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蛋

罗汉坝小区的陶大娘，先前在山东老家地里种植庄稼，勤巴苦做，培养了一堆好儿女。这不，遇到改革开放好年辰，读书入伍奔前程，子女都进城了，长子从政，做了不大不小的中官，次子经商，成为财大气粗的富人，小儿从警，当上管天管地的队长，幺女从教，变作语重心长的人师。年岁大了，虽然也能个人操持，老太太拗不过孩子们的担心，也为了大家伙的体面，收拾好院坝，也跟着进了城。上个周在大儿子家居住，这个周在小女儿家留宿，想咋耍就咋耍，要吃啥就吃啥，总而言之，都是其乐融融，和和美美，共享天伦之乐。

日子一长，问题出来了，生活虽然方便，但陶大娘倍感无聊，电器化的东西摸门不懂，自动化的设置不敢乱动，除了打扫一下卫生，整天几乎无所事事，弄得劳动惯了的腿脚筋骨，逐渐僵劲生硬。劳动人民出身，不能这样活，莫事的时间，陶大娘也下楼，到小区跳广场舞。说实话，活络身板都其次，主要还是同龄人拉拉话，聊聊天，吹吹壳子摆摆玄。

看来，人都是群居动物，寂寞会折阳寿啊。

广场舞人群，不像车站那样，潮汐式的涨落，一会儿一大群，一会儿没几人，这里总是络绎不绝，兴旺发达，但东一堆西一砣，比较散乱。跳着跳着，塞北来的金大娘，河西来的魏大娘，云南来的姜大娘，都围到陶大娘身边来了。尽管来自不同地方，冒出不同口音和脾性，但同分母还是很大。首先说，都是外地人，来这包容城市，生活虽然裕足，却没有根，于是萍水相逢，可以吐一吐槽，触发共同的乡愁。再说，都是女性，都这么一把年纪了，唠儿女，说家常，谝孙辈，话新奇，那是驾轻就熟，信马由缰。

隔三差五，金魏陶姜就在广场里，张家长李家短，丢心落肠摆闲篇。喂，喂，喂，听说没，王家那个小孙子，被国外几个大学同时录取，眼睛都挑花了，弄得一家人，狗啃棒子骨，丢了哪个都舍不得。啧，啧，啧，还是人家的小孩乖，读书不要家长管，风雨无阻全靠个人自觉。

隔三差五，金魏陶姜就邀邀约约，到菜市场选青枝绿叶波新鲜蔬菜。唉呀，妈呀，建设街菜市场的香椿芽，才鲜嫩哟，味道又冲人，完全不是超市里卖的，看到水灵灵的，结果根根木质化了，嚼不动。也不见得，大超市的价钱确实高，但经过精心打理，买回家几乎没什么损耗。

隔三差五久了，她们就发觉，饲料养出来的鸡，生的蛋，颜色寡淡，香味寡淡，油不够或者盐不重，吃起来就跟那个刨木屑一样。哪像小时候，不管是水煮白壳蛋，还是葱花煎鸡蛋，还是姜末蒸蛋花，那个脂香，爽滑，适口，顺吞，简直不摆了。虽然教书育人的幺女讲了一通，营养跟口味没有必然关联，只是个人喜好而已，但是，根深蒂固的老观念，就如墙上粉的标语，总留下很大又很模糊的影子。

……

又是广场，又是聚会，又是讨论，又是遐想。

你们都有公交老年卡吗，陶大娘问。

有哇，我们这帮老姐妹，哪个没满六十五呀，都有老年免费公交卡，不但早上可以挤公交去公园溜腿，舞剑，打太极，下午也可以挤公交去超市挑选打折商品，反正不要钱嘛。

那我们改天去趟郊外的农村，挑选土鸡蛋，怎么样？

那敢情好。

春光明媚的星期一早上，金魏陶姜抖起大红襟，蹬上软步鞋，揣上好心情，带上老年公交卡，免费乘车来到田园乡。下了车，熟练地直奔农贸市场，看看土鸡蛋怎么样。

哇，这里的蔬菜，那才叫水灵，青翠，娇嫩，新鲜，这里的走地鸡，散养鸭，跑山兔，流水鱼，那才是土味十足的山野特色。这些树疙瘩菜墩，藤编小箩筐，那样熟悉，这么亲切。

陶大娘来到华大妈的鸡蛋篼前，老姐姐，你这鸡蛋咋卖的？

华大妈指了指两个篓子里的白壳蛋和黄壳蛋，然后说，白壳蛋是加了饲料喂养的，价钱贱一点，九块一斤，黄壳蛋是走地鸡在田地里吃虫子，吃谷秕，吃杂粮生养的，贵些，十五块一斤，都是自家喂的哈，不是整天关在黑屋子的养鸡场养的。你选什么，自己定。

