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住了一位郎中,姓钟,讳古班,因为小时候仰慕公输盘的神奇,命名以纪之。步入他那不大的古班堂,能感受得到一种今日难能可贵的气场,肃穆,宁谧,安详,幽雅。神龛上,秦越人,华元化,张仲景,孙思邈,朱丹溪,李时珍,分列而坐,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横额上,题着“泽惠桑梓”的大匾熠熠生辉,两旁悬着“杏林三月景,橘井四时春”的缪篆古色古香。左右的墙上,云鳞一般铺着红底金字的锦旗,大大的赞语巴成了帷幕,“杏坛耆宿”,“悬壶济世”,“医者仁心”,“妙手施仁”,“春风化雨”,“起死回生”,“仙方圣手”,“再造之恩”,“华佗再世”……除了几排简洁油亮的明式坐椅,大堂上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张红铜皮面的医案,给喜欢收藏的看了,绝对眼仁瞪得铜铃般大。岁月的摩挲,让它早已光滑可鉴,照人影子,可惜,老先生自来不从古玩的角度爱惜它,总在缺腿的鼻梁后,透出深邃的目光,寒气逼人,直抵腠理。桌上那包泛着釉色的手枕,经历了汗浸油渍,变得沉稳古奥,浑朴丰满。你想啊,无论垂暮的苍老,还是柔嫩的鲜活,无论粗粝的斑驳,还是滑腻的肥腴,总之,冬春的掩压,夏秋的汗濡,早就将它浓缩成一柱历史。后壁上林林总总的窗格,写着端正的板蓝根、金银花、鱼腥草、淡竹叶、马鞭草、牛蒡子、石斛、玉竹、连翘、荆芥、薄荷、青篙、贯众、羌活、桔梗、苏叶、甘草、柴胡、半夏、厚朴、藿香、黄岑、玄参、白芍……
有些晕,我退出门来,站在街口,忽而就是一长串的男男女女,自觉地列在门前。焦头烂额的,垂头丧气的,指手画脚的,兴高采烈的,总之,排到了钟老郎中跟前,就仿佛遇到十世单传的婴儿,头上晃着圣灵的光辉,透着灵通的气息,于是病痛就轻松了一大截,有救了,可以送锦旗了。
老先生似乎也真有些公输盘弥漫的灵性。他瞧着坐在自己跟前的蜡黄脸,眼光慈祥,却含着剑气,口齿平和,却坚决干脆,“不急,不急,张开嘴,伸出舌头,哦,哈口气,行,伸出手来,男左女右,搭在枕上,好,好……”接着,便是一通嘘寒问暖,背心湿不湿,起夜频不频,胃口开不开,喝水多不多,“莫得啥,稍微受了一点风,吃两味药就好了,注意别贪凉床,不吃辛辣哈。”“受了点热,不碍事,捡一剂草药,疏疏风就行了,适当减点衣服哈。”一个二个善男信女,搁在心头的千钧重担,瞬间就如土委地,卸下放倒,再不甩它。眉弯则抑制不住地上翘了,酒窝情不自禁钻出来了。妈哟,大医院门口的串串儿,看到我鼻脓口水,就说我这是绝症,拖不得,得赶紧,还不让我进大医院,说大医院如迷宫,手续繁琐。把我诓到有祖传仙方,宫廷秘法的电杆后头,说只花三两千就搁得平,捡得顺,这简直是抢人嘛,而且是抢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病人,太缺德了!大医院高门深庭,脑壳望到天上,根本不帮我们一把,进去也是这样检查那样化验,先出脱几百块,再来说医治,摆明的店大欺客唬人嘛!还是钟老太医,妙手回春,就这么一两味的草草药,十来元的块块钱,就解了我们的大难,救了我们的急,圣人呀!是啊,如今卖车红苕都能买辆奇瑞QQ或者长安奥拓的年代,花几个银毫子能治病,确实太传奇了。钟老太医完全应该供在神龛上的第七位,天地君亲师友之后。
楼下住着一位西医,姓冼,叫岱兴,油头粉面,金丝眼镜,西装革履,纤尘不染。整天罩着一件洗得肃白的大褂,给人以年轻,朝气,活力,热忱。那白白净净的脸蛋,斯斯文文的气质,让你很容易接近,很想跟他套套近乎。他那个小诊所,宽阔敞亮,墙上是人物贴画,有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条件反射的鼻祖巴甫洛夫,发现青霉素的弗莱明,发现维生素的艾克曼,提灯女神南丁格尔等等。而且大小合适地巴满了各种格言,如健康是聪明的条件,是愉快的标志(爱默生);欢乐就是健康,忧郁就是病魔(哈利伯顿);保持健康是做人的责任(斯宾诺莎);保持一生健壮的真正方法是延长青春的心(柯林斯),等等。井井有条的大厅里,规整有序地排列着治疗操作台、器械柜、药品柜、医用冰箱、恒温箱、输液椅、治疗车等。人们常见的东西,听诊器、叩诊锤、体温计、血压计、曲颈灯、绷带、换药包、拆线包、橡胶止血带、无菌棉签及纱布,医用胶布以及注射器,静静地躺在那儿。
