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软软照来,颇如桃源洞内之安谧,又似成都坝子的慵懒。从贴满祖传秘方,专治杂病的出租屋里,阴一个阳一个地,出来了羊拉屎的一群大小伙子,蓬头松衫,脚步沉慢,仿佛一夜的长征。后面陆陆续续,也有脂粉不足,睡眼朦胧的女子,拿着书本,朝图书馆踱去。这个外墙上泥着科技大学金字的后校门旁,依偎的,还是那么缱绻,追逐的,都是些红裙子,花衬衫。胥空兄的眼仁里并无定格,他提了一口真气,咬咬牙,走出了青莲路的清晨。
其实他一点劲儿也没有,整晚上被折磨得眼圈凹陷。
楼下的妖姬两瞳三碗,开杠自摸点炮,洗码和牌给钱,以及洋洋自得的揶揄,骂骂咧咧的发泄,噼里啪啦的摔搭,从窗口,从楼板的每一平方毫米的空气中,缝隙中,不定时地,不均匀地,挤进来,混进来,传进耳鼓,拨动神经,使他深困的眼帘,不时翕动,不断警醒。闷气就像阳沟里的流水,既不汹涌,又不干净,长麻掉线地延续着。
曾经寄望于街道的热心肠,管住这扰民的娱乐,没有成功。而且,入了干股,得了甜头后,社区干部反过来苦口婆心安慰他,要适应环境,放弃脱俗的假清高。
浓烈的油香,夹杂着辛辣,呛得他鼻脓口水。火锅店,串串香的丘二,刚刚沉沉地死睡,哪管那回荡在两街沿的辣椒分子和着牛油分子,化合成老油分子,既不轻飘也不厚重,就这样不轻不重弥漫在小巷的头尾。他掉转头,回头却被遍地的尿骚味和呕泻物,薰得翻肠倒肚。
掩着鼻,敛上眼,几乎是盲走,如闪电博尔特一般,他飞奔到安昌江的河堤。面对清新的涓涓水流,来不及什么优雅,就像狗趴在乱砖堆,张开河马样的嘴,狠劲地透出一大口气,方才悠悠回过神来,化为寻常之人。天啊,自己已经被砌长城的医得耳根不净了,住这周边的老弱病残,莫不更伤透了心?耳朵还可塞棉花,罩套子,消解大部分波的效应。再厉害的人,也不能屏蔽了吆五喝六撒酒疯后,还把自己的鼻孔堵个严实噻。人活一口气,这免费的油腥辣味,哪还过滤得皂白分明。果然,楼梯口就有戴着口罩的病妇牵着颤颤巍巍的衰翁,白发苍苍的老妪拉着双眼红肿的小学生,扶老携幼撵公共汽车去了。
庞大的公共汽车还没进站,前边的三轮车,电动车,摩托车,比赛一样,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地你追我赶,根本看不到斑马线,也鄙视着红绿灯。结果,一辆簇新的红色宝马,车速过快,避让不及,连撞几车肉包铁,还重创了身边的黑色奔驰,银色奥迪。轧在车下的人,就像二战中血战到底的场面,污血涂脸,呻吟满口,还夹杂着怒不可遏的谩骂。车上的人下来后,急着掏手机,汇报晦气,央求化灾。几个打短工的泥脚杆子,没有手机,也没有心情,赶忙从车轮下连拉带拽,救出半死不活的伤者。一个买菜路过的大娘,急刨刨拨打了110和120。
帮手并不见多。看热闹的,评是非的,却围成水泄不通的圈儿,里三层外三层,雪球样壮大。呼着尖利啸声的蓝白相间轿车,根本靠不近。
这种事情得扯上一时三刻,大檐帽儿的相机咔嚓咔嚓了现场,不再理会这些热情而嘈杂的声音,拖车清障,疏通人流,然后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训斥着双方,到事故处理地头。
扛着摄像机的,姗姗来迟,却有条不紊地打开镜头盖,先来一阵扫射,再贴近愤愤不平的受害者,添油加醋特写渲染一番。为了增加真实感,又拢合着七嘴八舌想上电视的看客,群情激奋好一大阵。
生怕上了头条,大檐帽儿三步并作两步,对着镜头义正词严,以正视听。然后靠近女记者的侧脸,耳语几句,又匆匆忙忙往干道上跑,那地方又堵了。据说汇集的人不少,干了活没拿到工钱的,专门上主城区来申冤。
