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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学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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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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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喧嚣

1

如火如荼的扩建,把城市开发成了一个庞大的建设工地,拆旧的灰尘和扩新的泥浆,交替飘扬散落在城市街道上,城市就被模糊出了许多不堪和零乱。街道的喧嚣从白天一直持续到夜晚,甚至在夜晚的路灯下,喧嚣比白天来得更猛烈和热闹,街道看上去比白天更加繁华。午夜的寒风吹打在身上,带来了一股彻骨的寒意。小区对面的建筑工地依然灯火通明,机器的轰鸣,起重架巨手的来回伸缩,水泥搅拌车的不断穿梭,钢筋砖块碰撞发出的声响,以及工人们的大声喊叫,将整个工地搅动得比白天更加繁忙热闹。

走出小区,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在街边站了一会,一辆出租车就停到了我的面前。

裤裆街是匀城的一条老街,从明代成街以来,在匀城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裤裆街南邻剑江河,北接匀城有名的石板街。剑江河上,古老的百子桥静静地跨接在裤裆街的南出口。从百子桥上延伸过来的街道,一百米后,分叉成两条街筒子,分别向两边纵深发展。从百子桥头走过去,两条往北纵深的街筒子,就像一条长裤的裤筒,幽深飘逸。因此,街道就有了“裤裆街”这个在匀城喊响了几百年的名字。

历史的裤裆街,是繁华的商贸之地,也是剑江河南码头的货物集散地,是客商们乘船西上东下的出发点。四百多年前,剑江河上有了匀城历史上的第一座桥——百子桥,百子桥连接着的裤裆街,更是成为了匀城南出口的交通要道,繁华热闹步入了历史巅峰。直至上世纪七十年代,连接剑江中路的斜桥修成投入使用,裤裆街的热闹才渐被冷落。

没有了码头,再加上城市的扩大,街道的不断增加,裤裆街就渐被匀城人冷落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裤裆街旁边的育英巷,修建了匀城最大的农贸市场,裤裆街的命运也得到了改变。匀城城郊附近的农民到城里卖菜,无法走进育英巷农贸市场,就把菜摆放到裤裆街贩卖。在育英巷设摊的菜贩们,有时也会走出育英巷,收购农民们篮子里的新鲜蔬菜。后来,一些看到商机的蔬菜批发商,也把这里当成了蔬菜批发的地方。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了一个自发的蔬菜批发市场。不光是育英巷的摊位上,就连那些装在菜篮子里,由人挑着穿梭于匀城大街小巷叫卖的蔬菜,也要从这里批发出去。

每天一过凌晨四点,车辆来往稀少的时候,裤裆街的批发市场就开始热闹了。那些开着农用车、拖拉机、或者骑着电动三轮车的菜农或菜贩们,把蔬菜从车上卸下,早已等候在此的小贩们就会一拥而上,选择自己所需要的菜品,划拉到脚下堆成堆,等待过秤后就用手推车或者装筐挑运,拿到城市的其他地方去叫卖。裤裆街两边的高楼林立起来后,这个长期自发形成的批发市场,就一直受到周边市民和过往车辆的投诉。2014年下半年,裤裆街批发市场被取缔迁移了。但长期形成的习惯不是一下子就能改变得了的,尽管有关部门下了很大力气来整顿治理,甚至深夜派人值守,效果仍不明显。裤裆街蔬菜批发市场仍顽强存在着,只不过时间比过去提前了三个多小时。

为了应对城管的驱赶,每天零点刚过,那些拉菜的农用车、拖拉机和电动三轮车,就开进了裤裆街,占据了街道两边停车线外的街道,只给裤裆街留出一条不到两米的窄巷。刚刚从睡梦中睁眼,还来不及洗一把脸的二道菜贩们,挑着篮筐、推着手推车,纷纷从黑暗中冒出来,四面八方涌进裤裆街,与前来卖菜的菜农或蔬菜批发商讨价还价,开始他们一天的生活。零点四十一分,我赶到裤裆街时,一百多米长的街道已经塞满了人。来买菜的小贩们拥挤着,在人群和车辆间来回穿梭,选择自己需要的蔬菜。

2

“你就叫我老张吧,我们这里的人都这么叫,那些来跟我批发菜的人也这么叫。”

五十六岁的老张住在匀城南郊的大河村,种植着四亩多菜地。儿子和儿媳在省外打工,女儿大学毕业后在省外工作,家中只有老两口和两个在城里上学的孙子。老张的菜地原是他们一家人承包的责任田,以前田里春夏种水稻,水稻收割后才开始种菜,后来就一不再种植水稻,而是一年四季变换着种植蔬菜了。老张的菜地紧邻一条乡村公路。有次开车出游,经过老张的菜地,被菜地中那些绿油油的蔬菜吸引,情不自禁地将车停下来,同在菜地中摘菜的老张打招呼,希望能够买一些新鲜蔬菜回家尝鲜。老张二话不说,就给我抱来了一大捆。就这样,我和老张熟识了。

