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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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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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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菱窠

通往菱窠,是一条曲折的小煤渣路,一边是残荷萧疏的藕塘,一边是翠叶覆地的膏壤。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尽管不远处,是几千人簇聚的川师校园,占地几百亩的红旗橡胶厂。

一开始,我从12路车站往学校走,以为只是爿农地,竹林掩映茅舍,稀松平常。后来才发现,这是现代中国的左拉,川西民俗的百科全书,成都真正的历史学家,李劼人李老的故居。

于是便悄悄地拜访,有时与文学系的同学,有时是家乡的老友。直到离校的头一天,1987年7月4日,还依依不舍了一回。盘桓窠中,深为那些跋山涉水而远游求师之辈唏嘘,他们栉风沐雨,走南闯北,还不定碰端榫卯,开门延纳,而在文风厚朴的成都,在川师的隔壁,这里的名人故居,既无高门深院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踞傲,又有着小园芳径诱人细探究竟的亲和,仿佛一方秀润清幽的昆山之玉,和氏之璧,你得肃然起敬地拜谒,小心翼翼珍赏。

作家就是作家,能将平常的物件,化为艺术的神奇。既有司空见惯的本质,更有超凡脱俗的高格,比如这足耐品嚼的“菱窠”雅呼。原本因了屋前一汪状如菱角的池堰,而写实裁取的所称,经他一提纯,就比那明堂华屋,公馆别院,或者乡居山房,竹舍茅庐,文艺范儿和味儿,浓得多。既避喧嚣的市声俗气,又蕴青秀的翰墨风华,一菱状物,鲜而且染,碧还浸润,一窠明旨,既简且疏,又爽还朴。无论是妙手偶得,还是着意撷英,都可谓大师的匠心独具。在《自传》中,他写道:“那时我在成都已经有了一个固定的、自然的住处,这就是成都外东沙河堡菱角堰旁的‘菱窠’。这个房子是1939年春,日本开始轰炸成都时,赶修的所谓‘疏散房子’。开始时,几间茅草房比较简陋,但在我家来说,却是破天荒的一件事。因为自我八世祖从湖北入川定居以来,从未有过自己的房子,搬一次家,东西失散不少,特别是书籍。我有了房子后,可以不再担心我在数十年来置备的几千本中国书籍和积存的报纸杂志的散失了。沙河堡的房子面临菱角堰,为了信件投递方便,我在门楣上自题‘菱窠’二字,意指此菱角堰之窠巢也。我忙累了几年,一旦回到‘菱窠’乡居,身心为之一爽”。细究,乃30年代中期,李之好友、川大谢苍璃教授廉价让出自家二亩果园。劼老始挖黄泥筑土墙,盖麦草修茅屋,成就此窠,直至1962年谢世后,交给国家。

小径旁,是扶疏的垂柳,为劼老手植。池塘边,桃柳相间插,春意盎然着。

入得庭中,可见腊梅迎春,缀红偎绿,芭蕉葡萄,高下其间。这等绿意葱茏,小巧别致,把个细赏之诚,拉伸开来。主筑是二层的稳构,雪白的山墙,欲飞的屋角,整齐小青瓦,下边是朱色立柱与围栏,水磨石的地。庭中有块绿茵如盖的坝,劼老胸像,栩栩如生立在那。张秀熟撰文、马识途书写的《李劼人先生像赞》,勒在一米多高的青石像座背面,“巴蜀天府,地灵人杰;劼人先生,一代文哲;锦心绣口,冰清玉洁;微澜大波,呕心沥血;山河巍巍,日何烨烨;缅怀斯人,高风亮节。”稍偏,细折的小路连接着墙旁的六角亭,可以小憩。

抚摸红柱,便可吟咏劼老自撰的楹联,“历劼易翻沧海水;浓春难谢碧桃花。”其心志之高,浓情之炽,可见端倪。“人尽其才地尽其力物尽其用;花愿长好人愿长寿月愿长圆。”其胸襟之阔,善愿之浩,堪比菩萨。粉墙上的楠木刻画,是《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的点点滴滴。往里走,是素净的客厅,雅小的书房,洁净的卧室,辉映着墙上那些承载历史的老照片,和李先生喜爱的书画。

楼上,为先生生平事迹展,李氏生于1891年6月,原名李家祥,成都人。有世界影响的文学大师,法国文学翻译家,社会活动家,实业家。中学时擅讲故事,1912年发表处女作《游园会》,1919年赴法国留学,曾任《群报》主笔、编辑,《川报》总编辑,成都市副市长。这里,有部分中、法、日等文字手稿,不乏“大河三部曲”的《死水微谰》《暴风雨前》和《大波》等,堪与《战争与和平》相提并论的巨著。因此乡人郭沫若称誉李氏作品“是小说的近代史”或“小说的近代《华阳国志》。”(《中国左拉之待望》),同乡巴金也推, “只有他才是成都的历史家,过去的成都活在他的笔下……”司马长风把他排为30年代中长篇小说的七大家之一(《中国新文学史》)。

纵观其构,西厢房叫“浓香阁”,有联自况:“敢有文章惊天下;莫叫鹅鸭恼比邻”,东侧有水塘,绿水浮菱衬假山,星花如浴耀柳帘。近旁的黄桷树,白玉石,与“椽笔扬波”四字,更是相得益彰。荷塘之北,是敞轩的水榭碧桃轩。悬联昭心迹:“冷眼看空游侠传;热情涌出性情诗”。这些都是经过修缮的,装饰的,文物的地方。当年,顶着倭兵炮火,李劼老移居于此,本是逃难之举,黄泥、木材和茅草,成就了简陋居处,却包含了长篇小说《天魔舞》的生产,《大波》等三巨制三分之二的改动。如今锦衣玉食,弄潮商海,弄权政坛的所谓作家们,口口声声要引领时代的精神食粮,徒呈口舌之欢,或慰藉虚心而已,真正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真真切切是靠“愤怒出诗人”的淬炼。

默默地看着,我陷入沉思,在潜心创作的晨昏里,先生殚精竭虑,从容运谋,用23年的苦磨,推出了这么浩大而深刻的民族文学史诗般鸿篇,展现了以成都为背景,从甲午海战到辛亥武举前后,中国社会的华夏群众的生计与历史巨变。一个人能这样远避世俗,安静地写作和生活,而不是沉湎于灯红酒绿,或许这就是修齐治平的具体实践和最高境界了。

而今,人生的二十多年又晃过去了,不知现在的菱窠,变得怎样了。


二○一二年四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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