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四川人艺

铁齿铜牙纪晓岚、微服私访康熙帝、国家宝藏解说员，三个角儿，是一个人。看多了，就让我想起三十多年前，那个帅气，跳颤的话剧演员，和他所在的四川人艺。

1986年11月27日，蓉城的天空，淅淅沥沥的小雨之后，阴冷。我从沙河堡坐12路车到九眼桥，辗转乘车到西御街人民南路站下，踱进红照壁街，跨进四川人民艺术剧院，摸进演出排练厅，目的地到了。

目的地到了，那目的是什么？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师范大学，校风端正，教风古朴，前宗孔圣，后仰行知，推崇认知教学，经常举办讲座，时常实地考察，甚至还组织好奇的眼睛，走进川大历史博物馆、三国武侯祠、唐朝薛涛井、五代王建墓、李劼人的菱窠、峨嵋电影制片厂，去触摸冰硬的历史，感受真实的风物，观察有趣的灵魂，体悟天府的异样。这不，到四川人艺，就是来欣赏话剧，加深外国文学的现场学习。这种浪漫主义与实证哲学的生动学风，感觉直追三四十年代川西坝子的开放包容，兼收并蓄。

话剧源自西方，得讲“三一律”，即一天、一地、一事。《朱丽小姐》，是瑞典名家斯特林堡的独幕悲剧。剧情大抵是，从小养尊处优，骄纵蛮横的千金大小姐朱丽，性格怪僻，未婚夫忍无可忍，婚约告吹。在诗情画意的仲夏之夜，她找名叫让的男仆陪她跳舞。让出身低贱，却有壮心，对朱丽小姐艳羡已久，得此良机，便乘机求爱，说为了得到小姐垂爱，宁愿一死。小姐大为感动，跟未婚夫一比，这个肌肉鼓丁暴胀的帅小伙，顺眼得多，便不管不顾地委身于让，还在罗曼蒂克中合谋私奔。私奔需要银毫子，朱丽赶忙去偷父亲的钱，欲作盘缠，运气不佳，被厨娘撞见。恰巧这个时候，门铃响起，她的父亲、体面的伯爵大人，外出灯儿晃，回来了。不想让自己和父亲身败名裂，千金大小姐求让出主意，怎么周全。让就是一个打光脚的，才不在乎贵族社会的繁文缛节呢，顺手递给她一把剃刀，让她自杀。朱丽捋了一下思绪，持刀开门，走了出去……剧终。

按说，这出自然主义悲剧，在八十年代，在话剧市场，应该也容易获得青睐，毕竟中国人讲究温良恭让，现实却骨感，遍街的饮食男女，除了对男女之事的好奇，对其大段独白和对白的舞台干谝，没一篾片的好感。四川人艺果断跳开俗世，接洽高校，与经过预选的天之骄子精神际会，神交契合，于是，天真烂漫的我们，就成了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之间的友好观众。

舞台的幕幔很高很厚，拉开之后，是精简得不能再省的几样家具，一方长桌，几根方凳，旁边还有长椅，远处有酒柜，窗框，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这是一个家，一个富裕的中产之家，既没有茅屋为秋风所破的寒伧，也没有金璧辉煌富丽堂皇的奢艳。这种环境中生长，生活，不用吃了上顿忧下顿的操心，也不用排队入座抚膺谢主的讲究。这，或多或少暗含了主人公任性使气耍蛮骄横的不羁脾气，为其粉墨登场作了环境上的铺垫。

果然，女主人公，小姐朱丽鹅蛋脸，金卷发，明眸皓齿，挺拔秀丽，亮裙翩翩，神采奕奕，自带春光，动作潇洒，确实招人喜欢，不说话的时候，更巴适。

而剧中的男主人公，男仆人让，头发蓬松，眉目俊朗，胡髭黝黑，身形魁梧，一招一式，阳刚有范，也很有看头。再加上他那甜蜜的嘴巴，含情的眉眼，热忱的迎奉，主动的服侍，令遭受悔婚之辱的千金小姐，找到了情绪转移点，情致接续站，情感突破口，情窦奔腾地。于是，他那几乎每一句话都拌了浓蜜，每一个动作都加了甜糖的氤氲气韵，迷蒙香熏，就把心气高心眼小心胸窄的泡沫女士迷糊了，把心思浅心智弱心力微的糊涂女生俘获了。恋爱中的女人智商趋近于零，看来中国和外国，现代和古代，雍容和寒酸，都挣不开，逃不掉，摆不脱。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将，一个朝气蓬勃的话剧小生，一个全情投入的爱情男角，就把演员张国立，拉到了北欧，拉进了庄院，拉入了戏剧，沉浸，陶醉，演绎，一点没有今天好多影视里边，演什么都进不去，始终是演员自己的偶像派做作。

水到渠成，1987年，凭借小型室内话剧的典范之作《朱丽小姐》，张国立荣膺第4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话剧演员奖。那个年代，四川扳起指拇算，都没几颗。

人，真是个怪物，走上道了，就算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修行入了门，造诣无止境。白发真人修道修行，能入化境，科研学者创新创造，易开新天，都十二分容易被社会，被大众所接纳，这大概就是心理学上的前摄抑制在作怪，张国立的演出生涯，从此开挂，走上了顺风顺水的康庄大道。出演了《草莽英雄》《八卦莲花掌》《顽主》《杏花三月天》《混在北京》《一声叹息》《手机》《建国大业》《一九四二》《一切都好》《芳华》《坚如磐石》等30部影片，《死水微澜》《带刺的玫瑰》《编辑部的故事》《宰相刘罗锅》《康熙微服私访记》《一品夫人芝麻官》《琉璃厂传奇》《铁齿铜牙纪晓岚》《财神传奇》《布衣知县梵如花》《倚天屠龙记》《五月槐花香》《宋莲生坐堂》《金婚》《大生活》《养父》《抬头见喜》《瞧这两家子》《青瓷》《唐山大地震》《爱情最美丽》《半路父子》《好久不见》《小舍得》等70多部电视剧。有了如此丰饶的作品，自然也有不菲的荣宠，功名二字已证明，世界上的勋誉，大抵如此，先修伟绩丰功，后致立身扬名。张的获奖，略举几例，1995年，19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男演员奖；1998年，16届中国电视金鹰奖最佳男演员奖；2001年，第8届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2002年，20届中国电视金鹰奖观众喜爱的男演员奖；2006年，23届中国电视金鹰奖最具人气男演员奖；2008年，14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最佳男演员奖；2009年，中国电视剧飞天奖杰出贡献人物奖；2011年，国剧盛典电视剧杰出贡献人物奖；2013年，29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主角奖，百花、金鸡，白玉兰，金鹰，大满贯了。

时光如流水，当年的师大青年看客，已然岁奔耳顺；当年的那部独幕话剧，早已多样复制；当年的那个舞台形象，仍在聚光灯下，展现各种风采。

或许，生活原本就这么设计，高山永远是高山，流水确乎为流水，有交集，唯分享。但是，如果没有记忆，这世界，便一抹不摁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了，而事实并非如此，比如，彼时的四川人艺，彼时的人艺演员，都有挥之不去的绵远记忆。

二〇二二年六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