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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学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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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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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有多远

与老人相识很偶然,上班路过幼儿园门口,老人上来问路。老人要去的地方就在我上班旁边一栋楼,我叫老人一起走,我带她过去。老人很健谈,一路走一路和我说话。很多时候都是老人喋喋不休地说,我心不在焉地听。交谈中知道老人不是城里人,儿子和媳妇从老家跑到城里来打拼,在城里生了孩子,就把老人也从老家接到城里,让老人来帮他们带孩子。老人说她的孙女在上幼儿园大班,她每天只是负责接送,很轻松。把孙女送到幼儿园,她就无事可干了。老人的儿子在城里有一个卖服装门面,生意不是很好,请不起服务员,每天从早到晚,都是儿子和媳妇两个人自己守卖。

老人的儿子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他们大多数时间都守在店里,很少回家去住。说话间,老人向我流露出了那个家的空荡和寂寞。老人说那个家白天就是一个空空荡荡的躯壳,没有人气,也没有生气。虽然屋子里的生活设施远比老人乡下的家要富足奢华,老人还是觉得那不像一个家,顶多只能算是一个窝,一个供人睡觉的窝。老人一直不把儿子的家看做家,说到儿子的家,老人话里就多了一些埋怨和鄙夷。老人说:一点生气都没有,家里就是一堆不会说话的铁器(家电)木器(家具),想说句话都找不到人。在老人心里,被称之为家的地方应该有生气,有生命的气息,应该有猪的叫声,鸡的叫声,狗的叫声以及牛马的呼唤声。

老人是那种与人自来熟的性格,我们之间的交谈就不是很费劲。开始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听着听着,我觉得老人的话很有意思,也开始变得认真和专注。

老人说她从一个叫八贡的小村来。八贡这个名字我只是从老人的口里听说,其具体方位我无从得知,除了县名,对那个小村的情况我一无所知。在老人的潜意识里,就像我对那个小村也很熟知一样,说到八贡的时候,老人滔滔不绝地向我展示一些在八贡流传和发生的趣事。老人的叙述让我不由得立刻臆想了那个我从未见过的八贡,想象出来的村落和老人的叙述却是有着很大的距离。比如村子边的那条河流,无论老人怎样描述,形容那条河如何的弯曲,河水如何的清澈,我大脑中出现的河流形状都和老人的叙述对不上号,都只是老家门前的那条河流模样。其实我知道,老人所说的流经八贡的那条河,只能算是一条小河沟,和我老家门前的那条大河是无法与之相比的。

老人觉得城市很大,大得就像一个无底洞,大得第一次走在街上感到特别紧张,害怕一不小心就被城市吞没,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回家路。老人儿子的家在一个叫长江花园的地方,长江花园傍着一条小河,小河弯曲着也像八贡旁边的那条河,河里的水却没法与八贡村子边小河里的水相比。老人说,八贡村子边的河水清澈见底,一口水下肚能品出一股甘甜。长江花园旁边的河水浑浊泥泞,腥臭难闻,不要说喝,光走近就会呕吐。来到城市的第一天,儿子带着媳妇陪老人走到河边,说是到河边来认路。刚走到河边,刚接触到河水的气味,老人就被熏得差点呕吐起来了。从那后,老人就记住了那条小河,原因不仅仅只是河水那难闻的气味,这条小河还是一个标志,顺着这条河,在城市行走的老人就很容易找到儿子的家,就不会在城市里绕很多冤枉路了。

老人说城市的房子很多很高大,家与家之间隔得也很近,人与人之间却隔得很远,邻里间都没什么来往。不像乡下人,大家有事没事常聚在一起摆摆龙门阵,拉拉家常,有事时大家互相帮衬,闹个热心。城里的门白天夜晚都关着,两对门坐着的人都互不往来,更不要说一栋楼的人了,都住在一起却一个不认识一个,见面不打招呼,一个防着一个。老人告诉我,她刚进城时听到对面家有小孩子在哭,就想过去看看,一个女的将门拉开一条缝,用身子把老人堵在门边不让老人进门,还用很不友好的口气问老人找哪个,有什么事?从那以后,老人再也不敢乱串门了。

