不出毛病。但只这一项有问题,就可以推断别的方面干净不到哪里去。

砖墙上的红纸像一张假面孔一样让人疑窦丛生。庆祥往前挤了挤,想看得更仔细些,想把墙上的一切印到脑子里,有几个小伙子却有意无意挡住他,并且他们的眼睛都往上翻,露出一片很大的眼白。。。

张基正在家里戴着一副老花镜专注地看报纸,见庆祥走进来,便放下报纸,疑惑地看着他。

庆祥一肚子闷气,不知从哪里说起。

张基正笑了:是不是为村里修路的事?

庆祥点点头。

你一来我就知道啥事,你跟王路斗上法了,村里的风言风语那你不知道?

庆祥忙问:啥风言风语?

不少人说,你当村民代表的时候,在购买材料时搂了一把。

庆祥眼睛瞪得老大:谁说的?

你先别急,我知道事王路背后拆白你,这个谣一准是他造的。

庆祥一下子明白了那些白眼的含义。他很气愤,说:这是猪八戒倒打一耙,他就想把水搅浑,其实真正有猫腻的是他。大叔,我问你,我之后是谁买的修路的材料?

王路的叔伯兄弟。

这就对了, 我看了村头张贴的账目表,砂石一项就高出三十块钱。庆祥把在县城路遇砂石老板的事讲述了一遍。

听完,张基正默默点头:王路算得精啊,账目摆得平,是让那些不明内幕的人看的;明白底细的人问起来,再把脏水往你身上泼。

张基正问庆祥:你还记得砂石老板姓啥叫啥,在那住吗?

庆祥点头:知道。

张基正要庆祥写下来,庆祥想了想,就把砂石老板的名字地址写在一个小本本上。

张基正叹了一口气说:从前对王路这个人不了解,只觉得他有魄力有能力,通过这次修路,我感到这个人贪心很大,光吃喝费他就花了五千多。要不是我们几个村民代表看的紧,他会挪用公路款为他的工厂做流动资金。他这是刚刚当干部啊,以后,不敢想。。。

咱就由着他胡来?

现在只是怀疑,关键是证据。

又是证据。庆祥对证据两个字很敏感。

庆祥和惠云在玉米地里薅了一会儿草,累了,在地头的树荫下乘凉,二子摸过来,笑嘻嘻地站在他俩面前。

庆祥问:二子,咋没上班?

地里有活,歇了一天。

庆祥递过一颗烟,二子接过,点着,抽了一口烟问:庆祥哥,你和王路的官司还打不打?

庆祥说:打,咋不打?

你要打我给你做人证。

你就别掺合了,王路会开除你的。

我不怕,我不想干了。我有个亲戚在省城管工地,叫我去那里干,活不累,比现在挣得多。

惠云感兴趣,说:二子,把你庆祥哥带上吧,他在家没事,闲得五脊六兽的。不挣钱不行啊,去年盖房拉下饥荒,他爸这又一场病,又欠下了。

庆祥说:打完官司咱就去。

惠云生气: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跟王路斗,你行吗?王路有钱有势,吐口唾沫砸你个半死。

庆祥不屑:看把王路说的,地主恶霸?他踹咱一脚,咱就连个屁也不敢放?

惠云一阵数叨:你英雄你好汉,你上山能打虎,你下海能擒龙。就怕你打虎不成反被虎咬,擒龙不成反被龙伤。

25双方对峙

打了一下午麻将,王路赢了钱,心里高兴,便买了两瓶啤酒和一些熟食到“小白鹅”家里来。道上碰见人,向他打招呼,问他去干啥,王路不好意思说去“小白鹅”家,就说随便转转,外人知道他的意图,大都一笑了之。

王路知道“小白鹅”在家,因为工厂停电,工人们提前下班了。厂里没事,“小白鹅”也回了家。

王路进门的时候,“小白鹅”正在做晚饭,大概知道王路要来,晚饭做得比平时早。

彼此熟络,也不用打招呼,王路把酒和菜往茶几上一放,就吃就喝,还打开电视看。电视上正演赵本山的小品,王路哈哈笑着,比比划划学赵本山的台词。

“小白鹅”走过来,冷着脸说:还笑呢,庆祥正整你的黑材料呢。

王路一怔:咋回事?

