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喝喝

王大学问在龙隐场的腋生风茶馆，那是太有名了。为了这个名，他老先生几乎把快秃的脑袋都抓成光葫芦了。

早年的他，在乡场小学教子曰诗云，也是眉清目秀风流倜傥的，不然，公社书记的玉叶千金，能认定他？那么多头戴绿军帽的，身穿蓝工装的，胸佩铱金笔的，都没入她的法眼。气得娘老子差点跟她断绝了关系。

这么些年来，王大学问从龙隐小学那个清水衙门出来，搞起了很多颇有名堂的学问，比如堪舆，一般人都不晓得，他就这家厅堂风水正，那家坟头冒青烟，这家要遇流星雨，那家要倒八辈霉，整得津津有味头头是道，仿佛偌大的龙隐场，只有一个学问家。

“那么神圣，那么神秘，那么神气，你的学问从哪儿来的？”年轻人都懂得上网，在度娘那里无所不能，怀疑他这玄龙门阵，反感他那不懂装懂。

王大学问这个时候，总是慢条斯理地端起茶船，撇开茶碗上面的浮沫，细细地啜上一小口，然后乜斜着一双火眼，“你开国际玩笑哟，我们那是祖先的国粹，传统的文化，流传千古的。跟你这种人，简直是对牛弹琴。”

这个火巴眼，还天天吃茶，空了吹哟。二冲二冲的年轻人就说他嘴卖关子，肚无实货。

但是，面对县电视台那些红头花色，挺胸翘臀的采访女，他就来了精神，总是掰开揉碎，和颜悦色，“这个东西，说来玄呀，有几千年历史了。长的不说，最著名的例子，就是盛世唐代，你晓得不，那个超人一样的袁天罡，哎呀呀，看个相之准，说个事之神，冠绝古今。还有，明朝那个表面上是文学家，实际上是政治家的军事谋略家刘伯温，更不得了，三分天下诸葛亮，一统江山刘伯温，他的能掐会算，唉，不摆了。”他的和蔼可亲，完全长者风范。

不单堪舆，还有美食，王大学问在龙隐场的腋生风茶馆，跟一帮穷痨饿虾的，说得口水长飙，“你们开口闭口说，这有农药残留，那有毒气污染，这个打过滴滴梯，那个挨过除草剂，是不是呀。就你家那块薄地上自种的，也安全卫生，能干净清洁，狗屁。你种地那个位置，已经遭了，空气早就污染了；你买的种子，已经遭了，基因早就变异了。这年生，没看到一个二个长得光光生生，老的少的都伸抖，靠的是啥子，还是油气足，养分重，才几天不饿肚皮了，就翘尾巴了。你好生看看，口袋里有几个银毫子，就假装起有钱人架势，这也吃不得，那也要少拈。我看你们是老黄瓜刷绿漆，装嫩气，大指拇比腰粗，假斯文。再不吃噻，可能要洗白哟！”

“你倒不斯文，一天到黑无事包经神侃。”

“我那是学问，王大学问，不晓得吗，这个美食，不是你几爷子那样的矫情，天天扭到网络上，手机上，电视上，广播上，报纸上，杂志上那几娘母，蛋白质维生素矿物质之类，要死不活的。要说川鲁苏粤，京浙湘皖，练成的南甜北咸，川辣粤鲜，闻的是香味，吃的是口福，那才是人生的乐享，幸福的王道，算了，跟你说不清楚。”

“啥子说不清哟，分明是倚老卖老，尽整玄龙门阵，把大家的瘾逗起来了，又不说了，我看就是假打。”

“也不见得哈，”旁边的李小明白马上放下玲珑茶杯，就不爱别人损自己的偶像哥们，“人家那大学问是真的，上回在梅老坎农家乐办讲席，请的主讲就是他，那个热闹阵仗哟，啧，啧，啧……”声音之外，仿佛场面就被带进了腋生风，让大家情不自禁跟着嗨起来。

一众人还真被他说神了，相信真有那么一回事。

“是有他，是热闹，热闹得差点就打燃火了。就是因为他天南地北，打胡乱说。”旮旯里一个穿白府绸的油圆脑瓜突然发话了。一开始大家以为是“歧伯堂”的二郎中，搭脉抓药整累了，在那里梦周公呢。结果一听，一看，哦，大家伙才清醒过来，这不是梅老坎农家乐的首席大厨庄师吗。他那天做的连山大刀歪锅，双椒牛柳小炒，就是被这帮好吃嘴们霉得一无是处，又舔得一干二净的。

