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尘世,只有爱这个神圣而又俗滥的汉字,常被裸展出来,身不由己地“为了谁”,而生出用所有汉字都无法尽述的是非曲直,恩怨对错来。这也无他,人类嘛,情物也,纠缠焉,快感乎。周汝昌之醉心于曹雪芹,大抵如是。
朱阁枕黄粱——《红楼梦》,有几人没听说过,但真正读完,估计也不多。当代红学研究第一人周汝昌,鹤发童颜,仙姿玉质,细声秀雅,文人风仪。以其扎实的研究功夫,拱卫起东方“红学”——《红楼梦》研究之学,匹敌西方“红学”——《红与黑》研究之学的壮丽绮景。
《曹雪芹新传》是周先生曹传的第三本,前者分别是1964年,1980年,这本1992年成书的作品,对象是海外读者。
细细读来,发觉苦心孤诣的周汝昌,在书中营造的氛围里,既有化滋的语言,更有幽微的事件,还有敏锐的挖掘,始终散发出这样的氤氲——看了个通透,理了个清晰,昭了个全景,定了个基调。
周汝昌先生已经把曹雪芹一人,由内而外,看了个通透。
曹雪芹由富到衰,乐极生悲的起伏波折,歌哭笑骂,十分生动。但是,因为缺乏大量的史料和文献,研究其人已经捉襟见肘,传写其事自会源泉枯竭,所以周汝昌新传中的大量内容,几乎是尽发史籍中片言只语之功,假文学艺术之推演想象,才有洋洋三十八章二十余万字的鸿构。分明就如那考古学家由几枚破碎陶片复原出来的完整陶罐样,功德无量啊。
比如,因为对汉文化的融会交流,世居辽东的满人,竟然对《西厢记》有了认同,而演绎出顺治帝与董鄂妃“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传奇,衍为《红楼梦》的初衷,尽管所传非真,却足以表明清廷与文化背景的关联。
周汝昌先生已经把曹氏的家世,由上而下,理了个清晰。
曹家为清八旗中正白旗旗主多尔衮的包衣,后入内务府,生命、行动、财产、婚姻等,悉由旗主掌控,却也因与皇家密切而从生活到仕宦,比一般满汉平民优越。
曹家之祖,可溯汉晋时期,从江西进贤北上两兄弟,一在河北丰润,一至辽东铁岭。铁岭曹宝,生子曹玺与曹宜。曹玺之妻孙氏,被选为顺治帝三子玄烨的保母,教导皇子语言知识礼仪道德处世法则,玺因此夫以妻贵,赴任江南织造监督。玺有子曹寅与曹宣。寅从小作为康熙伴读,长大成近侍,承父职任苏州、江宁织造,生活二十二年,日子康阜。宣一直北京当差,育有曹顺、曹颡、曹颀、曹頫。曹寅生曹颙,颙承父业,却“伶仃孤苦,举目无亲”,二十来岁病亡,留下母李氏,妻马氏,康熙帝不忍,谕曹宣子过继承缺,这个人就是曹頫,即雪芹生父。但曹頫未能久荫皇恩,新帝登基,便举步维艰,直至全家被抄戴枷归西。
哈哈,曹雪芹就诞生在这背景中,十足的假子真孙。
周汝昌先生已经把作者的学养,由小到大,昭了个全景。
有腾达顺畅的祖父,却因朝堂更替,当权龃龉,家庭连累,备受折磨,雪芹童年注定多灾多难。家境由裕到穷,父亲忐忑供职,亲戚自保疏远,在幼小的心灵中,有了欢乐与痛苦的对比。但他承继乃祖对于文学的基因,偷听了在南京的英国商人菲利浦·温斯顿讲的西方神话,圣经故事,莎翁戏剧,伸发出童真想象的翅膀,遨游在理解空间里。领会了祖父的杂学旁收,对《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传》《西厢记》“六才子书”倍感亲切,埋头苦读。
这中间,谢御史谢济世,这个为官刚正不阿,勇揭私弊,治学观察自然,坚持科学的老头,给他人生的开悟与处世的洞烛,提供了极其优质的点化。
不满足于书本,好奇的眼睛,又把天真烂漫的童心带进丰富多彩的身边世界。从蒜市口自家小院出发,霑哥儿陶醉于民间工艺眼花缭乱的“花儿市”,仰瞻着栩栩如生香烟袅袅的关帝庙,淘趣于盛装倩服倾城出游的三月三,沉醉在货摊艺棚鳞次栉比的太平宫,沉思着“七十二司”与“侍女群像”的东岳庙,这此地方的玉呀,花呀,树呀,女呀,最后都成了他生发想象的原始寄托,打定了写少女的想法。而且,不是司马迁史传那样,而像晋朝顾恺之绘画那样,传神写照,让人看了如见其形,如闻其声,如睹其丰神意态,领略其内心世界。
世事如棋,当小人儿渐进成人,家境也随皇历的翻改,又转危为安,否极泰来。这个时候的文学家开始了天桥之观,卖艺的,刀剑的,卖膏药的,弹唱的,算卦的,卖民间饮食的,卖土特产的,以至高的下的,好的坏的,美的丑的,善的恶的“人的类别”,皆瞧在眼里,记在心里。进而跨进又歌又舞,又说又打的“查楼”,见识“女性美的男人”小旦,成为混迹于优伶界中的“放荡”子弟,而他却不以为意。他的论调是: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妇,甘遭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娼。
天啦,这就显得他独辟蹊径,与众不同,创作巨著,铺垫甚厚。
周汝昌先生已经把巨著的书写,由心到手,定了个基调。
“身杂优伶,粉墨登场”的结局是“单室圈禁”,受处罚。正好,他又可以安安静静地读书,伸伸展展地写书,而且定调,要写出“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之作。以后又历经乾隆早年镇压政变“递案”、化解“密谋行刺”等复杂政局而波及其抄家问罪,求亲告友,托身寄命的变故,到大表兄平郡王福彭府上,再到其岳家(妻已丧),后住庙院,马棚,水窝子,简直是每况愈下,愈下愈惨了。好在曹雪芹有敦敏、敦诚两个非常铁的金兰交契,在生活和诗歌中远避尘世,放浪形骸。最终在西山僻巷,环堵蓬蒿中,滴泪为墨,研血成字,书写旷绝古今的鸿篇巨制《红楼梦》。
凡是屏蔽了杂念的用心读者,能从这些字里行间感受到,周先生对于曹氏的柔情蜜意,浓情厚意,只有把心交给人物的作者,才可能与其同呼吸,共思虑,才可能神似地写出本真来。同时,也能从这妙笔生花的辞藻间,体会出周先生作文的缜密文思,着意遣词,也许因了《石头记》这一史诗性的巨著,无形中催逼着老先生的下笔,须得浸身文翰,信手拈来。
为着一个人,下了几十年工夫,周汝昌先生的平生功夫,值。
二○一三年十一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