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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学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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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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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地理之——山脚

山脚气候温暖,是村庄的福地。山脚海拔比村庄低两百多米,又有河谷的暖风,庄家成熟比村庄早一个多月。村庄的苞谷才开始冒须,山脚的苞谷就成收了。在别的村子为如何度过夏荒而发愁的时候,村庄人已心照不宣地吃上新粮了。

山脚原是荒坡,荒坡上是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只有不多的几块平地和一些背坡的地方长着杂草。杂草很高,大个子人钻进去连头都看不到。很久很久以前,不知从哪里逃荒来的两家子人,在山脚的一口野井边搭了两个棚子,在山脚住了下来。这两家人割掉杂草,把原先长满杂草的地方开垦成耕地,种上粮食果腹。据村庄的老人说,这两家人不是本地人,讲的是官话(普通话)。两家人虽住山脚,和村庄人亦有来往,处得也融洽,特别是那些到山脚去打过猎的人,对那两户人家亦有好印象。村庄去打猎的人,路过山脚,不光能在那两户人家讨到水喝,还吃过饭。回到村庄与人闲谈,对那两户人家的为人赞不绝口。

然而,这两家人终究还是离开了山脚。他们在山脚住的时间不长,消失的时间也是个谜,有人说是春天离开,有人说是夏天,还有人说是快秋收的时候。有人说这两家人在山脚住了有五六年,也有人说住了十多年,大家都说不出个准确数字。夏种结束,村庄人结队打猎,再路过山脚时,就只看到两个窝棚和一些锅瓢碗筷,不见有人。开始大家也不当回事,仍如往常一样,到井里舀水喝,推开窝棚门进窝棚歇息抽烟,在门前大喊几声,不见回应后就掩门离开了。再去,看到还是之前的老样子,心中才开始狐疑。眼见得窝棚漏水,水井边长青苔,地里的庄稼被疯长的野草淹没,也没有人来管理,才知那两户人家真的走了。从锅瓢碗筷没带走,地里依旧长着庄稼来看,显见是走得匆忙,要不就是有好去处,这些东西也不要了。有人猜测这两户人家是为了躲仇家,才住到山脚来,现在仇家找上来,就匆匆离开了。还有人猜测他们不是躲仇家,是躲官家,改朝换代了,他们就回家了。反正猜测的很多,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山脚原本没什么人气,突然出现两家人,现在又突然消失,村庄也见怪不怪,谈论了一段时间,就不再把这个话题放在心上。也难怪,两家人从什么地方来,村庄人一无所知,突然消失往什么地方去,村庄人也不想知道。他们搭的那两个窝棚,本就被树林隐没,在一望无际的林海边,只有走近了才看得出来。两家人丁也不旺,来时是六个人,走时也只有八个人,在苍茫的森林和杂草中,这八个人就显得十分渺小,外人要不是特意寻访,特意靠近窝棚,根本就看不出有人居住。两户人家开垦的土地也不大,紧靠他们居住的窝棚,在四周树林和杂草的掩映下,远处就更看不出任何人气的迹象。有打猎的人再走进窝棚,发现窝棚坍塌了,耕地上也长满了杂草,才明白两家人真走了,不回来了。有人扒开倒塌的窝棚,扒开腐烂的茅草枯枝,发现那些锅瓢碗筷还可用。特别是那些陶碗,拿到水井边一洗,依旧光滑如斯。旁边的水井上盖满了枯树枝,扒开枯树枝,井里的水清亮如镜。只有放在井坎上的木瓢,长出了碧绿的青苔,才显见是很久没使用过了。

没有了人气,山脚又变成了荒坡,杂草不断延伸,最后不光覆盖两户人家开垦的耕地,连坍塌的窝棚、没人打理的水井都覆盖了。村庄有一户没地种的人家,曾也尝试来到山脚,学那两户人家开垦荒坡种地。这户人家只在山脚呆两天就回村庄了,说是蛇虫蚊子太多,受不了,只好回村庄继续租种别人的耕地。此后,山脚就一直荒着,荒了一百多年。

山脚是干河河谷的一部分,具体点就是河谷旁边的一面斜坡。面积近六平方公里,距村庄五公里不到,在村庄东南面,更苕坡最南端。更苕坡从北往南倾斜,一直延伸至干河河谷,在干河河岸北面,形成一个不大的平台,这个平台就被村庄人称为“山脚”。山脚的耕地在一九六O年才开垦形成,主要用来种植苞谷、黄豆等。据说,时任生产队长为了让村庄人吃上饱饭,组织全生产队的劳力在山脚连干一个多月,开垦出了一百二十多亩耕地。为开垦这些耕地,还砍伐了荒坡上的一大片原始森林。按当时队长的设想,是要砍光山脚下那些荒坡上的所有原始森林的,后来有老人出面制止,一部分林才得以保存下来。生产队到山脚开垦耕地时,野井还有水,人们把淤塞在井里的枯树杂草清理干净,井里的水又变得清澈如镜,又可以食用了。不知为什么,生产到山脚种地的第五年,井出现了干涸,随后就不再出水。人们要喝水,只能到半坡上的山洞里去取了。