“咋个热闹得打燃火的呢？”

“不是说的话，那个吃相，就肇了祖宗十八辈的皮，几个老虾子，狼吞虎咽，舔口咂嘴，跟他妈几百年没见过油腥一样，根本不是斯文人的正常拈法。吃完了直竖大指拇儿，说好东西，还有没得，要打包带回去。那天人多噻，都吃得锅空灶净，只好让他们改天再来。没想到这帮学问家，一听说搞整完了，油嘴都没抹干净，就扁起两片嘴壳，说肉料不行，俏头不行，豆瓣不行，红油不行，花椒不行，蒜子不行，刀工不行，火候不行，成色不行，装盘不行，你他妈吃得油嘴滑舌，说得油嘴滑舌，就因为没有多准备一份，立马就跟县大老爷呈贡，改变了看法，是人吗。我才不在乎，老子行走江湖几十年，是你个骗吃骗喝的杂毛，描得黑的吗。关键是老板不干了，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油亮亮的美食喂了狗，这些背着人皮的玩艺儿，转个背就乱咬，是个老板都不干。”

“你少乱说，在龙隐场，哪个不晓得王大学问，你几句话就把人家霉得趴下的？”李小明白多少跟着王大学问吃过几回福席，领过几回挂挂钱，这个好处要坚守住。他激动得连玲珑茶杯侧翻在桌子上也不管了，青衫上一下就墨了几团。

“懒得跟他扯，降低了我身份。”龙隐场的王大学问是什么人。他不仅是有身份证的人，还是有身份的人。你还别不相信，上过电视，被农家乐请去讲席等一串英雄事迹，跟大家添油加醋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才从胸口那挂怀表的布扣缝里，取出一包卡片来。

“啧，啧，啧，王大学问岂止是浪得虚名，各位好生看看这些都是啥……”

果然，上面尽是些海内外美食家协会会员、中华美馔认定会会员、西南佳肴鉴定学会理事、川菜说一不二评定会理事、麻辣烹饪品尝会常务理事、巴蜀椒香品鉴协会常务理事、龙隐美食研究会会长、龙隐农家乐研究会执行会长……哎呀，头衔一长串，多得很，个个都了不得，不得了。在龙隐场哪个有这一丝丝儿可比，不可能，绝不可能。

于是大家的脸上就有了风，王大学问的微风起，和风柔，蕙风畅，醺风浓，雄风劲，霜风烈，恭敬又生出吹捧来，“这不是王大学问个人的骄傲，是我们龙隐场的自豪，走出这场口，我们脸上也有光。天呀，海内外，大中华，我们小小的龙隐场出了这种能人，名人，仙人，伟人，真的是冒青烟了。”

“你以为海内外美食家这种头衔是好挣的吗，中国有好多人，能攀上这种档次，已经超越国家水平了。只有龙隐的地盘小点，人家可是美食研究会会长、农家乐研究会执行会长，头牌，不过有那么大的名声在前，也是实至名归啊。”

这个时候，最激动的不是王大学问，他稳得梆老，坐在腋生风茶馆里，就如同大雄宝殿上的妙相庄严的菩萨，等待着各路善男信女来顶礼膜拜呢。哪谁最激动呢，一是李小明白，沾了王大学问的光，仿佛就是自己得拜一样。二是庄师，他气得七窍生烟，他妈的，这是些什么牌牌，一个都不硬火，还不如老子在县份上八字脚蹬起考的二级厨师证。

脸红得跟关公一样，他走到人群前，“你那么了不得，敢不敢跟我这乡下厨子比试比试？”

笑声一下就哄堂起来，你眼馋，你不配，你癞蛤蟆追天鹅，你……

莫说那些，敢不敢？厨师拿稳了切刀，握惯了铁铲，咬定这一口。

“你会文比不？”王大学问欺厨师脑袋大，脖子粗。

“你说，老子奉陪！”

“什么是厨中一品？”

“你说什么是一品？”厨师知道会遭这个阴险的脑壳下烂药，老子答啥子都是错的，你来。

“认输了？”王大学问还没搭白，李小明白就眉飞色舞，赶忙做怪相。

“标准答案说来听听。”厨师的诚恳让人觉得不是对手。

“所谓一品，是饮食行业借用旧时官位，形容菜肴的名贵高级，或菜肴形态完整者。如，一品燕窝，又如一品豆腐。”

