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〇年代,文艺理论家、作家、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主任苏恒先生,用他那诲人不倦的博大胸怀,关爱一大批遨游学海的天之骄子,给我们以生活启迪和奋进指引。岁月峥嵘,江湖奔波,先生印象,雪泥鸿爪,总难释怀。
初次相遇,始于学校新生欢迎会。黑压压的学生食堂三灶,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年轻而雀跃的新晋大学生。几近千人的象牙塔新锐,其实就是些刚脱了中学模子还带着稚气的娃娃脸,除了应付高考作文的那一星半点鸡零狗碎,脑子里剩下的,就是对星辰大海的无限向往。只要你往周围的同学环顾一番,就会发现,好奇的眼睛是有的,单纯的梦想是有的,求知的热望是有的,尊敬的态度是有的,大家都毕恭毕敬,又诚惶诚恐,仿佛接受圣经摩顶一般的虔诚。台上端坐的长者,有院长苏黎,党委书记洪宝书,还有中文系和汉语所的泰山北斗,如红色教授屈守元、语言学家冉友侨、章太炎弟子汤炳正、吴宓好友刘君惠、烟斗教授王文才等耆宿,他们往那一坐,宛如定盘的星。主席台上也有苏恒先生,大约是中文系的领导,只是在较偏的位子上。其时的苏恒先生,年纪五十开外,正襟危坐,旁若无人。其人中等偏瘦,脸无腴肉,发浓而密,额宽且平,双目炯炯,不怒有神。八十年代既是理想主义勃兴的时代,也是板正文人解放的时期,台上的老教授,大领导,清一色的蓝布中山装,形象威严有序,坐中毫无喜色,轮流说的,都是亘古不变的教训,大而无当的空言,没留下什么振聋发聩之论。至今记得的,是川师430亩地,前身与东北大学有关,辗转三台、南充、成都,名四川师范学院,有3957名在校生。4000都不到,这就是西部中国一所省级重点大学的全部学生,真的是精英教育。我那时才十八岁,虽然前后夹击,左右相拥,恭恭敬敬抚膝坐着,心思却从这散着油重的会场出发,穿过深杳的大门,钻过斑斓的梧桐,飞进红砖的教室,听进经典的高论。读中文系,不就是想穷尽古今中外的精华,充实自己的脑髓,而后缓步下狮山,纵横天地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印象渐深,缘于中文系的年级教育会。时序到了一九八四年深冬,窗外呼啦啦吹着寒风,失去水分的法国梧桐,再也无法根深叶茂,宽大的黄叶身不由己地飘荡在乱空,最后斑驳成深褐大道的彩色画图,劳累着每天辛勤的清洁人员。而文科楼101阶梯教室里面,热气腾腾。翻板椅上,挨挨挤挤着两百多人。这回主说的,是系主任苏恒。作为文艺理论家的苏先生,大堂之上,也讲读书治学,穷经明理,修身齐家,但更多对中文学子的叮咛嘱咐,时代呼唤,人生奋斗,教育发展,文学引力,诸如此类,给懵懵懂懂的学子,梳理出一条绝无旁逸斜出的阳光大道,锦绣前途。依旧是不高的个儿,不腴的瘦脸,不高的声音,但却字字入题,句句在理,平静而有力,冷峻而尖锐。这种不疾不徐,有声有色,让我想象出他的上课,一定是条分缕析,井然有序,事理通达,一定是简明扼要,切中肯綮,入木三分。四年间,偶尔走过他讲课的教室,耳朵里飘进的,几乎和想象无异,既无时事政治许郁馨阿姨那样声泪俱下,感人肺腑,也不似唐宋文学张昌余大叔这般汪洋恣肆,引人入胜。说到底,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不是戏剧家、散文家、小说家、诗人、词人的咫尺天涯,柔情蜜意,铁板铜琶,响遏行云,而是循规蹈矩的曲径通幽,自圆其说的顺理成章,鞭辟入里的发人深省。作为中文系的掌舵人,面对一群形象思维为主的年轻学生,他把家国天下的枯燥说教融进文学,寓于具象,结合学情,发诸师范,可谓扣合谨严,阐发精警。我们一群从群伦中脱颖而出的人中龙凤,不憨不傻,好多同学粘上毛比猴还精,能听不进去吗?事实也证明,年级同学毕业后,考上研究生,跻身省政府,蝶变企业家,成为好教师的,群星璀璨,各显神通,也算尊崇孔圣,告慰先生了。
