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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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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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奓娃子

 

我叫奓(zhā)娃子,他们常喊我瓜娃子。像一块臭不可闻的鹅卵石被扔在山沟里,我便在这个世界生存了。爹妈生下来就啃着黄泥巴,我就有了黄皮肤,黄脸墩儿,只头发黑,眼珠儿黑,其他,就是瘦,竹竿儿般瘦。

每个人都有童年。我也有童年,只是跟别人不同。我不知道温暖,不知道饱足,不知道啥子叫做爱,啥子叫做恨。我只晓得手脚冰凉,肚皮儿贴后脊的饿。

有一天,一个瘦长的满脸皱纹的老公公站在我面前,说:“娃儿呢,你这个年纪应该进学堂,读书是人生的头等大事。”我莫名其妙,真的不晓得,啥子叫读书,是不是风吹起的时候,跟慈竹林那一排沙沙声一样。

于是,我翻过山坡,爬过土坎,跳过水凼,越过泥沟,奔向前山腰的学堂。我去了,一根高杆,上面是红旗,有星,四周是土围的墙。我昂头走了进去,因我记着读书是人生的头等大事。

但是很快就出来了,无论是凶恶的还是和善的面孔,都没有让我继续坐下去的意思。我低着头走了。后面送来的是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嘻嘻哈哈的笑语声,长久在我耳边荡漾,像蚊子的嗡嗡声。我第一次疑惑起来,我究竟是不是一个人,是不是一个和我同年纪的那些读书的同类。

我不知道谁是我的爹,谁是我的娘,公在世的时候说,爹娘都出去了,很远的南方。走出去的,再没回来。是的,我从来没看到过。

我的身边没得认得的人,走到前山半坡上的一爿破庙。庙里有一座神像。神是无所不知的,无所不能的。尽管身上的金粉已经脱落了,一只手少了一截,但还是庄严的。

神究竟是神啊!

我在破烂的石供台前,虔诚地祷告着:“神啊,请指示我,我究竟是不是一个人?”

神的口闭着,脸上没有恼,没有怨,一副不屑。可是我从庄严里明白了神的看法,“像这样怎么能够算做一个个呢?这不是太辱没了这个神圣的字眼了吗?”

奓娃子,你是石吞口两脚一奓,就生下来的,哪有妈老汉呢,惊叫唤就曾经这样吼过我的,他目光凶狠,口齿严正。

我当时不信。

我断定,我的生活是很合理的,我不是人,于是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走,走到山外去。有一天,我想东西既然可以拿来卖,我就可以把自己拿出来卖。我的算盘是,卖了我,可以得几个钱,揣着。谁买了我,每天就有吃食保障。我插了一根草标在背上,慢慢地在热闹与不热闹的街上晃,希望有一个主顾,能开个好价。

可是,去的时候山上没有太阳,回的时候太阳落了山,我在街上的台阶恭恭敬敬地站着,没有一个人过来问我哪怕半句。到处是狰狞笑着的歪脸,只有两三个孩子走到我身边来玩弄我背上插的草标。也不说话,只是好奇地笑,还有一个扎着马马灯儿辫子。

我疲倦了,又饿,然而破庙啥也没有。我掏出回来的半路上捡到的带泥的馒头。虽然又硬又冰,黄泥巴烧谷一般脏,但我三下五除二,揩干净,吞进肚。我很满意,我的胃居然和狗的胃有一拼。

破庙里没有杂声,除了我的呼吸。我想,连作为东西我也卖不出去了。我不但不是人,而且是人间不需要的东西。我开始哭,伤伤心心地哭。但是,哭了半天,没有一滴泪。没有眼泪我照样哭。在庙里哭不尽兴,我还跑到街上去哭。

我躲在一家大红漆门边的旮旯头哭,我冷,我饿,还疲倦。但哭久了,我可以听我的哭声,偶尔吞上一滴好不容易掉下来的眼泪水儿,这样饥饿寒冷就掉在后边了。

穿漂亮西装的人出来了,不看我一眼;穿漂亮旗袍的人进去了,也不看我一眼;穿牛仔衣裳的人出来进去,从不看我一眼;总有人走来走去,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有时,他们甚至在拉朱门上的铜环叮当作响,引起里外的响动,仍然无人看我一眼。所有人都这样,我不在他们的眼睛里头,屋在他们眼睛里。

最后,一个大汉从里面出来,朝我走来。咳,终于有人注意我了。但他没走拢,洪亮骂道:“去,去,去,这儿不是你哭的地方!”

