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索舒在环保厅长这个位子坐了好几年。因为上面抓得紧,下面吼得凶,好多排放大企都在他的部门和办公室公过关,也攻过关。这些年,要说阿睹物那个玩艺儿,也提不起他什么兴趣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儿,露出蒙娜丽莎似的笑。但这笑,如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那边去,无影无踪。其实,这笑的内涵里子,就是他好多年前的一句体会,“乱世买黄金,盛世收古玩”,他就这样脚踏实地地践行着。可别小看那些缸缸钵钵,坛坛罐罐,盆盆碗碗,杯杯盘盘,尤其是各式各样的天球瓶,蒜头瓶,双耳瓶,凤头瓶,瓜楞瓶,四方瓶,这种瓶,那类瓶,不过泥巴白土烧造,但这东西上接天理,中通人伦,下蕴地气,无烟无毒,不朽不枯,价值恒久远,一件永流传。而且,最好是民国以前,晚清以前,晚明以前,元代的,宋代的,唐代的,隋代的,六朝的,汉朝的,秦朝的,周朝的,有了这些年生的物件,那就真比秦砖汉瓦,商彝夏鼎,成国之重器,扛鼎之作了。所以,他把这些年黑色的灰色的杂色的收入,都义无反顾地投进去,置了一屋子的泥土之物。在单位上,他的清廉形象,人人竖大拇指。
为这事,裘索舒得意过好些回,连茅台酱香,龙井清香,他都在酒桌茶盘前,陶醉过好几盘。当然,更多的时候,他睡着都笑醒了。旁边那个花枝招展的二手嫩婆娘,更是一百个五体投地,一千个顶礼膜拜,觉得他既有官身,又有财源,还有形象,更有头脑,打起灯笼都难找,碰上自己,硬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唉,既然都这般田地了,还管他是几手呢?
裘索舒习惯性甜蜜地微笑着,在这个沉醉的夏夜,应酬完碌碌诸公后,带着一脑袋的幸福感,又习惯性微笑着睡着了。
夏季的天是孩儿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便黑云压城。夏夜的天也一样,你看见嫩月偷笑,媚态十足,过一阵就大雨滂沱,狰狞可怖。这在裘索舒厅长,是有感觉的,因为那防盗窗上的玻璃,仿佛被无知的少年,使劲地擂着。他想睁开眼睛看看,但酒意太深,倦意太浓,睡意太沉,算了,听之任之吧,天要下雨,娘要……
不行了,不知过了好久,他被摇得睁不开眼睛,想睡又睡不踏实,要醒又迷迷糊糊。
“裘厅长啊,你能不能去看看,你家阳台上的花盆,砸在我家雨棚上了。”一个温软的声音,就像楼下的花如瑜处长。
为了跟这个花处长做邻居,裘厅长费了不少心劲儿。
“是吗?”裘厅长只有嘴巴没有眼。
“你那盆君子兰,被狂风暴雨摧翻了,硬生生砸下来,我还以为地震了呢,起来看看吧,看把我家雨棚砸得,玻璃窗子也砸烂了,风雨都侵进来了。”
“那对不起。”裘厅长是领导,和颜悦色有修养的领导,首先道歉。
“你得赔我。”那个花如瑜又轻摇着他的胳膊。
“你说怎么赔,我平时连自己都赔给你了。”他很舒服,又在打情骂俏了。
“你坏,啥东西打烂的,就用啥东西赔。”那个花如瑜在他脸上轻拍起来。
“赔,赔,赔,莫打脸嘛。”裘厅长略微有些不爽,这个女人,有时就是不听自己的,爱使小性子。
“你还要脸,你……”那个花如瑜噗哧一声,差点笑出声来,“你位子有了,金钱有了,夫人有了,连我都有了。”
“好吧,你拿盆君子兰吧。”裘厅长侧过身,舒服地蜷成一团。
“我才不要你那假君子兰呢” 那个花如瑜在他背上轻捶着,“我要别的。”