这还不是重要的,你看那个呻吟着的太婆来了,有她的蹙额的儿子和叽喳的女娃,提心吊胆地陪着。只见冼大夫不慌不忙,叫两个子女把太婆扶上床,躺好,脱去外套。他挂上听诊器,往胸口一贴,别说话。然后,把血压计缠在老妪的胳膊,手捏橡胶气球,哦,血压有点偏高,老年人,正常。来,测测体温,他甩了甩那个细细的玻璃杆,夹胳肢窝哈。你俩谁去交药费,我这儿处方开好,没啥大病,心音正常,血压略高,体温正常。高血压这种现代文明病,全球三分之一的成年人都有,要说厉害也是,我国每天有8000人死于这病,而且向年轻人群蔓延。但分轻重缓急,老太太这不算,完全是这两天的气温变化,年级大了,没调节过来。今天先打一针,回去后你们按时给吃这几片药,三天就见效了。注意,别让她沾凉水,少荤多素,少食多餐,流质软和,尤其是要尽量减少食盐的食用,泡菜、火腿之类,就省了,其他没啥,去吧。俩兄妹欢天喜地交费,取药,走人。谁说西医不干脆,冼医生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就侦测出你身体的毛病,对症下药,而且打针吃药,来得飞快。
按说,都是给患者带来福音的好人,应该友好才对,但我在这条街上呆了这么些年,没见着。
钟老太爷常从鼻孔出气,都不爱正眼瞧一瞧这个油头粉面的后生,行医重道,就该有个素朴庄重的样子,靠着你那些角角杈杈的东西,就能医人?
冼大夫根本就不甩钟老朽,从头号到脚,不用瞧,都透着一种棺材气,说话含含糊糊,做事慢慢腾腾,哪能跟病毒赛跑。
终于有一天杠上了。
这也怪,就是隔壁租房主的朱儿子,自恃收了不少租金,便买个出租车来蹬起,要扩大再生产。果然扩大了,先是开不烂的捷达,后是修不好的中华,白天跑来夜里窜,一天乱了三顿饭。没规律不要紧,只要有杯中物,解乏提神还有味儿,爱得拄棍棍儿。终于有一天,小龙虾撑圆了,夜啤酒胀憨了,脚趾头痛惨了,刹车油门踩不下了,差点就惹出命案来。
唉,妈哟,咋个会冒出这毛病,长痛不如短痛,他请大夫给治治,一测,乖乖,蛋白过剩,尿酸偏高,于是,扎两针,吃包药,立竿见影,好了。
他翻下床,兴冲冲去钟老太爷那儿收月钱,嘴不歇空,顺便就把自己得病,治病的事,说了一遍。
“好得很,一包药吞下去,立竿见影,只怕你娃的病,没断根。”
“啥子,你说他没医好?冼大夫,冼大夫——”朱儿子从窗口伸出颈子就吼,“上来一下。”
本来桥了桥路了路,井水不犯河水,好长时间都没得事,朱儿子这一搅肇,针尖对麦芒,两个爱惜自己名声的人,自然不相让。
“老前辈,我敬你是个人物,咋空口白牙,乱说我现代化的西医呢?”
“老夫不跟你计较,让他开半个月出租,再回来细说端详。”
果然,半个月后,朱儿子蔫萎萎的回来了,旧病复发!冼大夫如法炮制,让他立马止了痛,消了肿,回了神。这回钟老太爷送病妪出来,打他门上经过,看得真真切切。他捋了捋胡子,说,“你那法子,徒治其表,要我说来,药都不吃,一月便好。”
那当然好,出租车司机跳起脚脚下床,要给他烧高香。
“也不难,朱儿子,第一,你那海鲜,忌口不吃了,你那啤酒,搁到不喝了。第二,每天出租没得生意时,下车来围着车子走几圈,捎带压压腿,顺便检查车况。”这他妈的哪是治病呢,钟老鬼说些来扯,朱儿子在心里骂道,但还装着听得很认真地点头哈腰,尽管鄙夷写满一脸。
“小伙子,你还莫撇嘴,你不懂呵,钟老师这是改正你的饮食习惯,生活规律,从而达到膳食平衡,起居有节,这叫不治之治,无为而治,是长期调理,为现代西医不注意的古代秘法,我佩服。”双手长长揖,冼大夫客客气气地向钟老太爷深鞠一躬。
嘿,还别说,过了半个月,朱儿子龙精虎猛来收租,却偏要请两个老师喝一台,“喝归喝,你小子得注意省着点。感谢你让我们中医和西学,在治你毛病的过程中,相互礼让,取长补短,成了彼此钦佩的好搭档。所以,这顿我请。”
“开啥子玩笑,你们都治好了我的病,帮了我大忙,也认到了各有千秋的厉害,等于给我上了一课,哪能让你们破费呢。
别说,一条街的生意都搞得风生水起了。钟古班和冼岱兴,也成了时相过从的忘年交。
二○一三年一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