老人的电话响了,老人走到一边去接电话。为了等老人,我放慢了脚步。不一会,老人接好电话赶了上来。没等我开口,老人就对我说起了电话的事。老人说她以前不会用手机,这个手机是她进城后儿媳专门给买的,儿媳把手机给老人,还手把手教会了老人使用。有了手机,儿子和儿媳就经常给老人打电话,告诉老人往幼儿园接送孙女时要注意些什么,或者在电话中对老人说天气变化了,叫老人给在幼儿园的孙女送衣服等。老人说,她的手机除了接听儿子儿媳电话,很少拨打过电话,在这个城里,她也不知道要给谁打电话。老人说她手机上至今只存有一个电话号码,就是乡下老伴的电话。儿媳把手机交到老人手里,老人就叫儿子用手机给乡下的老伴打电话,老人在电话中对接电话的老伴说,她也有手机了,叫老伴以后打电话就打到她手机上。老人说,老伴肯定对她来城里不满,至今很少单独给她打电话。最后,老人黯然地说:老头子也很忙,老大老二两家都在外打工,几个孙孙全部丢在家上学,孙孙们会做饭吃,不用操太多心,很皮,得要人管着才行。圈里还喂得有牛马猪些牲畜,以前是两个人在家一起管一起忙,我出来了,老头子一个人料理,心头就对我有气,才不肯给我打电话。

小儿子是在一个夏天把老人从老家接出来的,儿子要老人到城里来侍候坐月子的媳妇。儿子对老人说,侍候完媳妇坐月子,老人就可以回家了。但侍候完媳妇坐月子,儿子又对老人说,孙女没有人带,由老人先帮带着,带到孙女上幼儿园,老人就可以回去了。在儿子的安排下,老人就一直帮带着,把孙女带到一岁半送幼儿园。孙女进幼儿园,儿子儿媳又说生意很忙,没有时间接送孩子,叫老人先不忙回去,先帮他们接送一段时间,等他们生意轻松下来,有时间接送孩子了老人再回乡下去。老人就这样在自己的小儿子家,一次次地“帮”着,从孙女生下地那天起,一直帮到孙女长到现在的五岁多。

这个城市有一条不算太长的石板古街,那是老人去得最多的地方。石板古街就像乡下用石板铺出来的小路,深长而又幽静,街两边的店铺,也不像大街上的店铺,一天到晚总是闪烁着让人眼花缭乱的霓虹灯,轰鸣着让人心惊胆战的现代音乐。石板古街的那些店铺,就像城市里的大家闺秀,静静地隐藏在一个又一个古色古香的建筑中,不显山不露水,人走近仔细观察,才慢慢显现出她那无穷无尽的魅力来。老人说,那些石板路就像八贡村道上的小路,幽静,没有车跑,走在上面才不会惊颤和慌乱。我想,老人在石板街上每走动一步,双脚每踏上一块石板,心里一定都会感到很踏实。既然石板路很像乡间的小路,也许走在石板街上的老人还会常常想起远在乡村的老伴。我可以想象,老人的脑海里,应该存着这样一幅画面,即每天清早起来,招呼孙孙们去学校上学,老人就会背上背篓,老伴扛上农具,双双沿着石板路出村,去做山村里永远也做不完的农活。那样的日子虽然清苦,老人乐意,老伴满意。

老人的老伴有一次给老人打电话,不是打给老人,而是打到儿子手机上,老伴叫儿子通知老人回家。儿子不让老人接电话,儿子在电话里对他父亲说,孩子没人照顾,还要留老人在这边帮照顾一段时间才能回家。说这句话时,儿子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大得老人感到特别刺耳,特别不舒服。

老人想老伴肯定很生气,从那以后老伴再没给老人来过电话,即使知道老人有手机,也没有打过电话。老人在一天晚上等儿子全家睡熟后,关着门悄悄拨通了老伴的电话,铃声响过后,话筒那边传来了老伴的声音。老伴刚问完“是哪个”,老人就哭了。老人哭得很压抑,老伴却听得很清晰。老伴问老人:是不是老三两口子让你受气了?老人否定了,老伴还问了一些他所担心的问题,老人也否定了。最后老伴不耐烦了,在电话一边用发火的声音吼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大半夜的,你在那干嚎什么呢?老人又嘘唏了一阵,才断断续续地对老伴说,她想家了。

