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灵魂的触摸

置身现代文明，冷峻审视古人，一位老者的活计，跟晚清甲骨四堂（罗振玉罗雪堂、王国维王观堂、郭沫若郭鼎堂、董作宾董彦堂），跟找到北京人头盖骨的裴文中、杨钟健、贾兰坡等巨擘一样高古，他就是川大考古专业教研室主任，川大巴蜀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川师大巴蜀文化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华文化论坛》副主编，林向先生，耄耋老头。

1958年的金秋，万木霜天红烂漫的日子，三峡水库建设已经轰轰烈烈地谋划开来。但水库一装，什么都到地下去了，抓紧水库文物调查，就迫在眉睫。还是川大历史系55级学生的林向，被考古教授冯汉骥先生委以重任，负责巫山、奉节两县的考古调查。简陋的木船，于巫峡急流中，仿佛一叶漂流，起伏，打转儿，随时都有吞没之虞。经过一个月奔波，在大溪河与瞿塘峡口的洄水沱相遇处，巫山大溪镇，断崖之上，暴露出了2米多厚的文化层，白色的鱼骨渣夹杂着人骨、兽骨、陶片、石器，让林向的年轻的心，激动惨了。这可是长江中游地区新石器时代文化的首次发现，历朝历代，列祖列宗，都未曾留心过，关注过，只有这个毛头小子和他的小组，洞幽烛微，揭开了长江中游地区新石器时代文化的面纱，拓荒出一条考古蹊径。

英雄出少年，以之为毕业论文《巫山大溪遗址发掘报告》，首次命名大溪文化，大溪遗址由此诞生。那群站在考古研究界的权威，夏鼐、石兴邦等审阅后，频频颔首，这后生厉害。据说，川大历史系资料室还压着论文原稿，辉映后学。

1975年春天，文革的风儿还在呼呼吹着，一片寒肃。由川大历史系、川博和西昌县馆组成的“四川省安宁河流域联合考古调查队”，避开政治潮流，开始对川西南的安宁河谷流域进行深入的探访，结果，又有震古烁今的发现。林向在众多巨大石块组成的石堆里，刨出了一些砂红色陶片。接下来，大家发现了零散骨架。“我们认定这是人体的骨骼，它的出现或许可说明，这里并非一座建筑遗迹的基础，极有可能是一种罕见的古代墓葬……在考古学上，墓葬的种类有砖石墓、土坑墓、火葬墓、崖葬、石棺葬等，但这个墓以大石为主要载体砌成，用大石来覆盖墓顶很特别哟，因此我给这个古墓起名大石墓。”它的文化内涵不轻呢，堪与《史记》等记载的西南邛都夷相匹配，“大石墓”顺理成章成为西南民族考古的丕绩，毕竟西昌位于川西南，早在秦汉时期，就是中国西南地区重要的人文地理节点，又是古代南方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

说起这处新石器时期的遗址发现，老头很欣慰。掀开一部炎黄史，咱们对于中原文化的透彻挖掘，真的不遗余力，但，东夷南蛮西羌北狄，同为华夏民族之股肱，囿于识见或心胸，我们做得太不够。好在盛世开明，汉唐再现，研究家们有时间和心力来审慎对待了。

透过这八十年的人生，任谁都可结论出，老人对西南，对长江，对三峡，倾注了太多的热血肝肠。在世界上崖葬文化研究上，就有一得。早年，学者凌纯声在《中国与东南亚之崖葬文化》中，曾提出世界崖葬主要分布在亚洲东部及太平洋南岛一带，崖葬文化很可能起源于南中国的观点。林向先生没有盲从，而是循此路径，洞幽烛微，觅得实证。1981年，“中国悬棺葬学术讨论会”在珙县举行。为让与会者有第一手的材料，他利用川大历史系崖葬科研小组之便，与当时川大考古专业学生梁太鹤、张建世、王和平等，编辑了《悬棺葬资料汇编 》。并于1980年暑期赴奉节、巫山、巫溪三县作田野调查，在酷暑中周旋于长江、大宁河及其支流两岸的悬崖。劳动的结果，基本弄清峡江三县崖葬的点状分布特点，24个调查点明明白白：奉节有梅溪河上游的棺材岩，瞿塘峡里的粉壁堂、吊槽、盔甲洞和风箱峡，草堂河上游的三架岩；巫山错开峡里的棺木阡、天子庙，大宁河上的洛门峡、双龙上峡、双龙下峡、燕子阡、沙阡；巫溪大宁河上的庙山顶、母猪洞、杨泗洞、杨泗洞对岸、南门湾、凤凰山、九层楼、棺材溪，大宁河支流东溪河上的荆竹坝棺木岩、三灯坡，大宁河支流后溪河上的点水岩。最后形成了《川东峡江地区的崖葬》的调研报告和《四川巫溪荆竹坝崖葬调查清理简报》等成果，让专家叹服。

老头的成就远不止这些，他的研究表明，以四川盆地为中心，北跨陕南盆地，东到江汉平原西侧，南到云贵高原北缘，这是三星堆典型器物所辐射到的区域，构成了一个巴蜀文化区。这说明成都平原是长江上游古代文化中心，应在中华文明起源格局中占有一席之地，这改变了中华文明起源的传统观念。他对通过对邢台地震，唐山地震，以及大量文献研究，林向推导出成都历史上，未发生过大地震的结论，由此荣膺“川内地震考古的第一人”美誉。

如果对历史数典忘祖，这些人骨、兽骨、陶片、石器、土坑、火葬、崖葬、地震，森然可怖的东西，世人避之唯恐不及，但阅尽风尘，心怀祖宗，有些东西，着实需要我们沉静以对。只有那些脚踏实地，仰视先贤的智者，才有社稷担当，青史襟怀，把数千载流脉，捋顺，辨清，收藏，传授。忘记历史，意味着背叛，只图将来，并非是明智，那些洞察古今的有为之人，总是承着俗界鄙薄而功德无量的大任，勉力前行，孔仲尼如斯，屈正则如斯，司马子长如斯，少陵野老如斯。我们都说悠悠五千年，没有过硬的说服力，谁会服膺？有了这群中国脊梁，有了这些优秀龙种，才雄鸡唱晓东方。从这个意义上说，凡是对中华民族有所作为的勤劳者，其道大光。

当我久久沉浸在林向老人深邃的目光中，蓦然感喟，他，或许是走进历史深渊，管窥三峡灵魂的悟者。

二○一三年四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