我被震昏了,止住哭,捧着脑袋走开了。我不说一句话,因为我没有可说的话。一只狗在朱红漆门外游荡,也不会挨骂。

回到破庙,我躺下来,没有力气了。冷惨了,饿瘪了,哭伤了,走疲了。我在地上,无神地望着掉粉折臂的神,神的庄严的眼睛看着我,像对我的身体和疼痛作全身透视。没有恼,没有怨,没有不屑。

我看着神,爬起来,挨近供桌,默默祷告:“虽然不是一个人,但既然命中注定要活在这世界上,那么就活下去吧。爹娘走了,南方去了,公走了,西天去了,我像遗失在这世上的东西,请你,大公无私的神,作为我的爹吧。因为我不是人,石吞口的神,在人间是得不到谁的爱护的。”

神的口闭着,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

于是我有爹了,那只掉粉折臂的神,大公无私的神。

 

 

这儿也没有人,那就是穷窝。爹娘都出去了,还不回来,远宕肯定好。公走了,西天上,那是每个人早迟的归宿。我宁肯在这儿,受冷受饿。长期下去,黄泥巴馒头又绝少,挨不到好久,我也得走,管他东南西北。

我一直朝东南方向走,原来认不得,但是有太阳引路,再说,我有爹,在无人的山野,田坎,路仄边,我坐下来,双手一蒙,搁在胸口处,神便在看我了,我没有怕,走。

每天出去讨一点碎骨头,黑馒头,就能塞住我的饥饿,就能温暖我的皮肤。我就是不同别人嘛,我的胃和狗有一拼。

虽然也在寒冷中,也在饥饿里,日子也过得很快,我也一天一天地长大了。

一种奇怪的东西也渐渐在我的身体内发生着。我不知道别的同年纪的人会咋个样子,他们吃得饱,穿得暖。

我明白自己不是一个人,而且总拿这想法提醒自己,可是人的欲望却渐渐在我的身体内生长起来,就如同春后的万树,坚硬固执。

“这是人的欲望,奓娃子,你不是人,你没爹没娘,是石吞口的种。你认作爹的神,没有伸过手来摸顶,你怎么能得到那些东西呢?”我一旦发现有了奇怪的思想时,就这样提醒自己。

然而柴干之后,总难避火。我自己是很难阻止它的。

有一天,我在大街上逛,看到商店里的五颜六色,眼睛不够用。然后是不停走动的人腿。那才叫健棒,根根都粗,走起路来自由自在。快的,慢的,奔的,踱的,没有谁管。我像哭自己不是人那样,趴在一街的转角,默默地看。我懂了,这叫欣赏,原先不晓得。原先只是冷,还有饿,树挪死,人挪活,从那老山沟里走出来以后,我的饿少了,冷也稀了,嗬,这里真没有山风。

红皮鞋,白皮鞋,黑布鞋,蓝布鞋,还有鞋底拳头厚的鞋,脚尖宽仅有指拇儿的鞋,脚背上绑有两根皮筋的鞋,脚后挖了大洞的鞋。

灰裤子,青裤子,黄裤子,绿裤子,多得很,把条条人腿抖得绷伸,过来过去的,像灯影儿。

那双腿让我动心,忘了冷,忘了饿。那是一双像藕一样的腿,多么柔嫩,多么浑圆,多么光生,硬是找不出一点边边儿来,有点像一整块红里透白的玉磨成的。这一双腿突然在路上走过来,看来没有裤子,噢,是没穿。穿的是红绸般的裙子,不长,刚好露出小腿来。

走过来了,走近了,转过去了,走远了。不,不是在走,而是微微的跳舞。这舞我生来就没看过。走出山沟,是有好多看头的。

这双腿有时在走,有时摆出客三轮车外,一只压着另一只,斜斜地躺着,好像等着人来抚摸一样。

我于是远远地伸出手,想迎着那一双腿,等到那双腿走拢,我想张开手时,一个念头又咬着我的想法,“你不是人,不配去。”于是我的勇气的皮球就蔫了。

有一天,我看见那双腿的旁边躺着一条白毛带黑圆的狗,它的脸紧偎着那双腿,而且还在腿的两边跳来跳去,于是我想:“这也不一定人才可以呢!小狗也可以的。”

