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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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零年秋，我所在的泸州，初中升学时，高中中专不得兼报。毕业统一考试，语文数学政治各100分，物理化学两科共100分，满分400，中专录取线300。我所在的玄滩小学初中部上线3人，有两名同学考了304分、305分，我319分，最终，他俩上中专，我未被录取，面临失学。好在泸县五中惜才，开学一个月后，破格收我入读。
经历了文化荒漠的六七十年代，读书于我，是最喜欢的事。其时，泸县五中云集着一批数学思维和课堂教学十分出众的老师，亲授我们读书秘诀。在董慎伦教师和风细雨的滋润下，我高考数学差9分满分，为高考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顺利考取四川师范大学。这份恩遇，终身不敢忘。岁月流逝，故径难觅，人间沧海，恩师不遇。癸卯国庆，寻得董老师的电话，于是在川南第一州，酒城东门口，与董老师相晤长谈。
东门口这个地点，是董老师定的。几十年不见，贸然相会，在人多的文化广场里，既安全，又文气，匹配师生促膝而谈，足见年届耄耋的老人，思路清晰，考量妥帖。再者，东门口是泸州宋代城门之一的通海门遗存所在，历史悠久，文化深厚，地势开阔，视野通透，可以说，这个泸州滨江路的东码头，和成都的万里桥，重庆的朝天门，甚至是汪伦家乡的桃花潭，同样富于历史味、文化味、人情味、聚合味。
身材颀长，脸型方正，精神矍铄，步伐豪迈，这就是我的老师，四十多年前高中时期的身影，仍然那么清晰，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古之人不余欺也！
循着身影，我疾步走过去，紧握住老人的手，似乎想缩短人生几十年的沧海桑田，岁月流转。
我们都那么急切地想了解对方，几十年来的风雨兼程，想倾诉自己，对于师生世道生命的学思践悟。
两杯清茶，一桌对谈，在风过泸州带酒香的长江堤岸，在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泸州码头，
自然，我得先听老师的，那个亲切，平和，低抑，热情的声音，又漫进我的耳廓，走进历史之中。
平时寡言少语，是董老师给所有人的印象，这是缘于他选遭政治影响的家庭背景使然。在一九八零年代，身着蓝卡其中山装，眼佩厚玻璃近视镜，安静地行走在学校的家与教室之间，是他长期保持的稳重形象。只有在数学王国里，在讲台的墨田里，在逻辑的演绎里，在启发的开悟里，在耐心的疏解里，他才语气平和又妙语连珠，滔滔不绝又循循善诱，陶醉在无我的数字世界，图形世界，字母世界，解答世界，证明世界，忘乎所以，了无烦恼。即使是愚不可及的懵懂少年，他都会不慌不忙不烦不怨地细致讲解，逐条分析，让学生听一段懂一段，学一点用一点，学习，理解，掌握，运用，固化，联系，成为自己知识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个时候的董老师是最幸福的，这个时候的学生们是最愉快的，董老师总是轻言细语，和风细雨，春风化雨，学生们总是流泉下山，顺水行舟，春蚕噬桑，默契成文化沙漠年月极为难得又极其和谐的问学图景。那些年月，中国的生活条件和学习环境，脱胎于国民经济崩溃的边缘，的确很差，但师生的心思都在代数三角几何的世界里，与商高、刘徽、祖冲之、杨辉、欧几里得、高斯、欧拉们相濡以沫，仰望吸吮，日积月累的丰盈，精神世界的充实，完全是今日眼花缭乱的手机娱乐至死，不可同日而语的。
对于我们这些没有参考书，没有教辅资料，没有模拟试卷的农村中学笨鸟，董老师倾注了大量心血。潘奇，谢佳，程宗伙等，基础弱还偏文科，函数学习领会慢，董老师不厌其烦开小灶反复讲；像梁斌、熊安平、张珍秀这几个领悟快不重细节的，董老师总是在步骤上给他们讲厉害；对冼泽文、邓自喜和我这样基础扎实的，董老师经常找难题来砥砺。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那1983年高考，大家的数学，都在八九十分以上。
记得高考结束之后，大家估算成绩，董老师对我说，你仔细回忆一下，能得多少分。说这话的时候，一向超脱世外的他，眼光里流露出期待。我是一个往里缩的人，不喜欢张牙舞爪，更害怕胃靶子，所以，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他，董老师，我认真回想了一下，从填空，选择，到记算，论证，我只有最后一道题没做完，即使这样，最严格的评分，我可以拿到85分。
85分，班上某个同学都说能考100分！董老师的表情，挣脱出一向的严谨稳重，有些吃惊。
面对董老师脸上的失望，我如芒在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对不起，我辜负了老师的厚望。我都不知道是怎么羞愧难当地跑开的。
高考成绩出了，果然，那个同学没乱说，考了103分，一个十分可观的分数，可惜偏科，没上430分的录取线。我也没食言，考了111分，最终以465分跻身象牙之塔，那时文理科总分都是640。
看到我以差9分满分的成绩，名列本市前茅，不苟言笑的董老师露出了久违的开心……
上课之余，黄昏在树，师生们从教室、图书馆走出来，偶尔也会发现，在教师宿舍的小院前，豆棚瓜架下，董老师一个人正襟危坐，膝上一柄包浆十足的二胡，傲然挺立。董老师左手包住琴杆，右手灵活扶弓，手眼身法一板一眼，弓弦起伏一左右，这个时候，偌大而安静的校园里，一曲又一曲婉转悠扬的清凉乐音，便弥漫开来，增添了舒缓，荡漾起清新。
毕业于今，四十年了，四十年来，沧海桑田。董老师经历泸县五中、泸州四中、泸州一中、泸州外国语学校的教学生涯，光荣退休。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人退休，思想没退休，年届八秩的董老师大名，经常在网络上映入我的眼帘。原来，他发挥自身音乐爱好所长，创作了大量阳光、健康、优美、动听的正能量歌词、歌曲，让人感佩不已，诸如《向着梦想前进》《好男儿消防兵》《退役军人之歌》《我们是光荣的盟员》《让梦想尽情飞翔》《今天的中国》《母亲的寿辰》《漫步滨江晚风轻》《酒城圆舞曲》《草原朋友呀啦索》……而且，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已创作歌曲三百多首，十多件作品获全国大奖，其中金奖4个，十多件作品在《广播歌选》《民族音乐》《华夏音乐》《儿童音乐》《音乐生活》上发表，被《全国获奖作品精选》、《音乐家作品集》收录出版。
我相信，也感受到了，就在我们相见一个月后，董老师发来他的新作《酒悠悠城悠悠》，让我跟他一道探讨悠悠一词的细微区别和多途运用，其间的声调、词性、语义、用法，细到芥微，妙到毫颠，真是一位追求极致的耄耋音乐人。
风儿轻轻吹，乐音耳边徊，每当我展读那一篇篇诗行，吟唱那一句句欢歌，董老师的温和话语，亲切面容，又如坐春风般，给我带来欢愉。谢谢恩师，保重健康。
二O二三年十一月二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