老人说完想家的话,胸中的那股气一下子就出得顺畅多了。电话那头的老伴好久好久不说话,他那特有的粗重喘息声,却通过话筒清晰地传进老人耳中,老人既感到亲切又感到难过。老人一直等着老伴说话,可是除了一阵阵的喘息,老伴一直不说一句话。

在城里生活了五年多,老人却没办法将自己融入城里人的生活,老人的魂儿至今还留在乡下,留在那个叫八贡的土地上。尽管一到城里,儿子儿媳就把老人打扮得和城里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老人的心却没法融入城市,没法融入城里那些老太太们中间。有时老人带着孙女去公园玩,会有一些老太太来邀请老人去和她们扭秧歌,去和她们学舞剑,都被老人拒绝了。老人不想融入她们的生活,老人只想一心一意地快点把孙女带大,带到她能个人照顾自己,老人就回乡下去,回到老伴的身边去,与老伴一道,踏着乡村的石板路上山去干活,那才是老人想要的日子。

有次老人给老伴电话,流露出不想在城里呆了,希望老伴能够叫她回家,说完老人却后悔了。老人害怕老伴真叫自己回去,孙女就没有人带了,她就帮不了儿子儿媳了。还好,接电话的老伴岔开了话题,只是在电话上询问老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没有叫老人回家。老人说,老伴爱喝两口,每顿都要喝。老人在家的那些日子,老伴喝的酒,是老人用自家种出的粮食酿造出来的米酒。老人自豪地说,她酿造的酒很纯很好喝,喝醉也不打头(头昏)。老人问我喝不喝酒,得知我也爱喝酒,就说以后她回去,酿成酒带一壶来给我,保证我喝了以后还想喝。老人说,她老伴每顿都要喝那种大碗两碗酒,喝到高兴处时就会夸老人的酒做得好,喝不醉人。老伴喝酒时常拉老人上桌作陪,开始老人不会喝,喝一小杯都会头昏眼花,但在老伴的不断调教下,老人不但学会了喝酒,而且还有了一定的酒量,一顿喝下二两酒后照样做家务,一点都显不出醉态。

老人说她进城后,就没有人给老伴做酒了。现在老伴喝的酒,都是在市场上买的,酒度数高,老伴喝不习惯。有一次,老伴在电话里跟老人说,他只喝一小碗酒,人就变得头昏眼花,浑身难受,此后就不敢多喝了。看得出,老人特别心疼在农村老家的老伴。老人说她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不知老伴是怎么样熬过来的,他是怎么样料理好自己,然后又料理好那些孙孙,料理好那个家?

谈话中我听得出,老人的老伴应该也是个很能干的人。这个妻子在家时从没有做个家务的老人,在妻子进城帮儿子带娃后,自己不光学会了做家务,带孙孙,而且每年还要喂出一头大肥猪,等待全家人回家过春节团聚,杀年猪热闹节日。老人说,老伴年年喂有猪过年,她年年都要求在外闯荡的儿女们回去,让在家的老伴快乐,让闯荡在四面八方的儿孙们快乐。

尽管和我说话时,离春节还有很多时日,但我已经从老人的眼睛里看到了老人的憧憬。老人说孙女明年就上小学了,她从八贡出来已经五年多,五年多的时间里,她在儿子家做“保姆”也做够了,她不打算再做下去了,今年回家过春节就不想再到城里来了。老人说她已经和老伴商量好了,叫儿子用孝敬他们的钱,去请保姆来照顾孙女,老人和老伴在那片生养他们的土地上自己种自己吃,种多少就吃多少,吃好吃差都不会怪罪儿女们。老人还说,孙女如果舍不下她,只要儿子媳妇同意,老人就把孙女带到乡下去照顾,到孙女能自己照顾自己,老人再把她送回到城里父母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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