“你随便拿,莫打扰我睡觉。”裘厅长确实太困了,几次想睁眼和她说话,都睁不开。
“好,你说的。”那个花如瑜不再拍他,去拿东西了。脚步轻轻,手儿轻轻,把他摆在古玩架上、博物架上、衣架上、鞋架上、书架上、菜架上的几十件瓷器,一股脑儿收下来,轻拿轻放,装箱带走。
“这个裘索舒,真是贼精灵,从来不选择大件,那些摆在门枋前,神龛前,中堂前的大件,太占地方,太惹眼了,他还专捡这些玲珑剔透的精致小件,既容易爱不释手把玩,又便于不动声色携带,这下,都方便我们了。”
裘厅长睡得很踏实,也很怡然,以为是自己此生吃定的花如瑜花处长,在找他算账,赔给自己心爱的人一两件心爱之物,还不是等于表情达意的馈赠。哪天一高兴,把她收编了,心爱之物连同心爱之人,还不是自己的。睡梦之中,裘厅长又露出一个霎时无影无踪的闪电笑,有点坏。
暴风雨这回来得猛,也来得久,一直伴随着裘厅长睡到自然睡。他在周公那里,甘之如饴地畅游够了,才心满意足地回到人间,回到雨声清脆的早晨。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皮,起床了,习惯性地走到窗前。
走到窗前,他就傻眼了。
君子兰绿肥红瘦带雨露地挺立着!
防盗栏完好无损如梳般列在眼前!
真是做了一场梦呢,我自己吓自己的梦,他宽解自己。
走出卧室,他又傻眼了。
这回是真傻眼了。
古玩架、博物架、衣架、鞋架,空空荡荡,干干净净,宛如新置。不可能,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书房,书架上通透空明,纤尘不染。太不可思议了,他疯也似的冲进厨房,菜架上空空如也,啥也没有。他掐了一把自己的脸,生疼,不是梦。
“天啦!”他终于发出了一声与平时赏心悦目完全不同的暴叫,但穿不出房舍,只回荡在室内,惊醒了那个自以为郎才女貌的二手嫩婆娘。她翻身下床,看到郎才痛苦地蹲在地上,而四面的架子上,空阔无物。
“赶快报警!”年轻就是敏捷,比起这个端起架子的男人,反应更快,她麻利地找出手机,葱指迅速摁键。
“住手!”他几乎是伏虎纵跳,扑倒了她,“你不要命了,敢让警察来查。这些东西,来查也查不出来。即便查出来了,与我们的收入相符吗?巨额财产来历不明,你不晓得是什么罪哇?”
“就这样被盗了?”她的眼里,这分明就是一个盗窃现场,没有遭到破坏的盗窃现场。
他也清楚,自家确实遭贼了。
“快,快去楼下找花处长上来。”他如咆哮的狮子。
“老东西,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去找那个狐狸精,你吃错了药没有!”兰心蕙质,以女人的敏感,她早就知道这事,但没有机会声张。
“别乱扯,我在梦里遇到的是她。”狮子心情不好,愤怒了。
“你个不要脸的,梦中都和她幽会。”再没有郎才女貌了,她也愤怒了,变成了母老虎。
“跟你说不清楚,偷我们东西的,就是她。”他一耳光煽过去,让她清醒,褪去虎威,赶紧去抓花如瑜。
清醒了的她,麻利穿戴好,就飞奔下楼敲门去了。
他等了一会儿,等到的是她疲惫的脚步声,“你个不要脸的,她不是被你安排到美国去学习去了,得半年才回来。”
“那,那,那是谁盗走了我们这些宝贝?”
“你问我,我问谁?你又不让报警。”
“真的不敢,报警,不仅东西回不来,连我也回不来了。”
……
再看到裘厅长上班时,一头雪发。
“廉洁的裘厅长,就是操心太重了,早该歇息一下了。”环保厅的年轻人看到裘厅长的背影,摇摇头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