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话

普 通 话（发表于《天池》）

收音机有手掌那般大，天线却很长，镍铬的，闪闪发亮。老桂河把收音机翻过来，看着底部，问道，腚上的这个小洞是插耳机的吧？女儿在电话那边说，腚腚的，难听死啦，说普通话好不好？

女儿发了一笔奖学金，要给老桂河买收音机。老桂河说，来钱不易，攒着吧，买啥收音机？女儿提高了嗓门，说，这是我的第一桶金，就要孝敬老爸。再往下女儿就不做声了。据以往的经验，女儿不说话，必定有要求。女儿在电话那头说话的口气果然不一样了，听上去又委屈又巴结。爸，我想买台电脑，我们班上同学就我没有，很没面子。我没面子，就是你没面子。

一台电脑换了一台收音机，老桂河赔了。父母对儿女，一个字：贱。赔了也甘心，赔了也舒坦。老桂河逢人还显摆呢，看，收音机，姑娘买的，这回可以天天听评书了。老桂河听评书听上了瘾，下班听，上班也听。老桂河把耳机塞进耳朵里，一边洗碗一边听。也等于一边工作一边娱乐。有了娱乐，工作就轻松多了。

老桂河被厨师长堵住了。酒店的厨房在一楼，洗碗间在二楼，厨师长很少到二楼来。今天不知道厨师长走错了哪根神经，背着手，居然上来了。看到厨师长走过来，老桂河禁不住一阵慌，赶紧把耳机扯掉。厨师长是南方人，呜哩哇啦，说话像鸟语。老桂河听不懂鸟语，只好又笑又点头。

厨师长一走，老桂河又把耳机塞进耳朵里。结果，又被厨师长堵住了。厨师长把老桂河叫到了办公室，一顿训，一顿喊叫。办公室里有外人，当着外人，老桂河的老脸有点挂不住，老桂河开始嘟囔，开始辩解。厨师长很不客气，伸长了脖子，还拍了桌子。厨师长大声说，我叫你说普通话！

这句话，老桂河听懂了。

老桂河没好气地，还好意思说我，你咋不说普通话？

厨师长是南方人，老桂河是北方人。一个天南，一个地北，两个人沟通起来很费劲。

听不懂，只好瞎猜，看口型。或者叫别人翻译一下。老桂河忙，别人也在忙，麻烦别人总有些不便，老桂河只好少说话。好在一个洗碗工的活在手上，不在嘴上。

除了洗碗，老桂河还要打扫卫生。厨师长特别注意厨房里的卫生。哪儿不干净，他就骂。吃过中午饭，厨师长指着下水道，对老桂河说，你，汰一汰。

老桂河听不懂，傻在那儿，不动。

厨师长又朝下水道指了指，汰一汰。

老桂河还是不动。

厨师长脸色变了，手指头都伸出来了，戳到了老桂河的鼻子上。

还是旁边的人推了他一把，厨师长叫你掏掏下水道。

酒店不大，人员很杂，天南地北，什么人都有。大家在一块，操着不同口音，七长八短的，沟通起来特别费劲。沟通不是小事，小了影响团结，大了影响工作。酒店为此出台了新精神，员工在上班时间，人人都要说普通话。厨师长给厨房员工开了会，提出了这一条。厨师长用生硬的普通话说，从我做起。还说，谁不说普通话，罚款。

厨师长改了口音，也说起来普通话。虽然不利索，磕磕绊绊的，可还是比从前强多了。

厨师长找到老桂河，笑嘻嘻地说，你的收音机，借我用一下。

厨师长想用收音机给自己正正口。

老桂河有点不情愿，可还是答应了，操着老家的口音说，那啥，磁（吃）完饭吧。

厨师长严厉起来，说普通话！

老桂河不好意思，赶紧改口，吃完饭，吃完饭。

厨师长一字一板地说，下次要改，再不改，罚钱。

老桂河真被罚了。一天连罚三次。

三次，一百五十块钱呢，是老桂河一个月的生活费呀。

老桂河不是不会说普通话，只是不愿说，不好意思说。城里没待上两天，回家变了味，带回一嘴普通话，还不叫村里人活活笑话死。

还是乡下好，宽敞，松快，躺着趴着没人管。城里事多，规矩多，连说话都不随便。

来到城里，要听城里的。老桂河把借给厨师长的收音机要回来了。

普通话最标准的，是数新闻播音员。老桂河放下评书，改听新闻了。新闻听久了，也能成瘾。有不少名人八卦新闻，听得老桂和一愣一愣的。年轻人在一块，最爱谈论名人八卦了。以前老桂河在人群里边像个傻子，插不上话，很孤独。现在老桂河有了进步，八卦论起来，也是一五一十的。大家刮目相看，拍着老桂河的肩膀说，大叔，你好新潮啊。

哪里是新潮？老桂河凑近年轻人，说，咱是为了学习普通话。

普通话好听，只是学起来太费劲。普通话像城市的街道一样宽敞明亮，却又像城市街道一样东拐西绕。老桂河整整说了一天的普通话，吃晚饭的时候，老桂河把舌头探出来，一伸伸的。

厨师长说，你这样子，很不好看啦。

老桂河把舌头缩了回去，说，累出汗来了，需要晾一晾。

大家都笑了。老桂河有点人来疯，嘻嘻了两声说，幸亏只说普通话，叫我说厨师长那样的话，舌头能给累出血来。

厨师长拍了拍老桂河，老师傅碗洗得好，普通话说得也好，应该奖励。月底发工资，老桂河发现，多得了五十块钱。

老桂河来到银行，通过柜员机，把两千块钱打到女儿的银行卡上。

出了银行，老桂河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老桂河把手机贴在耳朵上，抬头看着城市的天空，说，查一查，看看钱到账没有？

老桂河说的是普通话。

女儿在那边先是一愣，继而惊叹，哇塞，爸，这么快就和城市接轨啦。

老桂河听了，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说，那是，在城里工作，公开场合咋能不说普通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