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正在大学里孜孜不倦地苦修之乎者也,子曰诗云。一个偶然的机会,听了一堂北师大中文系郭预衡教授来校开的讲座,至今影响弥深。生于1920年的郭预衡教授,早年从余嘉锡先生学目录学,从陈垣先生学史源考据,长期从事中国文学史的教学研究,是北师大中文系副主任、古籍所副所长,《文学遗产》编委,中国古代散文学会会长、北京市文艺学会副会长,著有《古代文学探讨集》《历代散文丛谈》《明清散文精选》《中国散文史》等,编有《中国历代散文精品》《中国历代散文选注》《唐宋八大家文集》等,学问了得,能够静坐聆听,自然高兴。
9月20日,周五,天公作美,电教厅密密麻麻地挤满了学生、教师、研究者和普通听众。中等偏高的身材,清癯无腴的面貌的郭先生,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令人想起故纸堆出来的板正人物。但是,听着听着就发现,他非常平易近人,极富长者风仪。虽是普通话,但冀中方音较重。这却并不妨碍他那虚怀若谷的谦和,不拘一格的热忱。
讲座的课题是《做学问与写文章》,与先生清瘦的面容一样,没有赘余,他只讲了几点。
一是对待传统的问题。中国的学问可谓久矣,先秦即有各家学说,纵横捭阖,百家争鸣。但真正做学问,是从汉代人开始的。于是,他从河间王的“修学好古,实事求是,皓首穷经”, 到司马迁的“通天地之计,穷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一川而下,直抵清代的两派,头头是道,条分缕析。有清两派:一是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的清初派,略陈其轰轰烈烈的影响;一是戴震、段玉裁、钱大昕、王念孙、王引之的乾嘉学派,详叙对训诂学革命性的影响。没完,康有为、章太炎、龚自珍、梁启超,甚至黄侃、钱玄同、鲁迅,和乃师陈垣,他都源远流长,洋洋洒洒。投入的忘我,就像熟稔的老农,唠起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那个俯拾即是,手到擒来,那个取精用宏,随心所欲,恰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之辈,积累过后的喜悦。
二是关于学问的方法。这东西重要,自古以来,大家钻山打庙,不就想由此去掉弯路,觅得捷径吗,于是,原来静得出奇的地方,又增了医院似的沉寂,空山般的旷远。老头儿也不含糊,披荆斩棘,披沙拣金,一点也不兜圈子地列了干练的几条:一是熟读成诵,唯有多背。这连三岁小孩都懂。二是广读历史,不光正史。也没格外补充,这对于博闻约取,广积深钻,也是良方。三是注重目录,提纲挈领。严格说来,此乃高屋建瓴的掌控,是牵牛鼻子的捷径。四是学习马列理论,尤其是历史的唯物的辩证的东西,过去和现在,甚至将来,都冷静而客观,全面又简练。五是精通一门外语,拓宽视野。以前以为古史与旁人无关,现在发觉,任何一种交流或者对他人理念的熟悉,颇有些丝丝缕缕。
三是如何写论文。对于刚刚从中学出来,进入缤纷天地的青涩大学生而言,跟见到切墩子的厨师,淬钢火的铁匠一样,知道如何动手,多么关键哟。所以,偌大的学术厅里,最可能喧嚣的声音,隐没得如秋夜,如泽国,如寒宫,如晨晓。郭先生说,先要注意慎选题目,然后调查研究,然后编写大纲,再落笔详写。所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引用的材料最好用第一手。现在想来,之所以如今成千上万的作者作品,不能锥处囊中脱颖而出,完全是切入点不对,没有或者没完全抓住读者关注的敏感问题,至于需要花功夫耗心血开展的实地调查研究,表面狡猾而实则愚蠢的当下精明人,就做得远欠火候。要写出鲜活而又有思维,视角,听觉冲击力的宏文,奇文,妙文,基本上是一枕黄粱。
醍醐灌顶,大开眼界。
自兹以后,对于老师们课堂上的洋洋洒洒,波澜壮阔,汩汩滔滔,曲径通幽,有了新的理解和感悟,对于学海寻鲸,问津,探幽,烛微,有了冷板凳的坚守。我能坚持泡图书馆,占教室座,桂林背书,荷塘诵诗,狮山放咏,课堂演习,说实话,没有浪费先生的垂青。
风儿轻轻,和煦如春。柳梢飘飘,绿染华夏。眼下,求学与治学的条件,有现代信息手段的辅佐,一日千里咫尺万里,从时间与空间的维度上,作了超越想象的跳跃。而且百家讲坛,网上课堂,现场直播等形式,拓宽和丰富了渠道,似乎学问之道,更浅近、直白、细密、周详,容易哉。然而,对于独出己见的,卓然一景的东西,还是需要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的苏式思考,需要敬古而勤学,深入而浅出的郭氏指点。任何一个取得哪怕点滴成绩的学问人,都是勉力精研的结果,苦思顿悟的渔获,否则,那成果经不起推敲,受不得质疑。这样想着,又对郭老多了一回敬仰。
二○一三年七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