“小白鹅”一阵冷笑:全村人都知道,就你蒙在鼓里。

王路哈哈笑了:看把你紧张的?我早有准备,我现在早就放出烟幕,说庆祥在购料期间,向商家索要回扣。。。他告我,我还想告他呢。

“小白鹅”嗔怪:你越学越阴了,我都不敢和你在一块呆了,哪天把我卖了,我都不知道。

王路一把把“小白鹅”搂进怀里,又摸又亲:现在就把你卖了。

“小白鹅”腾地站起来,质问:你说啥?真卖我?

呵呵,卖给我啊,要不,谁会要你?

“小白鹅”正经起来:别忘了我还有老公呢,你这么不正经,我老公来了可饶不了你。

“小白鹅”叹了一口气。

王路问:咋啦?唉声叹气的?

我想离开一阶段,去城里看看老公,毕竟是夫妻,我也想他了。。。我老这样也对不起他。

王路有些失落:你想离开我?

“小白鹅”说走就走了,王路咋劝也劝不住,小白鹅'去意已决,王路只好由她去。嘴上说不在乎,“小白鹅”正真离开后,心里却掏空了似地难受,饭吃不香,觉睡不好,有时做梦梦见“小白鹅”对着他笑,一醒,啥都没有用了,王路独自愣怔老半天。

王路的魂都被“小白鹅”勾走了。

“小白鹅”还会回来吗?不知道。隐隐的,王路觉得和“小白鹅”的关系到头了。。。

心情不好,王路四处转。转到村里的小卖部门前,看见庆祥从里面拿一瓶酱油出来,庆祥也一眼看见了王路,他想低头绕过去,却被王路的身体挡住了。王路瞅瞅四周没人,说:听说你要告我,是不是?

王路很直接,庆祥一时无话应对。

王路继续说:你想打出圈去,好,我接招。你不认我这个表侄,我也不认你这个表叔了。你告我,我还能告你呢。

庆祥冷冷地说:我没错,你告的着吗?

王路阴笑:没错?我不那么认为,错误是可以找出来的。

庆祥心一横:由你吧。

王路一脸狡黠:我就奇怪了,你告我,告我啥呢?是告我欠你工资占地费,还是别的?

庆祥头一仰:自己的事忍了,大伙的全村的我要管。

说完,一甩头,走了。

看着庆祥的背影,王路对着空中狠狠地想:我叫你鸡飞蛋打,我要把你赶出这个村去。

王路在村广播喇叭里喊:现在咱村赌博成风,是到了整治的时候了,爱打麻将的那几个人你们听着,乡里派出所成立了抓赌小分队,有胆你就赌,到时候让小分队抓住你,别找大队,大队也不给你这个情面。。。

一听广播,惠云停住了,旁边有个中年妇女拉她:走啊,闲着也是闲着,玩两把呗。

惠云说:你没见大喇叭喊?

嗨,那是喊着玩的,还当真?王路玩得比谁不凶?

惠云想想也是,就跟随中年妇女而去。

闲着没事,几个老娘们凑在一块拉闲呱,打麻将是铺助,是娱乐,牌小,五毛一块的,谁还拿它当赌博?

要抓抓王路那样的。

26惠云被抓

惠云和一块玩麻将的四个女人被抓赌小分队抓走了,关进派出所的一间小黑屋里。屋子没有暖气,也没有炉火,几个女人蜷缩在墙角相互依靠着取暖。亏了抓赌小分队还有同情心,抓她们时让她们各自去家里拿了厚衣服,不然,夜里就更加难捱了。尽管如此,惠云的牙关还是抖得得得作响。她惊恐异常,又羞又愧,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如同遭了强暴。

大约十一点,门突然开了,一股寒风窜进屋,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身影逼近,似一只冰凉的手“摸进”她们的领口,她们都怵然一抖,各自的头压到了胸口,脑际有一丝不祥的预感掠过。沉重的脚步声逼近,每一步都让她们心惊肉跳。胆小的女人开始喘粗气,胆大的女人四处踅摸,似在寻找防身武器。

