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几近四十年的狮山求学时的课程表,夹在记录本中,偶尔翻一下,也经很多次了,楞没在意。
好了,现在在意一下,正视一回。
这是一张十六开的玻璃纸,非常薄,几乎不用光,都能一字不落地从背面看见。所有铅字,均是油印而成,墨迹并不均匀,但清晰度奇高,表格十分方正,字距排列不齐,还有个别手镌的古拙。
标题在上,齐齐整整地写着: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83级1、2班学习时间表。
内容是什么呢,是我和我的120名小伙伴在峥嵘岁月的第七学期的课程。细审之,从周一至周六,上午都有课,下午和晚上,只有3堂。必修课3门,为美学、古代文学、教材教法。选修课6门,语言学史、文献学、近代诗史、散文研究、儿童文学、中国现代文艺流派,等等。
于是,我放下手边的所有活计,端坐斗室,沉静下来,细细回想,那些给我们讲学的先生。哦,大抵是这样的,美学为曾永成,古代文学为徐安怀,教材教法为唐三顾、易理栋、郗伯侯、潘述羊四位,语言学史为刘志成,文献学为李恕豪,近代诗史为吴明贤,散文研究为范昌灼,儿童文学为范奇龙,中国现代文艺流派为黄步清。时间已久,若有些许舛误,敬请恩师原谅。
那些空白的上下午或晚上,对今天的学子,可能眉飞色舞,可以放松乃至放纵自己。于我们则不然,并不都是空白,恰如国画中计白当黑的刻意为之,或疏密有致的妙当安排,是每一个学子忙着撰写论文的吉日良辰,须争分夺秒,收集材料的衔枚疾走,常扑爬跟斗,根本不是今日的某些学子,有大把的韶华来花前月下,网络游戏,社会交往,甚至偃文经商,毕业了诬陷国家不重视人才。
唉,彼时一百人高考能中几颗,现在一百人赴考几火不中?真乃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那么,时间过去了三十多年,每次都轻飘飘翻过去了,我这莽撞之举,究竟没在意什么呢?
没在意彼时的勤耕苦读。一九七六年十月,神州风云激荡,一举粉碎四人帮。史无前例的十年文革,从此画上锁定句号,全民攻书蔚然成风。不管是双脚沾着泥星的下乡知青迎战高考,还是袖管敷着油漆的车间工人夜校读书,不管是图书馆前早上六七点就排着长队等候,还是新华书店络绎不绝的老少欣喜若狂,那个弥漫着知识芬芳的时节,生计贫穷而精神富有的时段,几乎是全民的注意力,都聚焦在啃书本这件事上,读书,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神圣而伟大,远胜先秦儒生,或隋唐士子。爬罗剔抉这表象的种种花样和深层动因,能觅得举国蜂起的民族振兴激情,迸发的国人奋进豪气,流淌的华夏不服基因。我们,当时如愿跻身高等学府的天之骄子,既有师承有绪的理性,又有自身砥砺的闯劲,还有持而不懈的主动,彼时彼地,正利用有限而有效的时间,修文:古代文学、近代诗史、散文研究、儿童文学、中国现代文艺流派。习教:语言学史、文献学、教材教法,审美:美学。这虽不是语言文学的全部,甚至算不上一个缩影,却是精修三年后的进阶拓境,洞幽烛微,也是步入各个专业的潜心雕镌,精研成型。多少校外风云,在指间流过,而聚沙成塔的修炼,却一刻不停。
没在意那时的先生大德。彼时,恢复正常教学没几年,学生没有现在良莠不齐,场地没有今日高轩宏丽,楼宇平房多为遮风红砖,教室只有刷漆掉灰黑板,而腹有诗书的学界翘楚,讲台舞者,则云蒸霞蔚,灿若繁星,比如川大美学权威王世德高徒,出版《以美育美》《感应与生成》的美学中坚曾永成,课堂生动诙谐,话风平实幽默,深受妇孺欢迎的古代文学讲习大师徐安怀,著述《写作掌故杂谈》的潘述羊,编撰《中学语文词典》的易理栋,从抗美援朝前线归来的战斗英雄教郗伯侯,深谙三国演义而着意三顾茅庐典故的唐三顾,致力于中国古代语言学史、扬雄方言与方言地理学研究的李恕豪,担任中国李白学会理事、四川杜甫学会副会长,出版《陈子昂论考》《近现代诗》《杜诗论析》《李白在四川》的吴明贤,著有《散文创作论》《中国新时期散文论稿》,主编《写作概要》,创作《自在》《秋天的回报》,还爱示范写作的范昌灼,著有《著名外国寓言选》的范奇龙,等等。他们登台则口若悬河,胸中韬略滔滔不绝,回屋则笔下生花,腹内文华汩汩流淌。虽然,他们没有三四十年代成都坝子的文豪名声大噪,但肚里的墨水,也能染黑一池。这样的中文中坚,可谓承先启后的一代丰碑。
唉,没在意的太多了,尘世浮嚣真害人,柴米油盐困平生,但是,今天我遇到了,停下来,仔细瞧,潜心品,打捞烟消云散的过往,追寻奋斗岁月的点滴,感受浪漫主义的寄托,感恩倾诚人师的迪化,也是一种内省,一种弥补,一种追怀,一种敬意。
岁月悠悠,学海浩浩,在微信微博抖音QQ横行,提笔忘字舌尖现象盛行,娱乐至死及时行乐流行的今天,静坐窗前,静翻故纸,静忆芳华,静听师教,这是多么脱俗忘尘的优雅,超脱,澄明,充实啊。我决定,让它继续安卧,偶尔请来珍赏。
二○二三年五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