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地理之——石栗山

石栗山应该叫苦竹林才对。石栗山的石栗树并不多，最多的还是苦竹，苦竹很茂密，几乎可以用密不透风来形容。苦竹喜阴，只长在背阴的山洼，喜欢傍着高大的石栗树，簇拥在石栗树周围，像孩子依附着母亲。在石栗山，石栗树也像极了母亲，也愿意苦竹密密麻麻的簇拥。石栗树恣意地生长着，高高大大，两个大人的手臂都合抱不住。石栗树在高空伸出长长的枝干，为簇拥在树下的苦竹们遮风挡雨。

不知道是苦竹喜水还是石栗树喜水，在苦竹和石栗树生长的几个山洼，都有一条小溪，在山洼最低处恣意奔流。溪水清凉沁人，缠绕在苦竹和石栗树根下，穿行在厚厚的腐叶中，长年不断流淌在石栗山的山沟里，一路轻吟浅唱，四季不竭。这些山洼里流出的水，不光凉得浸人，还含着像铁锈样的东西，把溪沟里的石头都浸染成铁锈色。铁锈色的水流进山沟下的稻田，田里的水稻就生长得特别缓慢，甚至在开花结穗的季节，果实也不饱满，产量就比较低。由此推断出，这样的水不适合种庄稼，只适合养石栗山，养石栗树，养苦竹。山洼里，溪沟两旁，石栗树被含有铁锈的水滋养得高大茁壮，苦竹也被滋养得丰茂蓬勃。

石栗山的苦竹仿佛都长不大，比大人的拇指大不了多少，也长不高，长到两米最多三米左右就不见长了。原以为苦竹不喜阳，才蜷缩在高大的石栗树下，让石栗树给它们遮挡阳光。但仔细观察，向阳地方的竹子却比背阴地方的竹子长得茁壮茂盛。苦竹是连片长，是和石栗树交替着长，有的甚至长到石栗树根上，与石栗树共用一片泥土。当然，一个山洼里只要长了苦竹，除了石栗树，就再也看不到别的竹子了。不像村庄边的竹林，楠竹、毛竹、花竹、芭竹混着长，不互相嫌弃，不互相妨碍，更不互相排斥。除了石栗树，苦竹似乎还对其他植物具有排他性。石栗山里看不到草，也很少看到其他植物。偶尔有别的一些小树，穿插在石栗和苦竹中，不见长高，更不见长大，仿佛营养不良的少年，一直都沉睡不醒。苦竹的生长是有底线的，它们只选择在两山交汇的山洼，选择有石栗树的地方，顺着山洼向两边山脊延伸，到半山上快要接近山脊顶部时，它们就不长，就收缩了。苦竹收缩后，没有苦竹的地方就开始长草，长其他杂七杂八的树，甚至还长出其他的竹林。石栗树也有长在别的地方，但在别的地方生长的石栗树，远没有石栗山的石栗树高大、茂盛。

苦竹笋很苦，若要采回家食用，得先剥好放在清水里浸泡很长时间，再捞出来煎炒或水煮。在过去，是很少有家庭会食用苦竹笋的，除非是实在没什么菜可吃了，才有人去打苦竹笋的主意。因没人食用，苦竹笋在那片土地上，就得以恣意妄为地疯长，恣意妄为地茂密，就长得成林成片，绵延不绝。石栗树虽长得很高大，但木质疏松，不宜用来起房造屋，所以也很少有人打石栗树的主意，就任由它们疯长。在过去，苦竹是很实用的竹子。早些时候，村庄的房子都是木房，木房立起来的时候，只有木架子，没有屋壁。要遮风挡雨，就得给木架子围上屋壁。家境好的人家就出钱请人，给房屋做泥巴墙。做泥巴墙也叫“冲墙”，用两块很长很宽大的木板，夹住房屋间的两棵立柱，固定好后在夹板中间倒上泥巴，再由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用木棒在夹板的泥巴中使劲冲压。待夹板里的泥巴夯实坚固后，把夹板往上移，再往夹板里倒泥巴，再往上冲压，直至抵达房檐。家境不好的人家请不起人“冲墙”，就只好自己想办法。最省钱的办法就是给木架子编屋壁，编屋壁最好的材料就是竹子，而最好的竹子就是苦竹。苦竹细小又不很长，刚好够一层楼高，砍回家不用破开也不用裁断，直接就可以编用。编屋壁其实就是绑屋壁，人们从石栗山把苦竹砍回家，沿着立柱一棵一棵绑在一起，一直绑到下一棵立柱，一道屋壁就做成了。绑好屋壁，再用牛屎把竹子间的缝隙抹上，就形成了一道坚固耐用而又密不透风的屋墙了。这样的屋壁，经久耐用，不怕风吹雨淋，天长日久牛屎风化脱落了，再抹上一道新牛屎，屋壁又是新崭崭的了。也因这样的屋壁经久耐用，石栗山的苦竹才很少受到砍伐破坏，才更加茂密地生长。