仰之弥高,是大学三年级的轰轰烈烈。在些许的口耳相传中,隐隐约约知道,中文系矮下西南一隅名声在外的古代文学和汉语研究翘楚身架,广撒英雄帖,遍揽中文才,延来十硕士,砥砺教学岗,夯实川师文科教学科研的巍峨大厦。这其间,孤僻冷傲的古代汉语刘志成老师,风趣幽默的近代诗史吴明贤老师,就曾在八三级的课堂上阐幽发微,纵横捭阖。这就是苏恒主任披荆斩棘,挣脱樊笼,高瞻远瞩,招徕贤士的大手笔,严教化。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推苏恒举家奔走,数传鱼雁,吁请名重一时的美学家,其间,师大校长王均能,书记袁正才合力玉成,搞定此事。因为美学家常被时人与朱光潜、宗白华、王朝闻等并列,苏恒主任便伸出热切的双手,递上友爱的橄榄枝,让其悠闲自在地享受起成都这座长阶染绿的千年锦官城,安逸与舒适来,并安心研究、教学和创作。一九八六年六月,在化学楼阶梯教室里,美学家给我们作“关于当代文学的思考”专题讲座,是苏恒主任跑前忙后。在开课辞里,一向谨严的苏恒教授,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竟然满腔热情地绍介,为其汩汩滔滔的讲学,作了水银泻地的引导。一位声名显赫的文艺理论家,口碑载道的大学名教授,长袖善舞的中文系主任,对异乡学人,表现出十二分的热忱,足见苏主任之礼贤下士了,这在文学史或教育史上,是传为美谈的一段佳话,至少,在九天开出一成都的狮子山,在弄潮儿向涛头立的八十年代,行者见教授,但佩苏先生。那堂课,至今都给我留下了弥足珍贵的记忆。
关怀备至,是毕业纪念册上的温馨隽语。苏先生之诗才,并非平凡如我辈能评,但是,含英咀华他那些发人深省的句子,也多少能洞察其纵观宇宙的哲人视野,纤敏灵通的诗人眼光。他从纷繁复杂的世象出发,用医者仁心的手术刀,雕镌散发理性光芒的思考,确乎卓绝当世,拔萃群伦。比如,《雾》:浓是雾/金黄色的雾/浓雾裹着太阳/太阳亦裹住浓雾/这时/脚下的路很短很短/这时/心中的路很长很长。又比如,《嘴》:声音的枪口/装着各种子弹/我倒下了/血肉化为泥土/白骨还在阵痛/坟前缀满鲜花/是谁送的/我仍然害怕。这不是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不是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不是贺敬之的《三门峡——梳妆台》,不是郭小川的《祝酒歌》,只是思想火花之一瞬,灵光乍现之一得,却鞭辟入里,深入骨髓,痛彻心扉,触及灵魂。所以,在我们的毕业纪念册上,与其他教授先生们的谆谆教诲不同,他笔力雄健地题了十个字:远水非无浪,他山自有春。字面意思,我们大抵明白,远处的水不是没有波浪,他处的山也有自己的春色,年轻的学子,作别狮山,告别母校,老人有着不舍的怅惘,也有着放手的勉励。去吧,去吧,在江河湖海的远处,去接受层波叠浪的冲击和洗礼吧,雏鹰务必展翅于大海之上,方能搏击长空,翱翔环宇,自由飞行。在清荣峻茂的他山,妆点和树造自己的春色,用丰富多彩的鲜丽风景,既为他山增色,也为母校争光。这是不舍的放手,也是果决的鼓励,其中有着老人慈祥的温暖,与绵长的善愿。大家都想寻找诗句的出处,可惜当时没有网络。后来找到原诗,是诗圣杜甫在三台所作,题名《郪城西原送李判官兄武判官弟赴成都府》,凭高送所亲,久坐惜芳辰。远水非无浪,他山自有春。野花随处发,官柳著行新。天际伤愁别,离筵何太频。读罢全诗,才觉着当年苏恒主任对我辈的忧伤别离,深挚眷恋。再后来,想向先生表达感谢时,得到的竟是九十年代后的失语和二〇一一年冬西去的噩耗,唉,久病得脱,恩师安息!
林秋宜师母,不仅是先生贤惠的内助,扶携苏主任风雨同舟,而且是校园音乐教育的名家,好几次学校里大型文艺演出,她登台献奏的钢琴,或似和风细雨,或如绕梁余音,或若,或为,出神入化,仿佛天籁,听得大家出了神。想来已该岁登耄耋,安享晚年了。
二○一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