胥空兄明显缓过来劲儿,所以几乎是全本看完刚才的车祸。闲着也是闲着,他又随着人流,到主干道瞧热闹去了。
“啥世道哟,不是八十老汉儿卧病在床,不是八岁小儿没得书读,谁要到你这儿来?”双眼深陷,怒气冲冲的瘠薄男子,伸出鸡爪一样的手,向过往的一肥二胖们,发泄对包工头的咬牙切齿。砍了一年多的砖,提了一年多的灰桶,指望着给老的小的带两个银子回去。结果,老板带着小秘,卷款跑了。
细皮嫩肉们远远地防着,生怕被掐上一爪,“有政府,去找当官的,你们与其在这儿耗着,还不如到信访办吃免费伙食。”
“去了啊,政府支到修房子的企业,企业又支到建筑单位,建筑单位说给够了工钱的,喊报案,公安说立不了案,这是经济纠纷。”塌眼皮的女的有气无力地回着。
“那啥才立案,吃着纳税人的钱,还挑肥拣瘦。”刷着抖音的花衬衫,分明是个文化人,嘟嘟哝哝的。
“打得皮开肉绽,就有人管了,那叫伤害。”另一个一副假老练。
“连老板的鬼影子都找不到,打哪个。再说,你们城里人,条条款款那么多,莫名其妙就被罚了。”一群人拍灾难片,都不用补妆。
“搞什么名堂,老子急到去洽谈生意,黄了哪个认?”从丰田霸道伸出一个长颈颈儿,干筋火旺,仿佛一点就着的灶边柴。
“有本事就冲过去,反正前面的宝马还歇在那儿,可以作个伴儿。”不知谁起哄,把长颈颈儿顶了回去。“有没得人性嘛,人家连血汗钱都没搞到着,你闹个啥子嘛。”
但是,路确实是严严实实地堵着,那些没拿到钱的,根本不听大檐帽的规劝,“有本事就把我们抓起来,反正也回不了家,谁管饭都要得。”说着横话的时候,竟然好几个吊儿郎当送了一条长板凳过来,他们也不客气,歪七扭八地或坐,或躺,或骑开来。
“哦,哦,哦,哦,看那些当官的咋个收拾。”瞎起哄的真是抱膀子不嫌注头大。
咋个收拾,眨眼之间,就来了一群黑盔黑甲的警察,哗哗哗哗,步伐整齐,声势浩大,把看热闹吓退了一路。警察也不带刀刀枪枪,只是队形如舰,破浪前进,就犁出一条不宽的缝,紧接着向街两边挤压过去,嗨,真怪,一下子就畅通了。
“谁说警察黑,老子不觉得,这回给他们的竖大指拇儿。”从丰田霸道伸出来的长颈颈儿,一手比指拇儿,一手按着喇叭,欢快地奔跑走了。两边是愤怒得脸都变形的民工。
他倒是又去洽谈生意了,丰田霸道还会换成什么牌子,不知道,但这些勤巴苦做却拿钱无望的家庭顶梁柱,那个焦心,让胥空兄,喘不过气来。
“如花,你去过仙海没有,那地方好耍得很哟。”一个淡胭脂的卷发,正嘟着樱桃小嘴,得意洋洋地告诉面前的cosplay女孩。那里的天空如何明蓝,湖水如何澄澈,树枝如何翠嫩,草坪如何碧绿,空气如何清新,山野如何幽静,小径如何曲折,鸟儿如何啁啾,“跟你这样说吧,去九寨看水,跟这里一样,去亚丁走山,跟这儿相同。”
那个动漫女孩,并没动凡心,白灰的脸上,涂黑的眼睫带着眼仁往上翘,分明是回答同伴,只有繁华的城区,才有自己追求的境界。
一旁等车的胥空兄,却无心插柳柳成荫,神不知鬼不觉地听进去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让我透不过气来的城区,这些瓜眉瓜眼的二妹子,活得如痴如醉,有如桃花源世界的地方,以前隐隐约约听过,不想,这个淡胭脂,却把经历过的眼前景,描绘得如此多情,我算有去处了。”从心里,得感谢这对活宝。
随着半挤的人群,胥空兄成了一个无规则运动的分子,被空气中无形的手儿提着,东冲西突,东游西荡,东倒西歪,东碰西撞,好不容易被挤到通往城外的西门子车站。这里人也不少,但他却长长地出了一口浊气,然后甩了甩头,昂首阔步奔去了,从这里到仙海,就有了路,到那里,也许真就没有了油烟,黑血,喧嚷,拥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