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川南古镇玄滩。
1986年2月的一个早上,我寒假返校,乘车北走。车一启动,随着那一阵轻烟,心里便升起了一缕愁丝,车似乎也有灵性,知道游子心思,慢慢地,安全地行进在蜿蜒的山路上。
途中,我再次目睹了沿途秀美的川南风光,那山,那水,那野,那原,那松,那竹,那花,那草,那桥,那涵,那石灰,那煤炭,那一切的一切。
平缓的道路两旁,青绿的麦田,茂盛而清秀,鲜明又澄澈。青菜地仿佛棋布一般,葱翠如抹,肥大而疏。我不懂耕种,小时候却没少在当知青的哥哥地里摔打,见到这些天然的油画,既熟悉,又亲切,还感动。
缓坡上到龙泉山系的高庙子,高大的黄桷树精神地立着,像一位慈祥的老父亲,迎送着过往的车辆行人,没有丝毫的厌倦。是义务交通岗吗,是路标吗?是,也不是,事实上,这位老人的沉默里,分明有一部悠长丰厚的家乡史。
高庙子的坡是长而曲的,一弯有一弯的险峻,一弯有一弯的危邪,却又一弯有一弯的绝特,一弯有一弯的明丽。
车刚到第一弯,我便全身心侧目而视着左近陡峭山崖,太威耸,太笔削了。哦,转过头来,前面迷蒙的深谷里,升腾起袅袅的云雾,虽不致弥漫如幕,却给远方的景象,着了一层云纱般的奶色,形成一种美学上的朦胧。这样想着,就惭愧自己手里没有相机,徒添几分愁怅。左面往前的崖壁上,不知是哪位能工巧匠,竟然在半壁上凿出一方石洞,洞内端居着一尊慈眉善目的造像,做功极为精细,笑颜栩栩如生。
司机的目光,专注地盯着,他的手也紧扒着方向盘,不停地顺时针,反时针,或快,或慢,或多,或少地运动着。看着看着,我生出了强烈的感慨,方向盘,是你,攫住了司机的目光,拢住了司机的心房,更是你,将曲折划为平直,将倾斜化为坦荡,什么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艰险又出发,在这里,必须与自然和谐相处,能屈能伸,才能顺利通达,平安无事……
第二弯是一个夸张的凸弯。先深深地凹进去,隐没在视野里。我想,这里面一定容得下一段绵长的情诗,或悠长的历史,否则,车不会情意绵绵地走那么久。好不容易钻出来,仿佛世纪般漫长。凸出来的地方,宽而略斜,眺向深谷的对面,是一幅清淡的水洗的景致,几拢深青的竹丛,围着半山上的一户白房的人家,一缕纯净的奶灰的炊烟,徐徐升腾,漫过山顶,融入同样色调的静空,显得优雅而和谐。暗色的竹丛,明色的烟,相衬于浅色的山的背景,益显如诗如画,可惜我没有诗才,不然,我会编结李白王维一样的句子。
车缓缓滑向最后一弯。这一弯,斜而长,宛如老人们的脊梁,流淌的汗总是那么多,那么久,没有止息,没有终结。车即将出最后一弯的地方,我就发现小时候停留过的一个滴水的所在。这里,过往的拉煤人,挑担客,行脚夫,老农民,在饥渴难耐的时候,常暂停此处,歇息,畅饮。甜美的清泉,从层岩中渗沥出来,溶进路人的焦渴的心田,格外清悠和醇厚,甘美和香甜。时间久了,不免引申出很多优美的神话和传说,延续在亦真亦幻的氛围里,快乐着我和我的小伙伴的天真童年。虽然在山顶的渡槽附近,也常年滴着流泉,更多的挑夫,在那里歇肩,仰脖豪吞,仿佛老窖的醇香,熨帖腹膺。但我始终觉得,那是山顶上的水,是天上的施舍的,而人们仰脖之时,毕现乞求的意韵。这里就不一样了,这一泓清幽,明媚而可爱,清甜又爽口,是俯味的结果,更带有崇敬大地母亲,亲吻大山妈妈,吮吸母亲乳汁的真情,我喜爱这种随和,这种性格。
右顾窗外,嗬,谷底的图景,更引人入胜,平畴的田野,盖着碧绿的绒毯,使深谷的底色,仿佛蜀锦一样的平绸,在上面组织一次文娱活动,一定有趣,诗人吟诗,画家挥毫,音乐家纵情发挥自己的才能,便是凡间幸福的盛会了。故乡啊故乡,怎么会有这么多浸润的翠玉啊,大自然真慷慨啊,川南鱼米之乡的令名,真的名副其实啊。
过去了,一晃就过去了,车到了太平桥。桥下清浅的水流,是马溪河的流脉,向下流入沱江,流入长江,流入东海,流入太平洋。遥远的太平洋,我不曾见,这牢固的太平桥,我却偶尔过。桥中间的护栏上,两面石刻的卡车,对开着,却永远也不前行,分明是舍不得离开这幸福的太——平——桥。桥上太平安可久,幸福日子自悠悠。怪不得好多传说,弥漫在家乡的山水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愉悦谈资。
车过了坝心头,过了永定桥,过了石桥场,过了新民煤矿,过了张沟煤厂,过了大石包煤矿,过了泸州境,就到了荣昌地界。几乎每一处,都有奇特的景观,都值得远去的游子,多看几眼。那蜿蜒迂回的坡路,那仄壁对望的孤峰,那烟笼雾障的石山,那林木葱茏的田园,山上的郁郁苍苍,山下的溪涧潺湲,诗意,画卷,幽静,怡然,太丰茂了,太浓酽了,一支轻飘飘的秃笔,咋能说得完呢。
时间长河,脉脉奔流,人生岁月,匆匆竞走,回望历史,感慨悠悠,奋斗当前,幸福久久。
二○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