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藏功与名

1985年冬天，我的学业进入大三，给我们讲授教材教法的，有四位先生：唐三顾、易理栋、郗伯侯、潘述羊。其中的郗伯侯老师，有一段鲜为人知的投笔从戎故事。抗美援朝七十年之际，被母校四川师大拍成小视频，绍介于世，多少才恍然大悟，拍案惊奇。

当年，新中国诞生不久，来自荣昌的郗伯侯，负箧成都，刚好碰上武装到牙齿的美国人侵略朝鲜。弹火纷飞，溅落我国东北境内，年轻的共和国面临艰难的选择。风华正茂的郗伯侯，响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号召，踊跃报名并顺利应征，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他怕家里担心，人到朝鲜后，才写信告知家人自己去哪儿了。

“如果不参加抗美援朝战争，美国就要打进中国，中国就麻烦了。所以我们要援助朝鲜，把美国鬼子赶出去，绝对不让他们进入中国。”行年已经92岁，在采访中，精神矍铄的郗老爷子言及参战缘由，仍然控制不住的激动，慷慨激昂，仿佛昨天。看来，爱国主义情怀，守土有责使命，是根植于每一个有良知，有血性的炎黄子孙的基因里，谁也不能夺其志，扭其魂的。

枪林弹雨，战火纷飞，他和所有驰骋疆场的热血男儿一样，早把生死置之度外。郗老爷子说，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即使牺牲了也是光荣的。那时的他，刚满21岁。可能也正因为年轻，方才气盛，才有勇气，才有冲劲。人啊，绝大多数都是越活越抽抽，越活越胆小，越活越圆滑，还美其名曰，越活越明白，越活越成熟，越活越老练，唉，抚膺自问，无非自欺欺人而已。所以，有人一针见血地指出，我们的某些大学，正在培养一批又一批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上战场就是生死劫，郗老爷子上战场前，多少有些文化，于是进入60军随营学校，习测绘。学完后分到179师司令部侦查科，主要的任务，是绘制敌我双方对峙图，战区山势地形图，水陆交通线路图，图上要标明敌我双方的准确位置、兵力部署和火力点。为保证精准无误，给首长指挥决策提供准确信息，绘图必须与实地勘查结合起来。

出生入死的故事就来了：1951年3月17日夜，年轻的郗伯侯随军部先遣队隐秘疾进，到一无名山路侦察。途中，遭遇美军飞机低空袭击。两架“油桃子”敌机，悄无声息地沿山路往南飞去，几乎是从先遣队头上掠过，擦着高坡消失。大家以为没被发现的时候，“油桃子”却不知不觉地转头往北，绕了一个大弧形，直端端地向先遣队俯冲下来。仓促之间，他急忙大喊：敌机来了，快散开。刚跃入土坎卧倒，一连串的机枪声就在耳边响了，哒哒哒哒、咯咯咯咯……前一架敌机扫射后，后一架敌机又俯冲扫射过来。此时此刻，两架敌机肆意逞凶，大家只能蜷缩躲避。来回转圈扫射了大约20分钟，敌机飞走。危险解除，清理伤亡时，大家发现背包粮袋被打烂，人员完好无损，于是继续前行探营。

讲者语气平静，轻描淡写，闻者心惊肉跳，毛骨悚然。生与死，进与退，那是刹那间，哪是今天穿越神剧瞎编乱演的儿戏！

秀才上阵，以智取胜，郗老的青春，主要是在炮火硝烟中，了解分析敌情，拍摄战斗场面，勘测实际地形，教授测绘方法，通俗地说，就是提供战略支撑。这，在当下俄乌战事犹烈的语境中，成为胜败的巨大因素。虽然没有长津湖战役、松骨峰战斗那样鲜血淋漓，但郗老也是与黄继光、邱少云、罗盛教、柴云振一样值得尊敬的沙场勇士，援朝英雄，最可爱的人。那些战火纷飞的朝夕，不知道他是怎样焚膏继晷，出生入死，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面对十六国联军获胜而奋斗的。

1955年春节过后，179师召开庆功大会，郗老爷子被评为功臣，戴上大红花，复员回乡。送战友，征程返，那是一种怎样的撕心裂肺啊，但是，老爷子很淡定。“作为军人，我坚决服从，祖国指向哪里就奔向哪里，决不辱没战士的荣誉，虽然我内心不愿意离开革命的大家庭和朝夕相处、同生死共患难的战友。”

半年后的7月，全国高考招生，他参加了内江高考，并顺利考入四川师范学院中文系，成为高我28级的学长。从志愿军战士到大学生，从硝烟弥漫的战场转战到弦歌鼓琴的杏坛，经过战火洗礼的他，迅速转换角色，投身学海，勤耕苦读，如坐春风，顺利毕业，留校任教，成为我和我的大伙伴、小伙伴的老师。

作为新组建的教材教法教研室参与者，在给我们讲授备学生，备教材，备教法，教学相长之前，他已经融会贯通，炉火纯青了几十年，传道授业解惑，对他而言，自然驾轻就熟，手拿把掐。后来，他又从教材教法教研室，到川师附中语文组、外国文学教研室、写作教研室，回到教材教法教研室，可谓多岗历练。一切行动听指挥，郗老爷子就这样，阵地换了一个又一个，岗位调了一次又一次，却党性永驻，军魂不改，师德长存，好人啦。

如今，价值多元，迷糊双眼，喷子云涌，信口胡言，坚持客观地、历史地、理性地看待问题，分析世象，显得多么不合时宜，又弥足珍贵。从郗老身上，我却如当年在其教导下，孜孜以求，有所顿悟。

首先，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一个人，无论年岁大小，智商良弱，都要有强烈的爱国、爱乡、爱家主义精神，这是根植于每一个民族的苗裔的使命。如果没有对于国家民族的认祖归宗，生命相托，你再健康再勇武，力敌万夫，威风八面，再出有车食有鱼，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玩鲜的乐雅的，终究也不过是一具毫不利人专门利已的行尸走肉。

其次，学问也不能随时吃香。每个人所学的东西，是在不同的时间段上，自身知识大厦的建构和积累，只是自己人生学习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却常丢三落四的一部分。郗老的测绘本领在战场和克敌制胜派了大用场，在建设时也堪大用，但驻足狮山涉足中文满足讲席，就得调转方向盘，给咱们这些小狮子们换讲先备学生后研内容教学相长了。

最后，随遇而安是长寿之道。人的一生，从小到大，自然山水在变，时代潮流在变，谁也无法准确把控自己的人生是永远正道直行。今天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明天起早贪黑，杯水车薪；后天衣锦还乡，高朋满座。优渥与困顿，都会动荡你原本润泽平和的身心，唯有审慎应对纷纭时事的变化，随遇而安，才能从容自若处变不惊，延年益寿。

二○二二年十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