几个广场舞大娘围了过来，叽叽喳喳开来，我们当然是选黄壳蛋咯，不然，大老远的跑这么远来，干什么呢，陶大娘，你说是不？

谁说不是呢，虽然觉着这价格有一点咬手，但是，陶大娘还是给出了一个甜蜜的肯定答案。

于是大家蹲下来，开始了认真的挑选，就像过筛子一样，个大的，深色的，皮糙的，每个人愉快地挑了四五十个鸡蛋，把华大娘所有的存货都清空了。价钱，当然比白壳鸡蛋高了许多，但是，大家都颜和色夷，甚至眉飞色舞，满意的回城去了。

第二次来到田园乡，金魏陶姜与华大妈就熟络了，还告诉她如何办理公交老年卡。

送走了这一群来自城里的买主，华大妈就有些犯难了。为啥呢，几个大娘每半月来一次，专门买土鸡蛋，自家的鸡，数量有限，产蛋的量，跟不上趟，又不能把这个好处，给邻居家，眼瞧着长久的生意就要黄，急呀。

她在家想，在市场想，站着想，坐着想，躺着的时候，也在想，就是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眉心的锁不知不觉又皱了一圈，好在年纪大了，多一道少一道，谁也没发现。

有一天，她到城里串亲戚，进入超市买礼物，走过禽蛋区，忽然发现整整齐齐的仓格里，饲料喂养的鸡蛋，黄壳白壳不分，价钱还很便宜。哇，她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自己找到了挣钱之道。于是，连亲戚门都不串了，细挑细送了十斤小而鲜的黄壳鸡蛋，风风火火赶回家。拿出来跟自家走地鸡产的蛋一比，连她自己都看不出来，哪是饲养场圈养的洋鸡蛋，哪是自家地里的土鸡蛋。

好，她把这些鸡蛋放到自家的桃树下，李树下，杏树下，土梗上，草地里，完全变成了土鸡蛋，再捡拾些尼龙绳网，简单地围起来。此情此景，就算最新一代的影视剧导演，都会毫不犹豫地选作乡村振兴的实景地。

当陶大娘带着一帮姐妹又来买蛋时，华大妈就带着她们到地里，连话都不用说，大家就抢起来了，然后带着发自内心的愉快，高高兴兴回城了。

从此以后，每当陶大娘和姐妹们满载而归后，华大妈也乘上免费公交车，急急忙忙奔城里超市去了。

春节团聚时，陶大娘做了大官的长子，成为富人的二子，当上警官的小儿，已为人师的幺女，携家带口，围坐在老人家面前，觥筹交错，笑语声喧，合家欢乐，幸福满满。饭后，大娘在厨房收拾洗碗，几兄妹在客厅嗑瓜子扯闲篇。

说起田园土鸡蛋，二子说，老妈这一来一回，舟车劳顿，吃苦受思，多少有点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不值当啊。

我不觉得，小儿说，经常蹓跶蹓跶，确保身体健康，咱妈身板好，少给兄弟姐妹添麻烦，值。

定期到郊区跑一跑，既打发了无聊的时间，又呼吸了新鲜的空气，让老妈心情愉快，也让我们少好多好担心，不很好吗？幺女的善良思维，跟职业很匹配。

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但我觉得，最关键是结交了开心的朋友，人嘛，毕竟是感情的动物，群居的动物，平时，我们都不在她身边，那份潜藏在内心的孤独，那种无人陪伴的寂寞，最折磨平凡的灵魂，她又不是特殊材料做成的钢铁战士，只是离开了熟悉土地的老太婆，需要用充足的活动，去填满无聊的时间。长寿是人人向往的好事，也是大家歌颂的喜事，可谁认真想过，长寿的每分每一秒，必须是有质量的劳动，思考，欢娱，而不是无所事事的空虚打发，度日如年。时间堆积的长寿，尸位素餐的活着，健康或疾病，都没有意义。至于老姐妹们广场活络，乡村奔走，闲话聊天，就为平淡无奇的生活，增添了幸福的底色。顺带也买来了营养的鸡蛋，管他是土还是洋，钱的多还是少，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原来领导看问题，就是高瞻远瞩一些，弟妹们服膺地点点头，又问起彼此的近况来。

二○二三年四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