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一位从未谋面的熟人走远了。
说是熟人,是因了他的文章,读来十分亲切,爽利,幽默,痛快,宛如游走在屠格涅夫的优美句子或丰子恺的简约画境里。
“我们在田野上散步:我,我的母亲,我的妻子和儿子。”谁读这样的文字,不觉得是邻家大哥的娓娓道来呢,而且言简意赅,绝无弦外之音。
“天气很好。今年的春天来的太迟太迟了,有一些老人挺不住,在清明将到的时候死去了。但春天总算来了。我的母亲又熬过了一个冬季。”这样的叙说,却不再是直白如水,而是暗含了生老病死的哲学命题,人生思考,跃动起惜春伤感,怜悯生活的作家意绪,用世精神,但更主要的,恐怕还是情不自禁的敬老孝亲,激赞母爱的赤子情怀,做人本分。在平实的语言里,是浓烈的欣喜,自乐的欢愉,由此而下,对于母亲要求的满足,便顺理成章,不在话下。 一般的作者都乐此不疲,捡个轻松,还撩拨得情感丰富的读者,热泪盈眶。煽情作文的路数,大抵如斯。然而莫怀戚老师却异于旁人,他宕开一笔,独辟蹊径来叙事。母亲听从强壮的儿子,但更垂爱自己的孙儿,散步依小的,走小路。结果,“我蹲下来,背起了母亲;妻子也蹲下来,背起了儿子。我的母亲虽然高大,然而很瘦,自然不算重;儿子虽然很胖,毕竟幼小,自然也轻:但我和妻子都是慢慢地,稳稳地,走得很仔细,好像我背上的同她背上的加起来,就是整个世界。”
多么质朴而脍炙人口的文字,多么简约而毫无雕饰的表达,但在水到渠成的平实文字里,我们既能体会一家子随性远足的其乐融融,和谐无间,也能感悟出母子祖孙的眷恋相依,憧憬呼唤,更易品味出华夏后裔的贤良温让,孝敬仁爱。这份从寻常阡陌中映射出的家人情,纯粹真挚,舒心自然,这就是七百字散文名作《散步》引出的话题。
他的那篇《家园落日》,“很久以来,我都有种感觉:同是那个太阳,落日比朝阳更富爱心。”这分明又在亲切自然地摆龙门阵,却能触碰到你心里最柔软的东西。好奇心有了,仿佛又在榕树下,竖着脑袋,听摇着蒲扇的白胡子老头,带进悠长的景观小道,岁月长河。你看他给大家呈现的剪贴画面:戈壁落日泛黄古旧,恍惚鬼气;云海落日紫色柔曼,没有把握;平原落日模糊浸润,种子入地;大海落日浸进海水,忽然粘连。总而言之,都不如浅缓起伏的田野落日——中国川东的太阳。
哪里会有这么神奇的事,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丘陵崎岖,焉得美景,但莫老师的散文,总是化平凡为神奇,于细微见真挚,先呈地势的颜色美感,“从青翠到浓绿,从浓绿到黛青,而最近夕阳之处一派乳白,那是盆地特有的雾霭。”再壮太阳的色彩幻觉,“红得很温和,柔软得像泡过水,让我无端想起少女的红唇。”更富动态美的,却是信手拈来的生灵妙趣,“两只小狗在落日里追逐;老牛在落日里舐犊……有一天有一个老农夹在两匹马之间,在光滑的山脊上走进了太阳。马驼着驮子。老农因为老了,上坡时就抓着前面的马尾巴。后面的马看见了,就将自己的尾巴不停地摇着。”自然再美,没有活物便失了生机,有了灵物则意兴盎然。莫先生深谙此道,运化之妙存乎一心。没完,最打动读者的,还是顺其自然的恰当引申,“这个迟暮的老农!他随心所欲的自在旷达让我羞愧……我突然想到就人生而言,迟暮只有一瞬,长的只是对迟暮的忧虑而已。这个起伏田野上的落日啊……我曾经反复思索这种落日为什么特别丰富——曲线?层次?人物活动?抑或角度的众多?最终承认:仅仅因为它是家园落日。”
生活在裕如境,自以为读了几页风骚孔孟,便参透了人世善恶美丑。殊不知,浅薄的我们矫揉造作,自我陶醉之际,早陷入了苍白幼稚的井蛙泥沼。反而是迟暮老农随心所欲的自在旷达,教会了我们对于物欲世界的挣脱,提升化繁为简的审美。这也让咱反复纠结李太白那首不合平仄,不讲对仗的《静夜思》,为甚得到古往今来人们的一唱三叹,唉,“太白诸绝句,信口而成,所谓无意于工而无不工者”。这才是“白发死章句”们始终应记取的。“家园就是家园。人在家园看落日,万种感觉也许变幻不定,有一种感觉却生死如一:那才是我的太阳啊。”这种认知,科学院的院士,与山坡上的放牛娃,毫无二致,你硬要掰过子丑寅卯,找不自在,谁也没办法。
这就是重庆师范大学的教授莫怀戚,一个巧妙叙事的散文家。由兹,也印证了当老师的好处,读得多了,写得多了,善于总结,恰当表达,你就成为一个成熟的传道受业者了,不管评不评你为什么师什么家什么人,他说过,“我视写作为生活的一部分,写作必得使其愉快,否则不写,胸无大志,重视世俗生活中的乐趣,所以,虽然有心走红,却无心较劲,尽力而为后听其自然。”这就是一个心怀坦荡,生性乐观,出语机智,外象风趣的人的“总开关”。高大上固然安好,平易达也是禅境,知足常乐,乐在其中,便是妙谛。
莫老师的作文,和大师巨匠的初衷,是一样的,“说话深刻得让人脸红,行文透彻得让人心惊”。这就让你别把表面平易近人的老师当俗人看,当凡人看,当行尸走肉的你我辈看,外质而内秀,色夷而洞达,此乃鲜难修得的境界也!有人把他和王小波、王朔并称,说九十年代的“三大怪才”,应该说三人各擅其长,在不同圈子里泛起涟漪,也算允评了。
虽未蒙面,见字如晤,莫怀戚(1951-2014)是地道的重庆爷们儿,当代作家,重庆作协副主席,重庆师大文新学院新闻系副主任,1966年初中毕业,到四川内江插队,1982年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1980年开始文学创作,有《莫怀戚中短篇小说选》,其中篇小说《诗礼人家》曾获“四川文学”奖。作为重庆最优秀的作家,这回散步,离开了火热升平的尘世,真的走得有点远,回不来了。
二○一四年七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