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十点半,思无邪中学,男生宿舍五栋四楼三号寝室,一脸疲惫学生甲乙丙丁,机械的洗漱一番后,卧在床上。但是,就像每一次从惨烈的战场上下来一样,哪儿会一眨眼就睡得着嘛,又不是饱了摔摔摆摆,饿了哼哼唧唧的猪。这一群精力疲惫却心思活泛的儿男,仿佛林子里的喳闹麻雀,又开始了例行的卧谈。寝室里南山北海不着边际的闲篇,因为无拘无束,又没有对错是非,已经成为他们医治失眠的不二良药。
他们刚刚从二诊考试的火线下来。
数学老鬼那副眼镜,我看着实是太厚了,折射角出了问题,整的题那么偏,非得侧着颈脖,否则找不到正确答案。你们想想看,汪洋题海中,12分值的题,要洒家用三种方法证明勾股定理。老子推敲了半天,硬是只会做两种,心想,北大清华是完了,同济复旦还是要拼一盘的。终于,费了九条牛两只虎的吃奶力气,理出第三种方法来,哦嗬,已经没有3分钟了,还要检查全卷,只好忍痛放弃。分啊分,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花中带刺的玫瑰,亲爱的,你慢慢飞,老子心中已挨一棒槌。甲的郁闷到最后用歌声来揶揄,轻松而调侃,自我解嘲,精神胜利。
英语那个假洋鬼子才扯哟,他难道不清楚天天把大家关在这铁牢里栽培,没见过世面吗?硬要我们以中日关系为题,说明睦邻友好,和平共处的重要性。你说说看,不用中文,也不用日文,只用英语,我始终感觉像成语揭示的一样,中日两国鹬蚌相争,英国女婿渔人得利。更不用说这些都是弄起来扯搞起来耍的,两国间那些渣渣哇哇,是我几个定得了的事吗?所以我的句子大多弄的是戚继光的大刀阔斧,火铳镰枪,邓世昌的冒死追敌,与舰同归,这跟小日本讲团结,半天云中吹唢呐——哪里哪里哪,肯定得不到亲日派的高分。乙的委屈捎带民族情结,多少有些疾恶如仇,赢得床上的一阵唏嘘。
你们说那些都不巴谱哟,还是文言文那个双枪老太婆万恶,既不跟你绕圈圈,也不和你指道道,老人家考的是欧阳修的《与高思谏书》,硬把别个带博士生的题抛给我们来做。小小嫩肩膀,谁能担千钧?那可是北宋文坛领袖,六一居士威风八面的扛鼎之作。我们一介白丁,不,自信一点,就算认得两个字,哪有一代文宗那盛气凌人的骂人智慧,层层剥皮,刀刀见血。我们有几个不是面包圆圆,火腿肠软软,牛奶汤汤喂过来的。尽管块头略微高大起来了,可人又淡白又细嫩,心智还没长全嘛。就算有几个牙尖舌怪嘴巴利害的,能由表及里抽丝剥茧?杀气腾腾的招数,谁会下得起手?下不了手,答不深题,双枪老太婆可狠得下心,手起枪落,不,朱笔一落,这下分数又下滑了。丙是一个同性恋?咋个对女老师那么大的苦大仇深?大家没有找出答案,也无心找答案。
班主任那个秋风黑脸,分明跟包公似的,不,跟钟馗似的,根本不懂我们的心。好像从来不研究学生心理学,只关心考试分数数学、上线奖励经济学,这一阵了,还把我们这一班班人像对待小媳妇一样的弯酸。那个臭长的挖苦经,讽刺文,又成了大悲咒了。这回考得惨不忍睹,一想到他老人家的狰狞可怖,我的脑袋都要炸裂了。丁是一个稍稍秀气的男生,经不住大家的一通怒诉,像点燃了鞭炮,也跟着噼里啪啦响起来了。
苦哇……苦哇……
此起彼落的川戏唱腔,长声吆吆地窜出了寝室。
忽然,甲的手机就传来一个娇媚的预设女音,小朋友,来电话咯。
谁的,准是班花想不通,找你诉苦哟。一个声音惹来一阵笑。
嘘,闭嘴,爷爷的电话!爷爷,这么晚了,咋想起孙子来了,有什么紧急情况。呵……啊……嗯……哎……好,就这样吧。
爷爷说啥子呢,要犒劳犒劳你娃吗?乙对过于严肃的问题,从来都不爱太正经。
哪有那种好事哟,他喊我帮他忙。
咦,老骥伏枥,也要祖孙上阵考状元?丙假装幽默地调侃。
弄起扯,是帮他劝我那才上初一的堂妹妹。
你堂妹学习那么好,小学挣的奖状用纸盒子装,咋啦?