“再来。”

“说个简单的，啥子叫三鲜，你是厨倌师，这都答不上来，就算输。”

“三鲜，用三种原料组成的菜，三种海味原料的叫海三鲜，三种蔬菜原料的叫素三鲜。一般三鲜是鸡火笋，就是鸡肉、火腿、冬笋，主料辅料都可以。”

“算你蒙对了。”王大学问。听他头头是道，还分类详细，比自己都说细，只好不情愿地认可。

“光是你问，这公平不，各位老少爷们？”

“不，不，真不，绝不，当然不，肯定不！”七嘴八舌把王大学问的耳根都吵晕了。他们其实是想看他如何收场。

“那你来问，我肯信问得出个名堂。”王大学问的笃定是不容任何人怀疑的。再说，我在这码头混，谁都能挑战，还操啥子操。

“听说过八宝吗，啥意思？”

“不兴这样羞辱人的哈，我是什么人，美食家，你是啥东西，油厨子，跟我提这么小儿科的问题，算什么本事？”果然提得太低能了。

“少扯旺旺旺，回答别个的问哟？”一群伸长的鸭脖子脑袋，都觉得王大学问尽说些不巴谱的。有本事，你一二三四五，打鸣叫响答出来就是。

“八宝都不晓得，我还美什么食，八宝者，用糯米、豆沙、猪油、白糖、桂圆、红枣、莲子等蒸制的饭，那么当然，各地风俗有变，材料不同，添加也有殊异，不过基本是这些。你说对不对呀？”摇头晃脑之余，王大学问没拿正眼瞧这个油圆脑瓜，这也叫问题，简直没水平。

“这就完了？”厨师一面稳服他那摇头晃脑，一面指了指李小明白，“你有补充的没得？”

“开啥子玩笑，美食家答得如此完整，多一个字都是废话。”这才是跟自己偶像贴起，扎起，李小明白一副说一不二的样子。

“你才开玩笑，我都晓得八宝要分咸甜，”腋生风的茶倌掂着铜茶壶走了一遭，听他这样肯定，非常不屑地望着李小明白，“哪会多一个字都是废话嘛。”

“对了，用之乎者也来说，八宝者，即用八种干果、蜜饯或时鲜蔬菜、笋菌烹制的菜或者羹。八宝有甜与咸之分，甜的如八宝饭、八宝粥、八宝酿梨，咸的如八宝鸭子、八宝素烩、八宝豆腐羹，这样说，才相对完整。大家以为呢？”

“对，厨子说的才全，王大学问没整端，还摇头晃脑，输得惨！”大家一阵起哄，把王大学问和李小明白说来瓜起，抽来立起，一个脸马起，一个脸苦起。反正威风是没得了。

“各位，文比成这样，我觉得没得输赢，毕竟，他的问题我也答对答错过，我的问题，他也答得一些，互有胜负，我们来盘武比如何，是骡子是马，下厨房溜溜。”厨师看透一切，仿佛得了如来传授的法宝，心头胜券在握了。

“说一千，道一万元，不如做给人家看，”茶倌举起倒得差不多的铜茶壶，“就跟我这掺茶一样，比比实作是对的。”

“要得，要得，要得，要得，要得！”此起彼伏的“要得”，就像一发发炮弹，直射向两个白嘴，又如一阵阵鞭炮，噼啪得腋生风欢呼雀跃。

“君子不与小人计，我不会跟他下厨房的，我是美食家。”王大学问说话的时候，虽然大家静了下来，但他的声音，宛如河滩上的浪尾，越来越薄，几近于无。脸色也渐渐起猪肝色，并且往下降。

“算了，他就是个白火食，你还真跟他较劲，不是辱没自己吗。大家都看清了他的吃喝嘴脸，晓得了就是。”一个银髯飘飞的老者，朝厨师扬扬嘴，点点头，希望他不再计较。

“我的手艺也一般，大家真要领教，就到梅老坎农家乐来，家常菜保证有盐有味，有滋有味。不得像美食家冒的皮皮，打的飞机，扯的旺旺旺。”

一阵掌声之后，大家竟然没有瞧见王大学问和李小明白，不晓得两个虾子好久溜走了。

二○一六年六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