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

人们把故园，祖地称为根，这比喻形象，贴切。

叶落归根，约定俗成为凝练成语，也具体，生动。

极目广袤的原野，幽岩，峻岭，深峡，陡坡，甚至庭前，屋侧，园中，宫里，这样的自然轮回，衍生出或绚丽，或平静的奇观。但也因为多，人们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没觉得有什么。其实，你要仔细品味，那其中蕴有客观世界的运行规律呢，比如营养的枯竭，生命的寂灭，地心的引力，风雨的助推，于是，焜黄华叶衰，碎锦铺满地，甚至零落成泥，化而为肥。而喜欢联想的骚人墨客，更顺着这思路张开想象的翅膀，把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那一位，皱纹满脸沟沟坎坎的那一拨，皓首蝶斑银光闪闪的那一群，他们近乡情更怯的返程，喻为此景。是啊，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人生之秋，叶落归根，羁旅在外，终返故里，这是一种尘世轨迹的轮回，又是一种生命境界的升华，独在异乡，始终为异客，少小离家，老大要回来。但这样的字词句篇，诗文影视，读多了之后，也会从由衷，到感动，到共鸣，到平淡，衍出审美疲劳的问题。

时光荏苒，不疾不慢地进入二十一世纪，工业化，城市化就像两个抽疯的宠儿，以高速公路的行进方式飞奔而来，在这种慢与快，静与动，陈与新，守与变的哲学或禅意里，不知不觉就引发出一些思索来。

树还是那棵树，可树并不老，正在明媚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里，丰茂地耸立着，青枝绿叶，娇翠欲滴，远观近赏，卓然成景。通身没有枯朽的枝条，蔫黄的叶子，甚至没有伤痕洞眼，成为雕栏画栋，明窗净几不可或缺的优质原材料。要想让其徒生变故，凄惨悲凉，除非恶劣天气下的急风暴雨，抑或凶残心胸中的电锯利斧，来断枝，来摘叶，否则那树仍是岿然不动傲然挺拔，在今日和平康宁的治世，暴殄天物痛下杀手，有几人能下得了手呢？

根还是那节根，无论春夏秋冬，还是旦暮子午，总在泥湿的地里，含垢隐忍，渐老至衰，走向岁月积淀的成熟。在这样默默埋首地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凭着禀性铸就的使然，触须伸向八方，艰难汲取水分，执着向空中的干、枝、叶、花、果，免费输送养料，确保这斑斓多姿的一群群，一簇簇，一条条，一节节，一朵朵，茁壮的更茁壮，劲挺的更劲挺，丰满的更丰满，鲜美的更鲜美。却从来不顾及自己在荒原，危崖，焦土，裸砾之上，年老色衰，逐渐枯竭，人们称之为无私奉献。

以物喻人，把目光探进现实生活中，我们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进城的人，在知识的灌溉下，既聪颖，又富才，成为高新行业的轻松奋斗者，或政商途路的乖巧弄潮儿，根本用不着父辈起早摸黑的无用功，就能超越市井养尊处优们的潜意识，而成为显赫一时的新兴人类。当然也有文力不足又拙于投机钻营的千百万人，卖苦力，累时辰，在传统与现代城市生活的每个角落，胼手胝足驽马十驾，在市人公开或隐匿的鄙夷中，有滋有味地生活。这两类中的绝大多数，再也难回到生养自己的故园，除非他醍醐灌顶如梦初醒，要彻底放下孜孜不倦求来的新生活。不就是按揭买房吗，不就是贷款购车吗，只要是城里人过的日子，他们完全能依葫芦画瓢，惟妙惟肖巧夺天工，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换句话说，他们就是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就是现代城市生活的创造者。种花插兰，遛狗养鸟，跳舞唱曲，K歌飙戏，麻将长牌，聊天逗乐，谁会差到哪里去？就是家长里短的街谈巷议，搽脂抹粉的花枝招展，又用得着几多分秒的点拨浸泡。总而言之，在自来水，天然气，互联网，广场，超市，公园随处可见的地方，很难找到让他们回到山乡，回到村湾的理由。而他们的下一代，则是不折不扣的城里人，连庄稼都叫不出名称的现代城里人，尽管他们的身体发肤不一定散落掉父辈与生俱来的老家天然基因。

也不排除，负箧的儒，出仕的才，宦游的官，贸易的商，漂泊的客，老迈的兵，他们要么衣锦还乡邦，要么落拓返闾巷，终究是回来了，而时移世易，时过境迁，故园变化，总让人嘘唏。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的，是无可奈何；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是怅然若失；叹息东流水，何如故乡陌的，是物是人非；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的，则是沉重伤感。故乡始终在那里，但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从盘古王开天，到中国梦隽永，颠沛流离的忍辱负重，魂牵梦萦的根深蒂固，物是人非的百感交集，怅然若失的咬牙切齿，总是那样起伏膺频，只是今天，来得更加突兀，更加陡峻，更加排山倒海。

是的，我们总也绕不开树有根，期盼着叶归根，但叶向外努力拓展空间，根也在世俗中裂变，借用诗人的句子，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可好多人也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你看，那个没有雾霾，晨可读月，夜能赏星的家乡，越来越远。家乡也忙着拆迁呢，离城远的，还能找着村子回，隔镇近的，已经没有自家的街巷村落。山削，谷填，弯裁，路直，一切都在城市化呢，就算不进城，也盖起了新楼栋。有些地方的彩礼，都兴叫“一动不动”了，一动者，车也，不动者，房也。有车有房，新农村建设的硬实力彰显出来了。

我们原本信奉的敬天惜食传统，就是杀年猪，吃旺子汤，现在谁还淘那个神，超市，农贸市场现成的，现吃现买，品种丰富，花样繁多，还搞促销呢。我们原本追捧的划甘蔗，放火炮，打铁花，看龙灯，现在也没有了，家家户牖紧闭，只闻电视声，麻将响。白天里，逢人争说输赢的愉悦，探听打工的收入，还跟城里人学着老大当嫁的逼婚。唉，出门在外特想家，回到故乡又无聊。故乡啊故乡，我们日思夜想的乡邦，终身难忘的地方，你还能承载着游子的多少憧憬呢。这世道发展着新鲜的好，又抛弃着传统的善呢。

二○一五年二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