大家都可以,我也可以,我们远镇上老Q哥就曾说过:“和尚动得,我就动得。”我把所有的努力,充气充到双脚和双手,慢慢地,又快快地向着那一双可爱的腿跑过去。耳边有什么,听不见,两边是什么,看不到。只有那双腿,藕色圆润的,光生嫩滑的腿,在我眼前,在我心口。

呲,一个急刹车,谁抓住了我那黑皮油亮的衣领,把我拉住了。然后往后一推,一个跟头,我坐在地上,冰硬的石地上。

“瞎了眼了,什么野物!”这句话还隐约听得,后边就是剧烈的头昏脑胀,眼冒金星,云山雾海了。

但是痛之后,我赶紧吃力地爬起来,捂着头,跛着脚,逃走了。

这一下我才明白,我真的不是人,连狗都不是,什么野物,我自己不明白,旁边的人也不明白。狗可以在人腿前快意地撒欢,我不得行。

我觉得整个人都很重,从跛腿到内心。还好,不远,有一座庙,和先前一样的破,也有折臂的神,一律不笑,看着我,像抚摸。

心稍息一下,就默默想定了。我仿佛看见,那条白毛的小狗,一听喊爱犬,就温顺地偎着那一双腿。我又看见,那条白毛的小狗,舒服地躺在公馆里,有顺嘴的饮食,有温热的被窝,有妖媚的呼唤,有柔和的抚摸。我不服,我生气,我爬在地上,用双手双脚爬行,我摇着头,摆着屁股,汪汪干叫。我想,让大家看看,我做得到不!一条狗。

快活,满足,我在地爬了一阵。但双脚禁不住,要站直起来,两只手也不能够再在地上爬了。失望,绝望,我想,我连做狗的福气都没有呵!

你可以想象,发疯是啥样子,我在庙里就是那样干的。

 

 

我的皮肤黄,眼珠儿黑,皮肤是薄薄的一层,头发跟枯草一样,个子矮小瘦弱。

街上人就不一样了,脸本来白卡卡的,要扑粉,粉嘟嘟的。头发黑的,染成黄的,绿的,红的,而且波翻浪涌,火燎火冲。身上原来穿得多,现在越套越少,就跟我先前差不多,只是口子要规整些,不,也有东一缝西一洞的。

他们咋还乱扔东西呢?哦,不是的,是钱票子,而且,谁都投在那破沿的碗中,后边一双乞求的目光,一张和我一样薄弱的脸。谁不会呢,这样也来钱,我也端来庙里的残钵,撅着腚,磕着头。很快就有叮当之声。梦在口水边上延伸,流油的鸡腿,肥厚的鸭脚板,喷香的猪蹄儿,源源不断送到嘴边,正要张口咬时,便觉头皮一麻,屁股一股钻心的疼,醒了。

几个花脸的提着碗,脸愤怒得七扭八歪,“也不看看谁的地盘,给老子滚!”正想去拾破钵,被其中一个泥污般的脸飞起一脚,踢得满街乱滚。可惜了,那些声音清脆的镍币,我正想把它们捡起来,“狗东西,还想要皮跎子?打!”

红男绿女没有一个正眼瞧过来,我发疯似地跑着,顾不得头皮的麻,屁股的疼。但是乞丐没有停止追来的脚步。

天桥上,我翻过栏杆,下边是飞奔的车流,而这群花脸越来越近。

嘭,被我砸的雪一样的白车,前边的玻璃成了网,蒙着那下边几个套着的圆环。

我拖着快散架的身体,还得跑,追随者增加了车里的人。

哪儿跑得脱嘛,到处都是房子,车子,人影,就在他们伸手将要摸到我衣领的时候,我翻上了东桥的钢绳。

滔滔不绝的水如车流一般,欢笑着,向前冲,一阵拳头像铁锤一样,落在我的头、肩、背、膀上,我跳向欢迎的江水。

没有痛,没有哭,我迷迷糊糊,看见桥上愤怒的一双双手,天空青白的一片片蓝,耳畔响起一阵阵喧,都说,找老天爷去,找老天爷去。

不知道那些人走散没有,我睡着了。

 

二○○四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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