灯啪地亮了,女人们被炫得睁不开眼睛,眨巴眨巴眼,看清了来人的面目。来人并不凶狠邪恶,而是温和地说:你们家人送饭过来,被我们挡住了,这是派出所给你们做的饭,你们的让自己吃饱喝足,你们不是犯人,也用不着害怕。说罢,把饭菜放在一张床上,转身出去,接着又听到啪嗒一声,门又锁了。

惠云被抓赌小分队堵在屋子里的时候,并没有参与赌博,中年妇女拉她到邻居家里,正好三缺一,中年妇女让惠云下场,惠云让给了中年妇女,她自己在一旁扒着眼看,结果被抓赌小分队堵在屋里,成了“同案犯”。

惠云咋解释都无济于事,抓赌地说,看赌博的,也以赌博论处。惠云很抵触,司机想逃,抓赌小分队看的紧,她哪里逃的了?

惠云羞愧难当。她怕挨饿挨打,怕罚款,怕村里人说三道四戳她脊梁骨,更怕庆祥对他不依不饶。

夜风越刮越大,窗外的树影被摇撼的鬼影般晃动,后窗大概年久失修,松动的窗棂发出啪啪的脆响。。。

庆祥骑车进家,惠云不在,父亲坐在床沿一脸愁苦,庆祥问,父亲抖着嘴唇说,惠云被抓赌小分队抓走了。

好好。庆祥发着狠,连声说好。我就知道有这一天,果然应验了。

父亲说:快去赎人吧,罚款两千,还要写保证书。

庆祥双手一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两千?一分也没有。我劝她多少次了,就是不改,也好,叫派出所整治整治她吧。

两千块钱?太少了,无关疼痒,罚个倾家荡产才解气。

气话归气话,还要凑钱,家里没有,光二子借了两千。

庆祥算了算,从去年盖房到今年修路到现在交罚款,家里拉饥荒一万四千多,正好是王路欠他的工资钱和占地费。

保证书写好了,罚款和保证书都要交到王路手里。庆祥不愿见王路,不愿在王路鼻子底下哼哼,父亲只好悠着半个身子去。

庆祥爸颤颤巍巍来到村委会,见王路和几个人闲聊天,聊到火热处,王路张着嘴哈哈大笑。王路眼毒,看见庆祥爸进来,坐着不动,故作惊讶:啊,这不是表大爷吗?好好的咋成这个样子啦?我整天瞎忙,也没空去看你。

庆祥爸样子像只牵线木偶,甩着一只手,嘴角牵动面部僵硬的肌肉,吃力地说:表侄啊,你是大忙人,厂里村里那不得你操心啊。也就是我和你爸闲着,没事的时候闲唠嗑。。。这不,庆祥媳妇玩麻将抓了,嗨,也是几个老娘们没事闹着玩,没在意,结果,真给抓了。。。

他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他一沓钱和一张纸,放在王路面前。

王路爸把钱交给了会计,一面看保证书,一面说:这话说的,我在乡长面前讲情,乡长不给面,说这是整治村风,不下狠茬子不行。。。我之前在大喇叭里喊过,算是打过预防针,这帮老娘们不信邪,“顶风作案”,后果还会好?

庆祥爸连连点头。

王路故意问:让你老亲自出面?庆祥呢?

庆祥爸干咳了两声:他忙,来不了。

王路呵呵一笑:庆祥现在是大忙人啊,他忙着打官司呢。

打官司,告谁?

告我呗,还能有谁。庆祥能耐越来越大,村里要盛不下他了。

讲了情,交了钱,四个妇女就剩下一个,这一个就是惠云。

惠云很不安,心里犯嘀咕:莫非庆祥动了气,真不管她,真不来解救她了?

其实不是,庆祥交钱最早,惠云却是放出来最晚的。

王路不让惠云出来,她自然出不来。他在派出所放下了话,那个叫惠云的,堵瘾最大,不但自己赌,还组织别人赌。

惠云出来后,庆祥三天没和她说话,惠云理亏,惭愧,在庆祥面前加着小心,一直低眉顺眼的。

27虚梦一场

砂石老板一见庆祥,有些惊异,问:你来干啥?又要修路?这回我要签订协议,再也不能让你们骗。

庆祥把自行车往墙边一靠,笑吟吟地说:上一回的事,实在抱歉,这次来是给你添麻烦的。

说说看,啥事?

