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钱打板

油菜花开遍坡黄，大路上走来武二郎。手提齐眉短哨棒，背上横背一个小包囊。好汉回家看兄长，前面不远是景阳岗。太阳晒得汗长淌，路旁现出了一座酒店房。啊，白布招牌迎风晃，上写着“三碗不过岗”。武松进店高声嚷，酒保，拿酒来！沽来美酒解愁肠。喝完几瓶葡萄酿，又喝几碗透瓶香。吃罢酒，给了账，武松迈步出店房。店小二上前忙阻挡，好汉哥，你硬是再生的活杜康。今天你要向何往？啊，嘿嘿，某要回阳谷县旧家乡。酒保连声喊冤枉，冤枉啊——冤枉哪，喊得武松心发慌。酒保叫苦为那样？好汉哥呃，我愁的是你喝醉了难过景阳岗……

这是《武松打虎》的段子，为邹忠新拿手好戏。可惜这样的表演难见了。5月13日，享有蜀中活化石令誉的四川金钱板大师邹老革命，89岁生日后，走了。

你再也听不见这样的金嗓子了：我来唱，南瓜骂战南席省，北瓜又战北席城。南北二瓜齐上岭，趁番薯夺去了高笋一座城。哦，脚板苕回朝来报信，韭黄天子他怒森森，冬瓜划为了元帅印。豇豆茄子命相行，黄瓜手拿一根生铜棍，苤蓝假装他耍的是流星，棉花白的铜锤经得整，只打得豆芽儿脚长伸。苦瓜打起一身果子泡，把丝瓜打成一包经，红苕打来下土遁，红萝卜打得红满身，唯有苋菜才经得整，浑身杀得来血淋淋。茄子跟倒去吊颈，胡豆打得脑变心，豆腐手拿翻天印，只打得芫荽臭死人，峨嵋豆小刀威风凛凛，砍得血皮菜烂纷纷，藤藤菜扯下了汗麻绳……

好多四川人是笑着听《小菜打仗》后，才爱上了这土生土长土得掉渣的民间文艺的。你看嘛，他给你展现了一幅活龙活现的菜蔬动漫画卷，那些原本没有生命的吃食，在老先生抑扬顿挫的响亮音韵，和噼里啪啦的节奏里，鲜活得上蹿下跳，左冲右突，动静得宜，虚实相生。冬瓜元帅，苤蓝流星，莲花铜锤，长脚豆芽，血腥苋菜，吊颈茄子，一个比一个会表演，一个比一个更牛性，把天下滑稽，舞台幽默，生生端到你面前，照进现实中，还有后半截的锅州府，碗平城，泉州官，八府大人，筷差，狼牙府，舌太君，下喉吞等等谐音，那个机智诙谐，令人喷饭，锅，碗，桌子，八位食客，筷子，牙齿，舌头，喉咙都融进了整个战事的活泼画面。

原来生活可以这样改写呀，金钱板不输二人转，黄梅戏，无愧于秦腔，川剧，是蜀乡黎民智慧的结晶，是对平凡生活的点化和再创造。其中闪光点在于，始终不曾离开艺人对世象的透彻观察和妙当取譬，也是人心善恶美丑的钩玄提要。你看这个迂腐的秀才就是一例。

有一位秀才本姓吴，外号人称叫死啃书。诸子百家全都读，唯有那一本《康熙字典》他硬背得熟。有一天老俵请他去吃晌午，连忙穿上了好衣服。苏缎鞋子新崭崭，这个瓜皮帽儿呢，是个紧箍箍，团花马褂灯笼裤，夹孔下还夹一大包书。收拾停当忙上路，一路走来兴致蓬勃。哼什么：秀才不出门，我能知天下事，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忽然一下，嘿嘿，经过了菜园圃。秀才老爷他把苦瓜认成了嫩包谷，明明是一条大萝卜，他硬说成是红苕长得粗，嘿嘿，韭菜蒜苗子，他分不清楚，脚板苕他认成了何首乌。忽然一下，把脚停住，嘿嘿，看见了一条小沟沟挡路途，水沟也不过二尺五，秀才站在一旁暗踌躇：哎，古人说得好，君子必须要走正路，我过沟还是要来翻翻书。于是就取出了书几部，首先就翻《人之初》，接到又翻《百家姓》，最后又翻《天生物》，翻了《大学》翻《中庸》，《论语》《孟子》他都细细读。秀才老爷，从早上读到吃晌午，读得他汗水长淌气喘呼呼，嘿嘿，这上面齐家治国都谈得很清楚，就是偏偏没有过沟这个大题目……这是《秀才过沟》精彩的桥段之一，听得你忍俊不禁的，是身边这种“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的呆子。

得感谢邹老先生，是他，给田夫野老带来了快乐，是他，让民间艺术有了生命，是他，以一己之力弘扬着乡粹，引得少数追随者四处流播。基于此，我们自以为现代的人们，如果不愿愧对列祖列宗的话，当好生审视这日渐式微的曲艺。

金钱板，又曰打连三、三才板、金签板，行当简单，一人演唱。三片 9寸长的楠竹片，一手执两片的下端，上端张合击拍，一手执一片竹片敲打那两片竹片击节，因三片竹片上端嵌有铜钱，故唤金钱板。它可打出风、云、雷、雨等九种不同节奏和音响。金钱板兴自清初巴蜀之跑乡场，扯地圈，后入茶馆、书场演唱，黔北之遵义、铜仁、毕节，也有流行。其唱词通俗易懂，段末一句略有拖腔。两句一联，句型变化节奏鲜明，每句字数为七字句或十字句。流派分花派、杂派和清派。花派板式打得花，打得热闹，且打且耍，眉眼身法灵活自如；杂派唱词长短运用自如，不受节奏拘束，唱一段说一段，说中带唱；清派重视咬词吐字，字正腔圆，细腻准确，行腔中不能有“啦”、“哈”、“呀”等虚字尾音出现，表演动作不大。传统书目有《三国》《水浒》《游江南》等长篇的“长条书”；也有取材于民间寓言、故事、笑话的二、三十句的小段，叫作“诗头子”。最有名的三段“买米书”，是《武松赶会》《武松闹庙》《武松打店》。前辈名家有杨永昌、闵贵亭、万年宽，新中国的代表人物之一是邹忠新，有“活武松”之称。擅演长篇《武松传》《岳飞传》《乾隆访江南》，也有名段《圈套》《偷鸡》《十八扯》《俩相帮》《激浪丹心》《洪湖凯歌》《双枪老太婆》等。

八十年代我在成都读书，就晓其大名，偶一听之，殊为解颐，或莞尔一哂，或抿嘴扑哧，让人觉得天府大地，人杰地灵，风趣幽默，俯拾即是。笑过之后，又佩服艺术之于生活，多么的灵活无限，既发毫厘之颠，又掘根蒂之隐，神品也。可惜，这种颇受青睐的形式，被一方手机小屏冲得七零八落，支离破碎。但愿金钱板也能与时俱进，跟影视的直播艺术，手机的小视频拍摄结合起来，焕发独特的艺术魅力和地方艺术的光彩。

二○一三年五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