石栗树和苦竹，像一对恩爱的夫妻，在山洼营造的世界里，亲密得不分彼此，共生共荣。山洼里，有苦竹就有石栗树，看得见石栗树就能找到苦竹。石栗树高大的身影从苦竹中窜生出来，枝挨着枝，叶挤着叶，将苦竹的头顶遮蔽得密不透风。石栗树是一种能结果的树，其果实有人的小拇指大，果实外是一层坚硬的果皮，果皮外还有一层外壳，像毛栗子的外壳，也有刺，但刺很柔软，没有毛栗壳的刺坚硬刺人。石栗果成熟后，外壳裂开，石栗子从外壳里脱落出来，掉到地上。石栗树的果实很丰富，每年每棵大石栗树上结出的果实至少不下五百斤。秋天果实成熟的季节，远远看去，每棵石栗树上，都挂满果实，都一派丰收景象。在过去，石栗果是孩子的最佳零食，也是缺粮家庭的补充口粮。石栗果的果肉晾干磨碎，就是上好的淀粉。人盯上石栗果，鸟儿盯上石栗果，就连一些小虫子，也盯上石栗果。石栗果成熟了，鸟儿到树上去啄食，虫子钻进果肉里吸食。特别是虫子，不光吸食，还把虫卵直接排在果肉里，让虫卵一边蚕食果肉一边慢慢成长。石栗果成熟的季节，也是石栗山最热闹的时日，不光附近山上的鸟儿要齐聚石栗山，去抢食石栗果，就连村里的大人小孩，也会放下手上的活路，到石栗山去捡石栗果。之所以说捡而不是说摘，因为石栗树太高大，人爬不上去，就只能在地上捡拾风吹落下来或者是鸟儿摇落下来的石栗果。即使是捡，多的时候，每个人都能捡上五十至六十斤，少的时候也都有十多斤进袋。

石栗山在村庄的对面，距村庄不远，不到两里地，拉开家门就看得见那面冗长逶迤的山坡。山坡的东面也就是面对村庄的这一面，原先是密密麻麻的松树林，一眼望不到边，看不到头。有几条小路从松树林中穿过，那就是通往石栗山的山路。石栗山在山坡的背面，朝西的方向，从北往南，每隔五百米左右就有一道山脊的皱褶，一共四处，这些皱褶就是石栗树和苦竹生长的地方，也是涌流出含有铁锈水的山沟，都被统称为石栗山。

石栗树高大，苦竹林茂密，而且背阴，很多时候，人们都不轻易到石栗山去。即使是去砍伐苦竹或者去捡拾石栗果，都要邀约同伴一起去，一个人都不敢去钻那些林子。石栗山林子里多蛇虫，多野兽。夏天蛇虫出没的季节，常有蛇在腐叶堆中做窝产卵，哺育后代。此时如果有人进山，看到一堆一堆隆起的腐叶堆，都不敢轻易接近，都要绕道走。因为不用说，那肯定是母蛇垒起来的，里面必定躺着一大堆蛇卵，母蛇肯定就徘徊在附近，只要一有风吹草动，母蛇就会冲出来，扑向入侵者。村里曾有人在夏天进山砍竹子，不小心惊动了一个蛇窝，遭母蛇扑咬，幸亏跟去的狗勇敢，与蛇撕咬，人才得以逃脱。回到村里说起被蛇追击一事，还常常心有余悸。石栗山还有野猪，但野猪只有在秋天，在石栗果成熟的季节才会到石栗山来。野猪到石栗山，都选择避开人的时间，大都在晚上，也有在白天的时候，但看到人，还没有等人发现，它们就会早早走开。除非是受伤的野猪，那就另当别论了。

现如今，石栗山的现状却不容人乐观，首先是那些大石栗树的消失。村里人认为石栗树没多少用处，不去管护，就常有外人来打石栗树的主意。先是一些较大的石栗树被砍倒，被破解成木枋卖到一些家具厂去找钱，大石栗树砍光了，又疯狂砍伐一些半大的石栗树。石栗树本来是一种很容易生长、也容易长大的树种，但再怎么快长，也经不住这种砍伐的疯狂。砍伐好不容易被制止住，剩下的一些石栗树又慢慢长大起来。然而公路通达村庄，经过石栗山口，居然又有人动用挖掘机和大拖车，将剩下的石栗树连根拔掉，运进城市的一些居民小区去做景观树了。渐渐地，石栗山再没有石栗树，更没有了石栗果。没有了树的遮蔽，苦竹林也日渐衰败，不再茂盛，石栗山也就名存实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