庆祥说:上一回你反映有人在购料中有不轨行为,我回村一说,村里人都十分气愤。庄稼人挣点钱不易,怎么可以流入个人腰包?我是村民代表,这件事我要管。也就是说我要亲自面见你那位亲戚,把真相搞清楚。

通过我挖出你村的腐败分子?

庆祥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砂石老板说:这不是毁我亲戚吗?不要我的货不吃紧,黑别人的事我可不干。

庆祥解释说:调查这件事是我的责任,把这件事弄清楚,也好给村里人一个交代。其实也不用你和你的亲戚出面,这要写一份证明材料就行。

砂石老板连连摆手:想都别想,你们搞是你们的事,和我有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好说歹说,砂石老板就是不配合,还往外推庆祥,庆祥纠缠无益,只好无功而返。

见到张基正,庆祥很懊丧,在这个地方打不开缺口,意味着别的地方更是难上加难。

张基正很有信心:这个我早就料到了,现在人们都很实际,没有好处,谁肯多事呢?也不用担心,实在不行,我就动用县城了那些老关系,县城就那么大,找个证人还不难,只是这个过程会比较慢。

会慢到啥程度呢?庆祥心里没底,他有点心灰意冷了。

庆祥刚进屋,还没坐定,父亲过来就朝他的肩头打了一拐杖。

庆祥被打得蒙灯转向,不知东西南北。只从父亲得病以后,脾气也变得怪,说怕生气就生气。

庆祥有些恼火:爸,咋啦?平白无故的?

父亲一脸冰霜:你在外面干的好事。

庆祥摸不着头脑:我没干啥啊,我现在连工作都没有,还能干啥?

你长本事了,长得都出圈了,我问你,是不是在告王路?

谁说我告王路?

王路亲口告诉我的,要不我还蒙在鼓里。

瞒不住了,庆祥只好说实话。

父亲气得直哆嗦:我老了,不中用了,我是不该管你的事。。。我多余,老天爷干吗不叫我早死啊。

庆祥担心父亲旧病复发,赶忙上前搀扶,让他依靠在被褥上。

父亲余怒未消:我从前说过的话,你全当了耳旁风。

爸,你不知道,王路心黑,他不光拖着不给我工资,还贪污修公路的钱,那可是全村人的血汗钱啊。

父亲说:我看王路挺好,操心费力的,把路修得平平整整的,大伙都夸他干了一件大好事,就算吃点喝点也应该。现在当官的有几个不贪的?

庆祥辩驳说:一码归一码,修路就可以贪污吗?没这个道理。还有欠咱的钱,他不给就得上法庭打官司。

父亲拄着拐棍下了床,以棍杵地说:漫说王路欠你钱万八块钱,就算他打你骂你也没啥大不了,忍忍也就过去了,你生气你吵架,他不给你又咋样呢?你砸了他的家烧了他的房子,钱还是要不回来,有啥用呢?咱庄稼人要守本分。。。啥叫本分?庄里庄乡地在一块相处和和睦睦你忍我让就叫本分。王路再出格,也出不了村,出不了咱这一亩三分地儿。

其实庆祥爸恨王路,更恨王路修的那条路。因为修路,他活活赔进去一个未出世的孙子(也许是孙女)。路和王路有瓜葛,由恨路转移到恨王路。恨王路又觉得没名堂,想想便释然了。就算有恨,也是空恨。恨了半天,就恨起了自己,恨自己命不好,天生就不该有孙子。

夜,没有风,夜虫唧唧鸣叫如轻盈的梦。偶尔有拖拉机的马达声划破沉寂遥遥传来。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泻在床上,惠云的脸温润如玉。她依偎在庆祥滚烫的胸前,轻轻问庆祥:还告吗?

