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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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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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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真

杜老走了,在一百零一岁的期颐之上,在二零一三年的教师节里,以这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遐龄西去,他是个当之无愧的寿者,而且,因为在学问界的坚守,他还是位有德不忧的仁者,觉慧笃守的智者,腹蕴诗书的学者,深谙国学的儒者。

杜老叫杜道生,是我上世纪八十年代狮子读书求学时的恩师。

老先生给我的初次印象,就让人惊掉下巴,太率性了。

彼时,校园里的水泥路十分斑驳,两边的法国梧桐透着阳光,在成都城外的东郊,构筑起一种安宁祥和的桃源之境。路上,一个身穿蓝布中山装,鼻架黑边圆眼镜,个子不高,身板略瘦的老人,缓步徐行在教学楼前,接着,就到了一舍二舍,七舍八舍之间的食堂。竖直的白发,慈祥的脸庞,蹒跚的步履,安静的行走,让人感到亲切,随和,没了与硕儒的距离,我们就很礼貌地向他打招呼,他也频频点头致意。

八十年代初,西安的四军医大学生张华,勇救落入粪池老人光荣牺牲,全国学习,于是年轻而热情的大学生,总想发扬雷锋精神,伸手搀扶老人一把,但都会被杜老先生摆手谢绝。他那踯躅而行的身影里,透着自信与倔强,坚定与稳当。狮子山可是研习做人为师的道场,提倡敬老孝亲之学堂,下至青春学子,上到理政校长,谁不关心一位慈祥长者,谁不担忧年逾古稀的老人,万一有过起居行走的闪失,该咋办?然而老人决绝而执拗的独自来往中,明白而透辟地宣示着自己的主张,尽管有子女,但过惯了孑然一身的独处,不担心寂然自守的凄冷,甘于清贫,乐于深居,淡于饮食,寡于欲盼,不喜欢左簇右拥的喧嚷,只习惯箪食豆羹的静养。他口齿清晰而语速平缓地告诉大家,“如果有人照顾我,说不定我就变懒了,会有依赖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身体反而会差。”

哎呀,原来老人的思维很超前,很科学,很有哲理,我们压根儿就用不着忧心忡忡,狮子山成为首阳山,会有伯夷叔齐们断炊之虞,饿死之虑。老人追求的是腹食事小,学业事大。报上说,杜老每天看书、整理资料和写书,日程安排得满满的,这跟鲁迅先生忙于写匕首投枪的充实,何异呀,不都是别人喝咖啡,搓麻将的时间吗?也正因了这自持,85岁和90岁时,杜老先生两度被评为“成都市健康老人”。

老先生给我的授业印象,也让人汗从背出,太精警了。

学院(1985年才更名大学)经常组织学生开会,中文系随时进行思想迪化,老八路苏藜院长,洪宝书书记,人大代表敖正德,党史教员许郁馨等,都要给大家上政治课。也有专家学者为芸芸众生指点迷津,杜道生先生就曾正襟危坐于讲台之上。轮到他讲话时,老人没有高屋建瓴,颐指气使的慷慨激昂,而是声音和缓,语调谦和,娓娓告诫诸生,学生嘛,要以学为主,尤其是当今的大学生,考进校就不容易,要学有所长,出校门是要服务社会的。文史知识是靠硬功夫的记和背,熟读成诵,灵活运用,没有公式定理,不是投机取巧可以获得的。我就以古代汉语来举例,每一个字的造字原理、字形字义、演变源流,都得靠熟读深思,每日三省,只有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才堆积起来的,丰富自身,否则,走上讲台,你就可能捉襟见肘,误人子弟。耆训的轻言细语,仿佛慈母柔肠,虽然清新,虽然平和,但我们坐在下面,听得汗从背出,大气不喘。天啊,他竟从自己独善的汉语言文字教学出发,以熟读经典,能背诵《说文解字》的水准来说事,以信手拈来段氏《说文解字注》的内容来析理,比起苦口婆心的耳提面命,他的话就是举重若轻,刻骨铭心啊。于是,拨乱反正的八十年代,桃花山上的校园里,如饥似渴的学习风气,更加如火如荼。无论老幼,都以这样的仁厚长者为宗,虚心受教,刻苦自励,后来,很多人都成了三尺讲台的行家里手,业界翘楚。

