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子爱问天,生出三百七十个疑惑,他的游思在撒野。苏子恋亲缘,举杯与明月邀谈,他的羁愁在闲荡。而芸芸凡夫俗子,总在醉生梦死中,寻求生计的艰涩与顺畅。然则世事如棋,风云突变,哪有刻定的周期和因循的仪轨。所以,报刊杂志,网络视频,才热闹得斑斓生姿,红火如炽。
但是,在剥蚀了成千上万的空虚之后,冥冥之际,上帝还是不多不少给了人类相当的实髓,让世间的灵物,吞吐哲思,运行物理,还天地以本原,度人生于一苇。
风浪中四十多载,看惯了世人的丑面目,在多年前一个酷夏的黎明,我把躯壳寄放于西蜀北出的仙海湖边,任清风暴雨浇袭,随烈日皎月透视。渐渐地,在诗外,在书外,有了蓝天白云,绿水青山的亲近,有了松风鸟语,鱼喁花香的聆听。日子既久,便觉方外世间,日子还真有得一惜。
小时候,我们的双目清澈而明亮,世界是那样干净而纯明。伙食是热的,冷饮是凉的,小床是暖的,呵护是温的。天好高,旁边可以攀竹而上,摇曳生姿,在悬幻而无知中动漫世象。水好碧,捡起石片随便劈出无尽波漩儿,引来四面目光的啧啧称羡。
但是,书包渐近增重,学业日益加深,在竞争的空气里,无形的混浊的烟雾,弥散着火药味。于是,当真如电影、小说中的征战搏杀,拥挤争道。终至文斗入塔,忝列象牙,成为天之骄子。也没顾得同侪的其余十之八九,折戟另觅他途。
以为镀金象牙塔,置身体制内,高枕可以无忧,然网络时代,纷纭世界,在单位、领导、同事的复杂博弈中,感触到内功拼搏的残酷性,顿生悔棋之慨,何如回到书生年代,那种耍心为重,血腥了无的幼稚和冲动里,世界的纯真。我不是掌权的人,也不喜欢奇谋算计的勾勾挂挂,七缠八绕,把庸常与浅俗拨弄得津津有味,把玩得头头是道。
所以,仙海僻为一方净土,在尚未繁华之际,有一厝身之地,云淡风轻于清爽宁谧的黎明,淡然若失在繁星四浮的静夜,不想屁股底下的座骑,能换成宝马或奔驰,不看口袋里的纹银,可以修雕楼执玉手。只管那湖上的涟漪,轻浅而辽远地划动一池空灵,带去盈怀的惬意的微哂,只顾那幽阒的虫吟,婉转而生脆地绵延周径,引得远近游思全神贯注地寻找。呵,绿叶之碧,还分浓、深、鲜、翠、浅、淡,红花之形,尚有圆、方、尖、扁、齐、叠。草可以护花,露甘怡之青芬;可以卓立,缀枯焦之砾土。雀喜好跃动,或凌黛栏逗喜色,或寄枝头唾春声。这是一个怎样的化境呀。
抚那一丫松杈,你便伫立在建安七子之间,听喜怒哀乐且狂吟,是耶非耶不置评。掬一捧清泓,你能瞻望田园诗心的韵,明月清泉来相照,竹影花馥易迷人。
忽然,手机响了,贵为四川大学宗教研究所的硕导师苟教授,从被视为祖国心脏的首都,举办过奥运会,兴建有鸟巢和水立方的北京,打来电话,说正和寓于此地的孙君衔杯叙旧。兴之所及,谈到前年的汶川三江二十年同学会,想到了蛰居的渔夫,于是通电说悲喜。二子俱为狮子山大学同窗,均以毕业考研分赴华北的北京语言学院和西北的新疆大学,曩时辉煌,令人眼热。其后,分别做起了京华大报的记者和西南名校的教授,哪是今儿找不倒工作的海归们所能企望的哟。廿载岁月,风烟俱尽,因缘聚首,夜谈京城,竞能遥想起在西蜀乡野值班的同学,差点没有让鄙夫老泪纵横,慨然至于泣下。但我作为当年的学友,确实有些恸诚,缕缕回忆如过江之鲫,滔滔思绪似抽刀断水。
成功的方式有很多,诸贤忙有所值,如仕途通达而官至大校副厅的,实业顺遂而身家千万上亿的,著述等身而学问纵横四海的,桃李天下而吃请绵延难绝的,都是学习的榜样而不可复制。只有闲云野鹤的我,仄居仙海,与天地为师,与山水为友,与雀虫为邻,与叶草为伴,无宦涯之尔虞我诈,无商战之惊心动魄,无策论之绞尽脑汁,无施教之婆婆妈妈,虽则脱离了火热升平的盛世,远别了桃红李白的繁华,然亦闲得其所,闲得其趣哉。
今夜,中天只有瓦灰的云浪,鱼鳞般渺向远空,疏稀的星灯,烁耀着微暗的天河。四野静寂如坟场,但好水却环顾在侧畔,一样的宁谧,一样的安详,一样的清幽,一样的松快。这样的画境,让王摩诘,或者李长吉见了,不知要惹出多少绝世的佳篇,可惜我羞惭,我弗能。
电视上叽叽喳喳地喧着,说今儿是七夕,呵,这古贤器重的节日,现在又勃兴了,但愿少点逐利的铜臭,让愉悦的烛火与投缘的交谊,碰撞出柴米油盐外契合的心结,为尘世供奉出可资景仰的经典。其实,虽然现实残缺不全,只要虔心求善,竭诚唯美,天天七夕都无妨。
夜旷如寂,连鸣蛩都收起了狂想曲,变得柔媚而微醺。孤魂一缕,收回视野,眷顾过星空夜籁之后,带着满足,我偃卧于仙海湖上青山绿水的恬静中。
二○○九年八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