她不想读书了。下午回家后连书包都没放,就直接躺到了床上。过了半晌,跟正在给她盛饭的爷爷撂下这句话,说,爷爷,读书真的好累,我真的不想读了。吓得老人家半天没晕过神来,差点把米饭弄抛洒了。这不,赶紧跟我打电话,说是同时代的读书人,好沟通。
好啊,支持,我也不想读书了,真的太累了,你们没感觉到吗?丁的声音在颤抖。
谁没感觉?只是她太小,还没适应过来。每天晚上六点,做到次日凌晨一点,语文要在网上查阅诗歌,然后摘录,数学要完成一个单元练习册的21到50页共30页的计算题,几何单元需要画图、证明,老师打了红点的十几道题,要重抄重做,只要考试没进前十,作业加量……
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这样惨呢。乙俏皮道。
爷爷没招了,除了顿顿换着花样做她喜欢吃的菜,就是削好水果等着她,他说,老年人累点没关系,就是想给她一些长辈的爱,谁知读个初中,把人累成这样。
都是万恶的作业压的!丙忽然间苦大仇深,感慨万端。
哪儿是作业嘛,哪个学生不做作业,关键是……丁正要往下说,乙的机子叫唤了,来电话咯,来电话咯。急忙“嘘”一声,示意丁闭嘴。
嗯……啊……哦……安逸……好……好,再见!
听你贼头贼脑样,好事哇?连别个丁的话都不让说完。丙问。
真的呢,我二姨的儿子在南京读金陵才艺大学,他们上课才舒服哟,老师先是国际国内一阵海吹,随便你爱记不记笔记,接着同学们粉墨登场,作长短不等的课堂报告,要是有时间,就一准播放动画片,咱们都爱看的那种。
诓别个,大学可是高等学府,出来后就是国家柱石,社会栋梁,哪能放咱们喜爱的动画片,那不成了幼儿园了吗?甲咋会相信这个。
我也不信,他讲的今天下午放的就是这个《飞哥与小佛》,还有《万能阿曼》。乙援引例子证明之。
那才爽惨了,又有动画看,还有文凭拿。哪是我们的苦日子,还有被逼上初中的堂妹妹哟。丁长吁一声,余音绕梁。
哪我们还读大学干什么呢,还奋斗个铲铲,反正都是混日子。甲有点震怒。
你娃不懂,这叫做开放式教学,非要这们这种晚自习都活不出来的教学才算教育?咱们是不是被奴役惯了,已经麻木不仁了。乙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很严肃,很哲理。
与其这样在大学里安逸,不如早点去南方打工,多挣两个狗文子。甲说。
真这样,我觉得读这大学也莫意思,老师不是说,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你一天到晚浑浑噩噩,出来咋找工作,找到工作又能怎样,我看这样的大学很危险……丁刚才就想说,堂妹妹的问题,不在作业本身,而在布置作业的老师,他们的“心不软,心不软,把所有的眼泪都榨干” 。
都别闹了,听听我表姐的短信,如何说的,丙从嘟嘟声中,收接到短信,“我才发觉这个社会过于现实,我爱的岗位已经被抢跑,爱我的岗位还没来到。刚刚毕业一个月,就整整失业三十天。天啦,我这大专文凭,咋就不值钱嘛。”
谁说文凭不管用,你们看表姐说得多么深沉。毕业一个月,失业三十天,我说兄弟们,为了我们的饭碗,我们的蜗居,我们的未来,管他好偏的数理化,管他好毒的教姑姑,我们都只有举白旗。
唉,我不服,这个可恶的填鸭教学,恼人的题海战术,我想唱歌我就唱,大声哼哼又能把我怎么样……
“浮躁,睡觉,再闹起来跑十圈!”窗外一个阴影厉声喝道。
男生宿舍五栋四楼三号寝室里,立刻就鸦雀无声了。
二○一○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