老先生给我的书艺印象,让我点头称是,太明理了。

因为师范专业的关系,年级上邀来一群同龄人的书法榜样,既为大家示范,又为相互切磋。年轻上进的心,热切而又快活,有的品头论足,有的颔首称赞。就在大家兴高采烈地欣赏,评点,讨论,借鉴的时候,不知是谁的巧谋,悄悄请来了年逾古稀的杜老先生。于是,尊师重教的几十个同学,一眨眼就把这个面容清癯,二目有神,精神矍铄,中气十足的老先生包围起来,请他开金口,指方向。

先生没有繁文缛节,只有开门见山。站在一群素朴的年轻学子中间,语重心长地说道,书道是国家传统,艺术精粹,虽然信手可为,却也高深莫测。你们要培养自己的学识修养,练字是很好的途径。练字要做到几条,一是要字正,心正字才正,字正心方明。常人强调先习楷书,是从形式上讲的,我讲练楷字,是从心里去琢磨,横平竖直,既是间架结构,更是人为法度,人做得光明磊落,字也就方正可观,在此基础上,有变化,更生动。二得有恒心,练书法并非一曝十寒的事儿,现在国家安定,校园清静,你们年轻,机会很好,一定要坚持习练,做到日积月累,厚积薄发,没有滴水穿石的功夫,不要指望自己有什么收获。他讲得句句入理,又清清楚楚,我们听得频频点头,又明明白白。然后,就见他走来过去,对着摆在课桌的条幅,斗方,一横一竖地品评指点,哪笔工稳,哪笔流畅。末了,大家情不自禁地请他赐墨宝。他也不推托,提笔凝神,浓墨饱蘸,郑重下笔,工工整整地写出一幅楷体诗词来。现在想来,具体内容已经记不篮子,但杜先生教我们怎样习练写字,以及字如其人的道理,却清晰如昨。

老先生给我的学问印象,让我瞠目结舌,太惊艳了。

那时候,狮子山上通学大儒聚集,杜老先生就是一个。他不担心评聘职称,不需要自证名位,他的师承巍峨呢,胡适、闻一多、沈兼士、钱穆、马一浮、朱光潜等老一辈学者,都曾教诲过他。他说,“我的恩师胡适先生说过,文人不可有满脸傲气,但绝不可无一身傲骨,这就是文人的价值。”他从“一二・九”上街游行回来,沈兼士对他说:“道生啊,中国的传统文化几千年了,需要人来继承。你来跟我学习吧。”于是就走上了这条漫长的道路。马一浮抗战中避寇到川,在乐山创办了复性书院,他又主动拜其门下,学习3年。马留一把长须,在文革中绝食而死,去世时86岁,为了纪念给自己最大影响的恩师,他也在86岁这年,留胡昭心,用文人的方式,怀念所尊。于是,他带着学界巨擘的教诲,在乐山、大邑、新都、成都等地教学,而且长年积累地研究文字学、语言学、音韵学等,早就成为名师大家的金字招牌。比起顶着虚衔的什么家,他轻松,淡定得多,也自在,伟岸得多。

他的功夫神奇呢,《说文解字》的9353个汉字,都能详细析形音义,熟练写出其篆体,洞幽烛微,还能讲出其哲学内涵。他讲学著述都谨慎细心,强调字字有据,不妄作,引据前人而自有心得,所以后学都称他为“活字典”。他还仿效圣人,述而不作,说,“今人多爱创立新说,动辄洋洋著书,然而行之不久。多少道理古人已讲在前头,明白清楚,只是今人不读古人书,不知道而已。故著书不如抄书,把自己的意思用前人的话来表达,述古言心,岂不两全?”

呜呼,人的形象千姿百态,端庄的,蹙额的,优雅的,拘囿的,潇洒的,憨厚的,各擅其长。人的内心千差万别,纯真的,虚假的,至善的,邪恶的,姝美的,奇丑的,尽人皆知。只有那些抱朴守诚,敛心静性的笃定之人,更有可能在学术教翰,道德文章上,做出世人景钦的盛举来。

杜老名道生,字高厚,真的是雅望高厚啊。

二○一三年九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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