老张的菜都是卖到城里去,因为卖菜,老张购买了一部农用三轮车。卖菜的日子里,每天天不亮,老张就会开着三轮车,装着满满一车菜,拉到城里的裤裆街,批发给那些菜贩。老张的卖菜之路是两头黑,进城时天已经黑透,卖完菜出城天还在黑着。用老张的话说:“我开的是黑车(没牌照),摆的是黑摊(没定点摆摊位),城里不会接受我,我就只能走黑路了。”白天,城市的张狂对老张这样的菜农来说,是望而生畏的,只有在黑夜的掩护下,城市才会对他露出宽容的笑脸和包容的姿态。

还没有买三轮车前,老张的菜是挑着卖的,而且是散卖,还没有走上批发的路。每天清早,老张同老伴,和其他与他们一样的菜农,挑着菜篮,挤上从郊区开往城里的公交车,忍受着驾驶员的数落和其他乘客的白眼。到城里下公交车后,老张挑着一对篮子,老伴挑着一对篮子,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分别沿街叫卖。老张说:“两个分开卖有一个好处,遇上城管,至少不会一起完蛋。再说,各走各的,各找各的买家,卖得会快一些。”

散卖了一段时间,有菜贩找到老张,希望批发他的菜。批发的价格虽比零售低,但风险不大,老张和老伴一商量就答应了。老张说:“与其挑着篮子满大街乱串,提心吊胆躲避城管的追赶,少点就少点吧。在城里窜大街,不小心被城管没收篮子,多的就去了。”就这样,老张从走街串巷的菜贩,变成了蔬菜批发的菜贩。

老张开始批发蔬菜也是用篮子挑。每天天一亮,他和老伴挑着四大篮子蔬菜,挤上公交车往城里赶。他们下车的公交站台,早有菜贩在那里等着了。他们一下车,就有人过来把他们篮子里的蔬菜,装到另外的篮子,把钱数给他们,不出公交站台,他们的交易就结束了,卖菜的钱也到手了。老张的菜由于新鲜好卖,价格公道,又接连有好几个菜贩来找他要菜,他和老伴用篮子挑来的蔬菜,慢慢就无法满足菜贩们的需要了。

为了能更多地把菜卖出去,老张咬牙买了辆三轮车,三轮车终结了老张和老伴挑菜挤公交的历史。有了三轮车,老张开始每天五点左右,到田里收菜,收下的新鲜菜直接装进三轮车,装满就拉进城。来批发菜的人多,老张有时一天要跑两趟。老张以前进城卖菜,都是选择大清早,在城里的市场开市前。有一天,老张的车刚开到城南的小围寨,就被交警拦了下来。老车没驾照,车子也没牌照,交警不光要罚他的款,还要扣车。老张慌了,急忙电话联系了在公安部门工作的侄子,通过侄子疏通。款不罚,车也可以不扣,但老张的车不能进城,必须从哪里来又开回哪里去。交警不准老张的车开进城,菜没有卖出去,老张沮丧地把车开回了家中。

白天不能进城,老张固定的客户就没有了。但田里的菜还得卖,老张不得不选择黑夜,加入到裤裆街的批发大军中,把菜拉到裤裆街的批发市场去批发。我知道裤裆街的批发市场早取消了,问老张怎么还在那里批发。老张说:“大家都习惯了那里,离不开,他取消他的,我们卖我们的。”

老张告诉我,裤裆街批发市场刚被取消那段日子,大家都不习惯,还去那里卖。后来,有城管来守了一段时间,没收了好多车子,老张的三轮车都差一点被没收了。老张说:“后来大家摸出规律了,城管上半夜不会来,我们就上半夜来卖。等他们来的时候,我们的活路都搞结束,都收拾回到家了。”老张的话让我很好奇,我决定到到裤裆街去看看,是不是像他说的一样。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老张,老张看了我一眼说:“你不信我?不信你就去看看。”

我挤到老张夫妇的农用三轮车前,发现他们的蔬菜已经卖去了一大半。看到我,老张显得有些惊愕,随后说:“你还真来啊,这么冷的天,我以为你只是随口说说,不会来的。”

3

朦胧的路灯下,裤裆街的鲜活让我有些惊讶。拥挤的人群中,蔬菜摊和装菜的篮子遍地皆是。农用车、三轮车、手推车,将整个裤裆街塞得满满当当。穿行在菜堆和人流中,几乎寸步难行。所有人都在忙碌,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就连我认识的老张,只是同我打了一声招呼,就忙着去发菜和收钱了。暗夜里,卖菜的车上挂着的应急灯,就像夏夜里敞在街边的路灯,吸引和围绕着一群“嗡嗡”的飞蛾一样,也“嗡嗡”地围绕着一群“抢”菜的菜贩。

