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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学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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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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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地理之——锅盖井

这是一口记入村民族谱的井。其标志性的锅盖早已不知去向,井也荒芜得不再是水井了,但人们还是把它称为“锅盖井”。锅盖井边村民们口中那两棵大大的樟木树,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被人盗伐后,井就彻底裸露了,并在后来的岁月中慢慢干涸。被盗伐过后的樟木树桩上遍长着一大蓬樟木苗,这些苗却总是长不大,最大的长有人的手臂大,长到一两米高后就不再见长了。樟木苗在樟木树桩的老根上互相争抢着生存空间,挤挨着往上舒展。也许是生存的空间太过狭窄和残酷,才让这些樟木苗不会长高和长大。这么些年来,村人们也没有想过要来间苗,让樟树桩重新焕发生机。相反地,有一些要柴火的村人为求方便,往往还会将那些大一些的樟木苗砍了扛回家,当柴火烧菜做饭。

这是唯一一口查出有文字记载的井,村民的族谱是这样记载的:公元1384年,冗蒙坡脚地陷,形成水潭,潭口呈圆形,宽六尺余,深九尺余。潭恶,常有人畜掉进潭里淹死,虽多次砌石围栏,仍难绝后患。后由四代始祖太公杨英吉带头公议,铸大铁锅一口,将井盖住,留一沟供水流出。沟边植樟木两棵,取引“脏”意。公元1405年,天大旱,四处水源枯竭,唯有潭里水盈满如初,四乡八寨均到潭边沟里挑水度日。为便挑水,族人合议,将锅盖一边挖开,在樟木树脚砌井台,潭成水井,名曰“锅盖井”。

锅盖井由潭成了井,成了一片土地上不竭的水源。锅盖井由于距村子较远,在其历史的来路上,很多时候,锅盖井并不是一口井,仅仅只是作为井的替代品,在干旱的时候才被村民们想起和光顾。更多的日子里,锅盖井只是在那里静静地存在着,蓄养着水源,随季节的交替或涨或缩,自我调节,自我吟唱。夏季井里的水多得盛不下时,水就奔腾地从井里流淌出来,随水流出的,还有一群一群的小鱼。小鱼欢愉地跟着水流洇渗到井坎下的一片草地中,水在草地上形成湿地,滋养着湿地上的草长成比人还高的草丛。草丛中有数不清的小水潭,小水潭里有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小鱼。鸟儿们在草丛中起起落落,筑巢安家,捕食小鱼、小虫、小蛇,吵吵闹闹,繁衍生息,制造着祥和热闹的生活家园。

日月的更替中,栽在井边的樟木树长大了,枝繁叶茂地覆盖在井的上空,将整个井台连同井上的锅盖遮挡在了树荫的范围。村民们说井边的樟木树不是树,是樟木神,是荫护锅盖井的神灵,自从有了樟木树,锅盖井就不恶了,就温顺了,就没再淹死过人畜。即使后来锅盖井上的锅腐烂损坏直至掉落,井盖不存在了,井也没有作恶过。村民们提供的族谱里,画着几幅锅盖井的画像。一开始,樟木树只是将树影倒映在水中,井就像树的母亲,时刻关注着树的成长和壮大。忽然有一天,树的影子逃出了井的拥抱,将长长的枝干伸向了广阔的天地。最后,井台边的两棵树就浓荫蔽日,遮住了井望向天空的眼睛,井水不再照见树影。一直以来,最让村民们难忘的是,井台边的两棵树合抱在一起生长的图案。村民们说,据老辈人讲,树长到一定高度后,就不再依据各自生长的路径往高了长,而是一边往高处长,一边倾斜着身子,从两边向中间靠拢。在井水眼睛的注视下,两棵树有一天在井的上空拥抱到了一起,然后就不再分开了。两棵本来在井的两边各自生长起来的樟木树,从合为一体的那天起,就不再分开,随后就将自己变成了荫护水井的母亲,把井完完全全地拥进了自己的怀中。

锅盖井的水潮涨潮落着,随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樟木树的叶子绿了青,青了黄,黄了落,也随日月的更替活泛出生命的活力。井滋养着树长高长大,树陪伴着井旺盛盈余。树不断将落叶飘落水面,飘进井中,在井底铺上厚厚的一层,将随风飘落进井水中的泥沙沉淀在井底的最深处,井水被过滤得愈发清亮。井不断将生命之水浇灌给深扎于泥土下的树根,让树长年碧绿,生生不息。过去每隔一两年,村民们在冬天水小之季,都会自发行动起来,将井里的腐叶捞出来,堆放在树根脚,再用泥土将这些腐叶盖住,让树叶转变成养料,转变成树长高长大的生命之源。有时捞出的腐叶太多,树根脚堆不下,村民们也会将剩余的腐叶堆放在距井不远的稻田里,待太阳将树叶里的水份蒸发出去后,用一把火将腐叶燃烧来做肥料。

如果不是因为上世纪六十年代的那一把火,锅盖井应该还会流淌出旺盛的清水。村民们不愿回忆那场火,他们说那是一个不堪回首的年代,每每想起心底都会泛出一股无言的疼痛。然而,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那些人,至今都还是无法忘掉那把火,那是人为放起来的火。火把锅盖井下的草丛烧光了,露出了黑油油的肥沃土壤。人们开始在火烧过的草滩里挖沟,将草滩里的水引向沟里后,一块一块的田就被开垦出来了。草滩变成了田坝,草滩里的鱼儿不见了,生活在草滩中的鸟也不见了。草滩的变故似乎也影响到了锅盖井,锅盖井也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了,脾气也越来越难让人捉摸不透了。草滩还在的时候,锅盖井流出的水温顺,大度,常年不竭。草滩被开垦成田坝没几年,锅盖井在一年的雨季中突然发怒,将井里的水怒放出来,淹没了草滩中那些新开垦出来的良田。从此后年年雨季,锅盖井的水都要从井里跑出来撒野一回,淹没整个田坝,摧毁栽种在田里的庄稼,这种现状一种持续了二十六年。本世纪初,在一段长长的旱灾过后,锅盖井干涸了,再也流不出水了,从那以后,锅盖井就名存实亡了。

这口被写进村民族谱中的井,是这片土地上消亡得最彻底的井,除了一个堆满杂物和泥土的大坑,以及坑边坍塌得几乎看不出痕迹的井台,就再也寻不出作为井存在的物证了。樟木树被毁了,锅盖井也消亡了,锅盖井的名字在村民们的族谱中记载着,偶尔也还会在那些年长的村民们记忆中闪烁着。锅盖井下边那些毁掉草滩开垦出来的田,突然有一天也被撂荒了。荒田里长出了野草,成了牛马光顾得最多的牧场。偶尔会有一些放牧牛马的老人,在将牛马赶进这片新形成的草地,看着牛马四散吃草后,一边抽着辛辣的叶子烟,一边慢慢踱到锅盖井留下的残坑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脚边的大坑,似乎是在凭吊某种遥远的记忆。若是三几个老人相聚于此,他们还会谈起锅盖井,在叙谈中憧憬着连成一体的大樟树,憧憬着锅盖井流溢旺盛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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