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的《土地》,字里行间里流露的抒情分子,弥漫开来的醇和氤氲,但凡有点文学向往的年轻一族,都为其倾倒,为其折服。
天色渐晚,我伫立在明湖之岸,到处都有鹅黄的叶瓣,翠绿的青藤,火红的芭蕉,星点的紫荆,馨香的丹桂,茂密的星草,郁郁的苍松,烈烈的火棘,在湖边,在坡沿,在山坳,在路旁,让四望的风景,充满柔和,荡漾愉悦。呵,这就是生养着千姿百态的春芽、五颜六色的夏花、长短大小的秋瓜、浓重苍翠的冬枝的乡间土地。
走进地里,撞见满脸皱纹的老农,我便和他聊了开来。春种和夏耘,秋收与冬藏,他们都有心得,是土地,提供毫不吝啬的收成,丰裕富足的生活,屋侧边堆的,院坝里放的,墙壁上挂的,瓮坛里储的,都是可观的粮食。唉,,如果没有世俗的追求,和虚妄的痴想,农村的自给自足,无忧无虑,俨然羲皇之安逸,桃源之达观。
但是,七老八十的大爷,眼纹里蕴着对不断先进的科技的疑惑,不断变革的社会的感激。是啊,如今年轻的一代两代三代,再不用当牛做马,起早摸黑,他们富有朝气,充满活力,脑瓜灵活,手段高明,可以依凭时新工具和技术,轻松自如地现代化了,下田可以不打湿鞋,上坡可以不腰背酸,有那些便捷的装束,轻快的机器帮忙,完全可以从繁重、笨重、沉重、危重中解脱出来。
他的眼光望向远方,稍微有点体力的青壮农人,在贫瘠的土地呆久了,眼看着城里同龄人翻云覆雨,年轻骨嫩的围网敲键,吃穿用耍比自己宽松,心理多少有些失衡,自己虽无大才,却有胀蛮之劲,也可进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也可挣得比田土里多上十倍的银钱。
至于自家的良田熟土,换给左邻右舍的亲戚邻朋种,或者干脆就无偿供给隔壁邻舍,愿种啥就种啥,想栽什么栽什么,只要地不撂荒,悉听尊便。到后来,连免费送人都不行了,于是自掏腰包,花钱请人种,应付上边检查。
你说说看,到了这步田地,他们与土地的感情,就生分了,淡漠了。
我点点头,却无语,因为经历沧海桑田变化的老人,看得清呢。
除了逃避,更有嫌弃。那些在山区,在河谷,在丘陵,在平坝,在陡坡,在窄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老老少少,被土的或洋的专家说服了,什么长粮,就用什么农药,什么增产,就使什么化肥。为了解决掉那些跟红苕高粱、小麦玉米争肥的杂草,“百草枯”登场了。为了对付那些吃芽吃花吃根吃叶的这样虫那样蛾,“敌杀死”用上了。
老人的眼里有些空,我的思路在延伸,是啊,曲折蜿蜒的路边,高低起伏的田沿,所有的草都蔫了,黄了,枯了,死了,再也没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诗人们笔下的春花秋实,自然界中的草长莺飞,变得逐渐模糊。那些转基因的强壮异类,张牙舞爪,横行霸道在温柔的祖国土地上,不可一世。
不再热爱土地。那爱什么呢,我问。
爱征地拆迁!老人的声音高了起来。一门心思望征地,望眼欲穿盼拆迁,不管是不是真的,只要有拆迁的风吹草动,有关无关的三老四少,便喜上眉梢,奔走相告,借机喝酒,一醉方休。也真是,通过拆迁可以得到补偿,通过补偿可以改变生活。为了多得补偿,还拔了上好的庄稼栽葡萄苗,栽得密密麻麻,跟育种基地一样。又挖了房前屋后的蔬菜盖窝棚,盖得密密麻麻,跟修炮楼差不多。不怕征地老总看出来,反正你耗不起,我什么都没有,有的就是时间。三天五天,三月五月,三年五载,没达到我的要求,对不起,不陪你玩。
我的心在滴血,这那还是千百年来我们珍爱的土地,这个时候,土地如敝衣,如弃妇,如棋子,如筹码,总之,绝不是生我养我的亲人,怜我爱我的恩人。
再看看这流清波缓的湖边,芦草青青,锦鳞款款,艳花朵朵,树鸟啾啾,没有烟雾弥漫的会议室,没有浊气淤塞的游戏厅,没有手谈正欢的麻将馆,没有喧声盈耳的火锅楼,天上一抹明蓝,地面一旺油绿,前边是水天一色,背后是花草遍地。唉,土地,已经在头脑里装着金钱的人们,渐渐地远离。
在我心情沉重的时候,满脸皱纹的老农十分自然地弯下腰,拔扯着地里的杂草,形成傍晚真实而生动的劳动剪影,愈见醒目。这或许就是几千年来,那些不写诗,不击键的黧颜男女,手不停挥,腰常俯仰,或掏挖着垄边的沟渠,或翻弄着田间的藤蔓,或归置着院坝的柴草,或晾晒着簸箩的粮谷,不惊不诧,不疾不徐的人生,既亲近着绿色的土地,又传承着长寿的因子。
二○一四是一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