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为城里才有文化人,在我们乡下,照样有,不信,你来看。
我们乡场取名很有诗意的,叫云滩镇。
镇上那个粗通文墨的中年人,都叫他罗老乡,真名,从没听人叫过。
这天,罗老乡又到场口上挑潲水来了。挑潲水来干啥,喂猪嘛。喂肥了干啥,拈肉嘎嘎嘛。拈嘎嘎的结果,是补油荤嘛。油荤虽然也不多,但罗老乡嘴巴还是比较润滑。他可没什么不良嗜好,就喜欢和人对对子,经常立在街沿边边上,就跟人扯得到一上午。所以,给一镇的老少爷们儿,留下的印象就两字,井底下雕字——深刻。
说来也巧,镇街上那个姓朱的江湖医生,今儿骑了匹大青骡子,正好从街那边过来,在场口上碰到嘿着嘿着挑担的罗老乡。反正也没得多大的正事,朱医生突然就翻身下骡,拦在罗老乡面前,要跟他对对子。罗老乡抹了一把奔头上的汗水,说,“我还要喂猪,暂时没得空。”
朱医生笑了笑,“哪会没空嘛,天底下就你是个忙人,未必然比伟大领袖还忙吗,他老人家还抽空出来与民同乐,畅游长江呢。”
“我是真的忙,呆会儿我再过来。”这种事情,一般情况下,是他找别个的,今天有人主动来挑战,他欢喜还不及呢。
“唬别个,我看你不是没得空,而是黔驴技穷,莫法答对。”朱医生说话就是得罪人,夹枪带棒的。
敢说自己不得行,这不是伤了自己的脸,肇了自己的皮吗,一激将就让耿直火暴的罗老乡毛了:“我不得行?你试一下看!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你出得起上句,我罗老乡就对得出下句。”就完就把潲水挑子往边上一杵,弄得桶里的液体嘭嘭崩崩一浪一浪的。
“当真? ”
“当真!”
“果然?”
“果然!”
人就是这样,一激就头脑发热,就脸红筋涨,就高门大嗓。于是,四面八方的闲人们就像听到了冲锋号,催战鼓,一眨眼就围起了里三层外三层。他们哪是来观战的哟,分明就是寻找乐子。这年生,看热闹和吃蜜饯的滋味,差不到好远,跟迅老夫子那些年批判的一模一样,没啥走展。
“要是你处在我刚才这个位置,就是上联。”朱医生别出心裁,指了指骡背。
耶,这个坐堂倌才来得陡呢,不是按照往日一二三四五那样出牌,有点板眼呢,大家立时就来了兴趣,看他耍什么板眼儿。
“咋个讲?”罗老乡声如洪钟,非常自信。
朱医生摇了一下脑袋,“听好,骡上罗,罗下骡。怎么样?”
不是吗,要是罗老乡站在他那个位置,就等于骑在骡子上,凑成了上联。
罗老乡一听,嘿,真的是呢,谐音加回文,这朱郎中不像一般的蠢人,是用了点心思的呢。他灵机一动,薅过潲水挑子,“你要是摸到我这副扁担,就是下联。”
原来,罗老乡也要用行动来对句。
“扯靶子嗦,啷个就下联了。我可是整得伸伸展展,明明白白的哟。”朱郎中没明白,就用话探路。
“不信?听到,猪前朱,朱后猪。”罗老乡一样回敬他,照样回文加谐音,而且,不着痕迹地把他也绕了进去,你要比我作骡,你就是猪。
朱医生不以为然,甩了甩他脖子上的七斤半,“我要接下去了,如何?”
“我就对得上来,莫事!”
“那好,你且听清,骡上罗,罗下骡,罗上骡下罗骑骡。”这回从静态变成动态了。
“这有啥子难的,猪前朱,朱后猪。朱前猪后朱吆猪。”不但动态逼真,而且平仄相押。
众人的巴巴掌就情不自禁起来了,纷纷点评说,朱郎中上联出得绝妙,罗老乡下句对得精彩。今天这场比赛恍如正月十五逛花灯,捞着了,有看头,双方半斤八两,不分伯仲。
“我再接下去了,看你啷个办?”说着,朱医生脑袋也不晃了,拈着那一小撮山羊胡,朗声念道“骡上罗,罗下骡,罗上骡下罗骑骡,到罗基坎。”他竟然顺手拈来了一个尽人皆知的地名,而且,还不离一个“罗”字,真是妥妥的。
众人听得很起劲了,转过高高低低的脖颈,就等着看罗老乡的洋相了,平时不是爱冒皮皮打飞机,神说海侃吗,这下朱郎中这对,有点绝哦。
罗老乡也不像吃素的,虽然面对着突然转向他的几十张脸,有些微惊,但还是从容出句,“猪前朱,朱后猪,朱前猪后朱吆猪,到朱家湾。”
嚯,人群一下子就有些骚动,这老东西硬是有点板眼呢。面对朱郎中早有准备的挑衅,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使用同样的方式就四两拨千斤,化敌于无形。妙妙妙,这场龙争虎斗有点意思,比镇上开的批斗会霸道,有味。
该朱医生着急了,本来是出其不意,出其洋相的,没想到他沉着冷静,应对如流。休怪老夫冒犯你了,他继续出句,“骡上罗,罗下骡,罗上骡下罗骑骡,到罗基坎,骟骡。”
这句一出,大家便朝罗老乡嘿嘿嘿地怪笑起来,这明显是借句骂人了嘛,已经超出了友好切磋的范畴了,看罗老乡如何应答是好。
罗老乡反倒不急了,对到这个份上,他已经把朱医生的把戏摸透了,不就是沿着这两个谐音往下走吗,小菜一碟。他缓缓走到朱医生面前,举起右掌,一字一顿地念道,“猪前朱,朱后猪,朱前猪后朱吆猪,到朱家湾,杀猪!”说完,手猛往下一砍,掌际带风,刚劲有力,引得大家哈哈哈一一阵哄笑。
朱医生理屈词穷,窘着个脸,翻身上骡,两脚一夹,灰溜溜跑开了。
1997年12月创作,刊于2004年12月第12期《龙门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