嗯。

别再让爸知道,他一知道,又闹。他那病。

嗯。

要不你去打工吧,咱还那么多饥荒。

嗯。

二子不在王路工厂干了,你跟他去省城。

庆祥翻了一个身。

惠云以为庆祥困了,也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发出均匀的鼻息。

庆祥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他心里憋着一口气,这口气在胸中涌荡,上不来下不去,在心头变成块垒,变成恨。

黑暗中,他摸索着下了床,来在院子里。天空月光皎洁,夜风很凉,凉到心里。他迷迷瞪瞪进了下房屋的厨房,在案板上,他看见一把菜刀,抄在手里,用力一挥,菜刀闪出水一样的冷光。

大门外一片寂静,庆祥能听到自己奔跑的脚步声,地上阴暗的影子,像鬼影在变幻。怀里的菜刀硬梆梆的抵住肋骨,像一只冰冷的手探入皮肤。一直跑,沿着那条崭新的油漆路跑,一直跑到王路的工厂,工厂没有灯光,黑洞洞的像一座坟墓。。。

没有人,只有那条大狼狗,大狼狗一见庆祥,如同见了主人,对着庆祥嗷嗷叫,双爪扑地,摇尾乞怜。庆祥拍拍它的脑袋,潜身进入工厂大门。

不知王路在不在厂里,蹲在黑暗里,庆祥屏住呼吸,静听着四周的一切。

办公室有人的鼾声,庆祥遁声而去。

是王路的鼾声,庆祥熟悉王路如熟悉自己。他开门摸了进去。

庆祥摸到床的位置,抽出怀里的菜刀,一刀劈下去。。。

突然灯光大亮,王路站在灯光里,对着他得意地哈哈大笑。

庆祥阿地一声,一翻身,掉到了床下。

原来是一场梦。

28回不回呢

庆祥和二子来到省城建筑工地,庆祥有手艺,在木匠组做了木匠,二子啥也不会,做了庆祥的学徒。初到大城市,看到宽阔的马路,看到街边的高楼大厦,看到夜晚的霓虹灯闪烁,又看到满街的红男绿女,二子说:开了眼界了,一辈子混在土坷垃里,活活憋屈死。

说归说,时间一长,整天吃饭睡觉干活,三点一线,二子乏了,腻了。庆祥知道他是想媳妇,新婚几个月,正在热火劲儿上,乍分开,二子受不了。庆祥骂他:瞧你这份出息,离开媳妇就活不成了。二子摸摸脑袋,嘻嘻地笑。

庆祥过得很充实。因为踏实肯干,工头给他加了薪,算一算,比在王路工厂当技术主管还挣得多,吃饭睡觉都不花钱,省下的就算赚的,庆祥当然满意。

三个月过去,整天工地上跑,庆祥渐渐没了气,也消磨了在村子的时候那些不平。有时猛然一想,还吓自己一跳,当时若一口闷气死磕下去,状告了王路会咋样呢?会不会被官司拖进泥塘里,拔不出腿来?耽误了种地,耽误了打工挣钱?怕是连现在的工作也没有。最不好的,不管怨谁,打官司告状,好说不好听,多年建立的好名声怕也要毁于一旦了。

告有告的难处啊。

二子回家了,庆祥问他回来不,二子说再说。

二子回家后三天,打来电话说不回省城了,他想回,媳妇不让。庆祥料定这个结局。

二子自己回家,还要庆祥回。他说:庆祥哥,回来吧,你回来我有大事和你谈呢。那天在城里我见到了那个司法局的同学了,我和他说了王路拖欠你工资和占地的事,同学说这件事完全可以立案,也很有胜诉的希望,等官司打赢了,有了钱,咱们要干件大事。庆祥哥,我考虑很久了,你有技术,我多少有点经济头脑,俺俩联合起来,也起座工厂,前景不会比王路的差。你也别整天在外跑了,撇家舍业的,不好。常言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外面再风光,也不如自家一亩三分地儿。

回不回去呢?庆祥为难。这里刚安顿好,一切上了正轨,工资不低,工头也不错,现在撤回身打官司,就要扔到这里的一切。官司的事没个准,挺牵涉精力的,三五个月是他,半年一年也是他。给它缠住了,还回得来?

他思考着,不回话,任凭电话那边二子鸡毛蒜皮说一大堆啰嗦话。最后,他想问张基正找到王路贪污修路款的证据没有,却没有开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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