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儿爹是个警察,刚从外省追逃归来,一路饥乏。简单抹把脸,就饿痨饿虾坐近醇香扑鼻的酒桌,两眼放光地咂咂嘴。两个月没看到自己的宝贝儿子九儿了,这小东西,眨眼之间又冒了一截,让他欣喜得脸上绽开了笑花,“娃儿他妈,拿酒来!”
九儿妈心疼孩子他爹,在外风尘仆仆奔波六十天,饥一顿饱一顿的,接到回来的电话,专门给他炒了两道酱香四溢,醇香扑鼻的荤菜。
九儿才六岁,连蹦带跳送上酒杯来,“爹,又要背诗不?”见到多日不见的爸爸,脸上的兴奋藏都藏不住。
“那当然!”
半年前,九儿爹就发现自己心爱肉疼的小宝贝,喜欢朗朗上口的古诗,便让隔壁的林夫子教他读“三百首”。没多久,九儿竟能摇头晃脑地背唐诗了。尤其是李白那首《月下独酌》,吟得是那样神情投入,字正腔圆,有滋有味,经常引得街坊四邻一片赞声,说咱们青莲镇如今又出了一个“小李白”了。连九儿妈也觉得自己那小乖乖似乎真的得了千年前那位谪仙的灵气,因此,逢人夸奖九儿聪明时,她便假装谦虚道:“都是咱这元宝山青,涪江水润,祖先有灵呀,要不,先前咋会有写诗成仙人的李白,练武出绝招的海灯?”众人听了,觉得是这个理呢,李白斗酒诗百篇,海灯精通二指禅,于是,做九儿家的邻居,脸上也多了一份光彩。自然,又连夸带赞地请九儿再来一段“举杯邀明月……”
九儿妈半天才出来,面带难色,“就剩半盅‘诗仙阁’了。”望着孩子他爹疑惑的脸,她又急忙改口,“要不,我去买瓶‘柳浪春’回来给你喝。”她知道,产“柳浪春”那地方,唐代也出了个著名的诗人,叫陈子昂,也写过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样闻名于世的名句。既然有和李白一样名声大噪的诗人,想来那“柳浪春”应该不比这地方的“诗仙阁”差好远。
“算了,莫跑了,反正还有半盅嘛,凑合着喝,这总比两个月里东奔西跑,矿泉水就饼干的味道,喷香得多了。改天抽空,你到酒厂出货处去提两瓶原装的,免得喝到掺水的,影响情绪,这年头,打假忙不赢呢。”九儿爹边松下那不经意间爬满问号的脸,边挽起袖子扶盅倒酒。嘿嘿,一大一小,刚好还有两杯。
突然,九儿睁圆眼睛,盯着酒杯,“我要喝酒。”
“啥,你娃要喝酒?莫得规矩,小娃儿家家的,喝啥子酒哦。”九儿爹亲儿子,今后可以接自己的班,当个除暴安良,威风八面的好警察,但是,现在太小了,没必要这么早就培养豪气啊。
“那我背唐诗不?”九儿声音清脆而响亮,整个房间都充盈着清清亮亮的童音回放。
“当然背。”九儿爹再含糊,育儿这事不含糊,自己再劳累,教孩子这事不能马虎。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得抓紧读书。
“书上说,李白是喝醉了酒才写诗的,你没听林夫子讲吗,李白醉酒诗百篇,还自称臣是酒中仙呢。”
“那也不成,人家李白是诗仙,诗仙写诗要有灵感,喝了酒李白才会诗兴大发,懂不懂?娃儿呢,你还小,乖,莫乱嚷。”
“我也喝了才有灵感,才会背《月下独酌》,你不要我喝,那我以后就不背诗了。”现在的娃娃,不晓得脑袋啷个那么灵光,将你的话回你的话,还要威胁你,搞得你无所适从无可奈何。
“好,好,让你喝。”九儿爹斗得过狡兔三窟的狐狸老贼,斗不过这个平时愧对的亲生骨肉,“不过,得先试试,有没有资格喝。来,花间一壶酒,起。”
“花间……一壶酒,”九儿脸上漾起了得胜的笑靥,小手一指那红红绿绿倒空了的“诗仙阁”,“独酌……无相亲,举杯……”九儿慢慢地将手环起来,作酒杯状,端到嘴边,然后斜举向天,“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好!好!好!背得好,我的儿真有出息。改天爹送你到省城那所著名的学校,那里有专门的老师教。花钱培养下一代,值得。要不了三五年,你爹妈怕要享你的福咯。”说着,九儿爹把小酒杯端到九儿的“专座”前,同时,举起筷子,向着那发出诱人气息的菜盘子伸过去,夹起两片黄灿灿、油亮亮、颤悠悠的肝片,要往嘴里送,哪知九儿陡然一声尖叫,抖落了他眼看到嘴的下酒菜,“不,我要那杯!”
九儿爹不觉一惊,小酒杯差点抛洒出来。
“那杯是你爹的。”
九儿妈本来就不高兴九儿沾酒,为了不扫九儿爹的兴,才站在旁边忍了半天没开腔,这小东西竟然不知深浅,“喝多了要醉,你一个小孩子,口小量浅,莫多喝。”
“爹又不是李白!”九儿暴叫道,没给他妈一点脸色。
九儿爹先是一震,既而满脸通红,这个小混蛋,说的啥子话,竟敢说老子……可转念一想,对呀,自己灌了几十年老白干、烧刀子,顶啥用,还不照样在这青莲小镇上东跑西颠,做苦力活,挣汗水钱,追个逃犯都要两个月。儿子就不同了,喝了能吟诗,日后九儿成了大诗人,别说光宗耀祖辉煌门楣,单那回甜甘冽的诗仙阁,我还少得了喝吗?哼,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看不到这一层,想着想着,筷子便无力地回到了原位,自己面前的大杯也变成了小杯。
“让九儿喝大杯,喝了好背诗。”
于是,九儿又一次得意地笑了,歪着头向他妈做了一个鬼脸,开始边饮边吟。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举杯……邀……明月,对……对……对影……成……三人,哎,不对,咋……咋个……这……这么……这么多……多人呢……”
九儿依旧韵味十足,摇头晃脑,但是,这一次,他还没有摇晃完半首诗,便摇晃到医院去了。
“背他娘的诗,我看是背时哟!”九儿妈气得脸青面黑,边走边发火,完全忘了先前在街坊四邻前的虚谦,虚假的谦虚。
九儿爹脸上,也再没有得意了,只有扑爬跟斗地又忙碌开来了。
一九九二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