“抢”是菜贩菊花告诉我的。菊花不到二十六岁,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叫什么名字,来自什么地方我并不清楚,我是跟着老张的爱人称她为菊花的。菊花却不是她的真名,是菜贩们赠予她的小名。裤裆街批发市场的菜贩,都有一个大家互相叫得出来,但却不是自己真名的名字,这也是菊花告诉我的。我问菊花:“既然都熟识,为什么不告诉其他人真名呢?”菊花反问我:“不管真名假名,有个名字叫就行了,何必较真假。”菊花的话让我有些脸红,也有些不知所措。幸好是在黑夜,是在不太明朗的灯光下,我周围的人都在忙碌,没有人注意到我的窘态,才让我不至显得太尴尬。

在这个批发市场里走了一圈,我理解菊花所说的“抢”了,“抢”才能得到好菜、新鲜菜,“抢”才能得到自己所需要的菜品。在穿梭“抢”菜的人中间行走,我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也显得有些落寞。

每个菜贩子脚边都堆着一堆“抢”来的菜,每个人都把“抢”到的菜,按品种堆成好多堆,等待过秤、付钱、装筐。我曾问老张,这些人把菜“抢”到手,会不会趁卖菜人不注意,把菜偷偷拿走。老张说:“不会,来这里卖菜和买菜的都是熟人,即使有个别新来的,也不会做这事。一旦发现有人不付钱就偷偷把菜拿走,以后就不会有人把菜卖给他了。”我不太相信老张说的话,市场这么大,人这么多,难免不会出现鱼龙混杂的现象。我在人堆中逛了一圈,连着问了好几个卖菜人,他们都说没发生过拿菜不付钱的事。有了这个发现,我突然间就对混杂在这里的人产生了一种崇敬。这些人混而不乱,自觉维护一种约定俗成的秩序。诚恳诚信,讲究信誉,不奸不滑。完全和爱占小便宜、在卖菜中占秤头、因短斤少两和顾客争吵不休的小贩沾不上边。

老张的菜批发完了,他在黑夜中亮起灯光,将车挪出裤裆街,和我打了一声招呼,就踏上了回家路。那些趁天黑,从四面八方涌到裤裆街来卖菜的农用车、三轮车、拖拉机,也在卸光车斗里的蔬菜后,亮着灯光,缓慢挪出了裤裆街,在黑暗中驶离了城市。老张说:“我们这些拉菜的车必须在天没亮前离开,最迟要在城管上班前出城,不然被城管抓到就麻烦了。罚款是小事,就怕车子被没收,没有车子,我们吃饭的路就断了。”

凌晨五点钟不到,卖菜的车辆就从裤裆街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像这些车不曾在这里驻足一样。此时的裤裆街剩下的,都是那些拿到蔬菜的小贩们,他们把菜装进筐里,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交流卖菜的心得,也交流走街串巷卖菜中如何应付城管,如何与城管打交道的经验。我问菊花为什么不把菜挑回家,菊花告诉我,他们这些菜贩租住的地方都在城边上,离裤裆街比较远,还没有把菜挑到家天就亮了,天一亮就到卖菜的时间了。她说:“以前这里的市场开得晚,我们把菜批好天就亮了,批好菜就可以抬去卖了。现在这里不准开市场了,那些拉菜来卖的人只好早来早走,我们就只能等,等天亮了再抬去别处卖。”

离开裤裆街,我裹紧身上的衣服,下半夜的寒冷穿透厚厚的衣服,在身体里浸泡出了凉透骨子的寒意,我不由得连打了几个喷嚏。城市的灯光掩埋了黎明前的这一段黑暗,让城市的繁忙在黑夜中得以继续,喧嚣依旧在街两边延展。一个夜市摊点上,几个年轻人喝得正欢,划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轰响得很清晰。街边夜市摊上的摊主,看到有人走过,就热情地打着招呼,诚恳地邀请人到摊点上去吃东西。仿佛每一个路过的人都是他们的熟人、或亲戚朋友,仿佛到他们那里去吃东西不是去花钱,而是去做他们真诚宴请的客人。

再有不到两个小时,天就要亮了。街边一些前半夜还很喧嚣热闹的工地,此时已停工休息。起重架的灯光被关掉,在黑夜里朦胧成一个个无法看清的巨人,耸立在此起彼伏的建筑工地上,将城市点缀得更加复杂多变。街边的商铺,已经关门歇业,除了那些还在有人吃东西的夜市摊点,很多夜市摊也已经在开始收拾打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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