山脚虽距村庄不远,但路不好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从山顶横切山坡,七弯八拐地在原始森林中延伸,有的地方还是悬崖,仅能容人侧身通过。山脚变成生产队的耕地后,为了赶牲口到山脚去种地,村庄专门组织人对小路进行了整修。容易塌方的地方砌了堡坎,狭窄的地方进行了拓宽,悬崖峭壁处还安装了木栏杆。虽如此大修了一次,但仍是一条很危险的路。人们走在路上,须得加倍小心才不会出事。牲口们踏上这条路,一路走得颤颤惊惊,不时还是出现有牲口跌下悬崖摔死的现象。在山脚收庄稼,村庄人也不敢用牲口去背驮,全靠人力背抬,一点一点抬进家。土地开垦出来的第一年,是集体耕种,集体收获,集体分配。但是第二年,在大家的建议下,这一百多亩耕地就按人头分到了各家各户,由各家各户自己耕种,自己收获。种子是生产队按需分配,庄稼成熟自己采摘,自己挑抬回家,不再集体统一收获。山脚的收成不再进集体仓库,也不再向生产队上缴提成。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实行联承包责任制,村庄人自豪地说:我们村六十年代就搞了,比安徽的小岗村早了近二十年。尽管山脚的土地是实行承包耕种,当时生产队却不敢公开,更害怕被让外人发现。为了不被外人发现,生产队用掩耳盗铃开启了山脚的耕种模式:生产队统一安排出工时间,到山脚后再分开干活,队长吹收工哨了才准回家。收粮也是统一行动,到坡上再分散采摘。如果哪家承包的庄稼出现晚收,统一出工时就去给人帮忙,先帮别人采摘,到时别人再来帮他采摘,由此保证出工收工的时候不被打乱,集体行动不被改变。

山脚土地肥沃,村庄人在那里种了二十多年地,从未用过肥料,一茬一茬的土地都是靠杂草枯枝滋养。收了庄稼,杂草就长出来了,长得相当茂盛,几乎淹没了收过庄稼的苞谷杆。第二年种庄稼,人们把杂草连同上一年的苞谷杆砍倒堆在地中间,再从树林中捡来一些枯枝,铺在地里放火焚烧,留下的灰烬就成了供养庄家的最好肥料。

从山脚把庄稼抬进家,是每一个家庭遇到的最大困难。每年到山脚收庄稼,全家男女老少,凡是能挑能抬的都要出动,都要到山脚去抬粮食。在公社中学上学那几年,每到山脚土地里的庄稼成熟,村庄凡是在公社中学上学的孩子,都要请上两至三天假,跟着家里人去山脚抬粮食。把地里种的苞谷、黄豆等都抬进家了,才继续到校上课。山脚的耕地被各家各户侍弄得很好,收成也特别丰富,唯一的遗憾就是山脚远离村庄,被鸟兽糟蹋的庄稼也比别的地方多。特别是没有农药的那些年,庄稼一成熟,树林中的鸟兽,就钻出树林与人类拼抢。每年一到庄稼成熟,生产队都要派人去值守,如不值守,各种鸟兽都会出动,庄稼还没有完全成熟,就要变成鸟兽们的食物。土地虽是各家各户的,但到山脚去值守护庄稼,都是由队上统一安排。一般两家一班,一班两天,一家派一个男人去值守。守庄稼的大人有时会带上小孩,因为守庄稼能够解决肚子问题。值守庄稼的人,可任意到任何地里去找吃的东西,只要不带回家,生吃的有黄瓜、甜瓜,甚至可以掰下成熟的苞谷烤吃。守庄稼不费多大力气,吃饱了就拿着自制的响器(木棒、竹筒等),一边四处巡视一边猛敲,驱赶偷食庄稼的鸟儿。晚上则在一些野兽出没的路口放上铁夹,等待野兽们从山上下来。运气够好,还可捕获偷吃的野兽,可惜那样的日子很少有。野兽们也许知道人类一直在算计它们,它们在森林中嘶吼、跑动,把森林中的石头踩得哗啦哗啦往山滚动,就是不见它们走出森林。很多时候,到山脚下去守庄稼,就是去驱赶讨厌的鸟儿特别是那些成群结队的乌鸦。后来,有了农药“六六粉”,庄稼快要成熟,生产队就组织人到庄稼地去撒“六六粉”。“六六粉”那种浓烈的味道,不但使鸟儿不敢靠近庄稼地,就连出没在森林中的野兽,闻到“六六粉”的味道也退避三舍,远离山脚的森林。撒上“六六粉”不久,发生了一件令村庄人至今难忘的事,一大群乌鸦不知是误食了“六六粉”,还是对“六六粉”的味道感到绝望,竟集体飞进山脚半坡的山洞,黑压压一片死在了山洞的一块平地上。此后,村庄周围的土地上,再听不到乌鸦的叫声,也看不到乌鸦的身影。

上世纪八十年代包产到户,粮食充盈起来,很多人家就放弃了山脚的耕地。任由那些耕地重新长草,重新变成荒坡。直到疯传干河下游甲茶修电站蓄水,水位要涨到山脚,要淹没村庄曾经种过的那片荒坡。村庄就有人跃跃欲试,要去把那些撂荒的土地重新开垦种上庄稼,好多领取一些补偿。后来经过了解,水位没有漫过那些土地,也就没有人再去打那些土地的主意,撂荒的继续被撂荒,长草的继续长草。

山脚还是山脚,荒草萋萋的一大片荒坡上,曾经的耕地轮廓依稀若现,甚至于荒草中还时不时夹生着几棵苞谷,几蓬黄豆。杂草中的苞谷、黄豆,不仅没有因无人管理而赢弱,反而长得很茁壮蓬勃,有的甚至高过野草,表现出无穷的生命力,给人以无穷的遐想。随着通往山脚的小路损毁、垮塌,加上干河河沟发现冰臼,搞旅游开发,从很远的地方往干河修了一条公路,通往山脚的小路就更没有人走了。小路没人走,山脚也就没人再光顾了。村庄人去河谷,也是开车去,不再走路。年复一年,被遗忘的小路就损毁得不成样子了。随着曾经在山脚种过地的那一代人老去,山脚渐渐远离村庄,远离山寨的记忆。如今村庄的很多年轻人,甚至不知山脚,更不知山脚曾经有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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