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春光明媚的下午,柳叶县城的玫瑰茶馆。
一群打扮光鲜亮丽的女人,在灯红酒绿中陶醉。
她们都谁?
县城里一群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官太太:芋儿嫂、茄子姐、辣椒妹。
也不见得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时候,苦闷就像大毒蛇,在她们心中潜滋暗长,甩都甩不掉。
一、茄子姐的诉说
你看,茄子姐阴着一张紫脸,向两个闺蜜数落着自己的男人,“我那老几呀,唉,简直没法说,习惯在外,面葡萄美酒夜光杯,百年莫惜千回醉,每次都是司机架着回来,不是扶到墙走,就是墙走他不走。”
“大姐,你真幽默。”
“我幽默,他把酒喝多了,就这德行。有几回,把楼下花圃当厕所,整得三边两户敢怒不敢言,背地里嘀咕,说瞿家那祖坟上的青烟,早晚要在这虾子身上熄灭。我哪听得这个,这表面是咒他,也跟有关啊,于是,我低三下四,跟左邻右舍客客气气道不是,说抱歉。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年轻女人睁起的大眼,已经不是娥眉凤眼,分明麻将桌上的二筒。
“怎么着,关键时候照样犯!你说,哪个吃饱了的会反复原谅你,你又不是小孩子,凭什么习惯成自然,自然就习惯了。”
“那有啥嘛,就是瞿哥不拘小节。”
“小节,唉,小节不小哦,不晓得是哪个使暗箭的,竟然告纪委,说我们家瞿主任违反了领导干部不准胡吃海喝啥子规定,总之,我那老几,就被谈话了。”
“谈话了?谈出问题没?是什么问题?”一大一小的惊叹号,挂在两个女人的脸上,表面上是吃惊,表皮下却藏着幸灾乐祸。
“咦,我看你们两个,不像是我亲姐妹哟,有一种看笑话的样子。告诉你们,没大事,但男人嘛,在位置上,谁说没吃出纪律问题呢,组织上一上纲上线,他娃就吓慑了。”
于是,真的,很多天里,瞿主任都像害了温症,把平日里光鲜无比的茄子姐,从天上滑到凡间,整天提心吊胆,疑神疑鬼。
唉,夫妻本是同林鸟啊,从来都是男人风光女人洋盘,男人遭殃女人玩完,瞿主任不吃不喝不醉不归这一反常,不单是自己规规矩矩了,连老婆子都跟着失常,连续几天来,眼睛也落眍了,眼袋也鼓了泡了,原来象春茄样饱满鼓胀的脸,变得比马脸还长,焦心重啊。所以,她给姐妹们道苦水,是想找一点慰藉呢,“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哟?”。
“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我还有一肚子的委屈,没倒出来呢。”
二、辣椒妹的委屈
辣椒妹的脸倒是红扑扑的,她是没啥想不开的。但是,她也有委屈,为啥?
辣椒妹的男人那科长,在政府里大大小小是信领导,却在微博上玩暧昧,这让她受不了。
多少回了,她在他的手机上,电脑里,都看到他明目张胆,什么“千里相思一线牵”,“杨柳依依倚楼怨”……
“唉,我那男人,整些不晓是哪儿的小妹儿,两个人哥啊妹的,忧啊怨的,简直昏头胀脑,莫名其妙。欺负老娘不是文艺青年,不会来些酸文假醋,你们说说看,这是不是用情不专嘛。”
“肯定嘛!”茄子姐年长,算过来人。
“那三娃那个鳖孙子,没成家时,三天两头在我面前献鲜花,喷蜜语,那张嘴把麻雀都哄得下来,一把老娘娶进门,抱回屋,就癞蛤蟆变王子,从奴隶到将军。女人啦,真不经骗!”芋儿嫂很羡慕现在的年轻人,毕竟自己年龄大了,见惯了春花秋月,儿女情长。
“按说,那科长风华正茂,风度翩翩,是个正人君子样。”
“是啊,我也是这样想的长,就图他风华正茂,青春年少,仕途亨通,平步青云,让自己做稳这个不大不小的微官太太。但是,那三娃的翅膀变硬了,啥话也不听了,搓衣板也不跪了,还嫌我嘴叉叉,瞎拉瓜,没法依依呀呀来说情话。哼,这个狗东西就差没跟我提离婚了,一天到黑就捏着个烂手机,整那些胀死眼睛的破玩意儿,你说我生不生气嘛,这不,我脸上这些颗颗,都是急出来的。”
是呢,多么玉白的脸蛋,跟水煮鸡蛋剥了皮一样,现在,成了要成熟的草莓,红痘痘伺机而动,此起彼伏。
三、芋儿嫂的愤怒
芋儿嫂听到辣椒妹的故事,心中多少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触,于是声援道:“男人都是一个德行!没得老婆时,周武郑王,油头粉面,你觉得他是个人物;在你面前言听计从,点头哈腰,你认定他可以依靠。尤其是那中央台的乡情节目,地方台的相亲节目,把这货跟那些水货一比,你发觉他就是世上俊男,心中偶像,理想帅哥,白马王子,铁定主意就是他了,管自己娘老子再三提醒,反复敲打,越反对越坚持,越阻止越牢靠,甚至于不怕断绝父女关系母女情分,就是六亲不认,也要跟他私奔。结果,吹吹打打,噼噼啪啪,风风光光,热热闹闹一办酒席,成了两口子,他眨眼就变了,变得你都稀里糊涂,莫明其妙,进而恍然大悟,后悔莫及。我跟你俩讲,我家那个喻局长,就是这样子,一点都不走样,简直就是一张模板刻出来的。”
两个小姐妹二瞳睁成牛鼓眼:“不得哟,都说芋儿嫂最心宽,最风光,你也有我们的烦恼?”
旁人晃一眼,也没看出,茄子姐辣椒妹这俩姐妹是真天真,还是假不懂,反正咋听都像“你也有今天”的意味深长。但是,她们还是一脸虔诚,听大姐姐的冤屈。
“我这一阵脑壳都抠大了,在外面,跟那些跳广场舞的婆婆大娘一比,咱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夫人了,咋个好意思跟她们倒苦水,说困惑,引发她们同情,甚至得一剂宽心丸醒脑汤嘛,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茶博士,给我们续点水,再送一盘包拯黑葵瓜子过来。”辣椒妹终于感受到芋儿嫂的不快,心头平静了一些,吩咐茶倌师,赶紧掺茶。
“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哟,你们说瞿二娃爱酗酒,那三娃爱滥情,我们家那个杀千刀的,他虽然不好这口,却长期在牌桌上背书包,不蹲到茶馆关停并转,硬是出不来回不来。两天两夜不下桌,三天三夜不落屋,不晓得这狗东西是啥子材料做的,那么熬得,那么经整。沉浸到这个样子,哪儿还想家嘛,单位上有事,他支给副局长,上边有任务,他分派出下面,反正甩手打惯了。既然这样,那么你稍微顾到家一点嘛,斯文点打嘛,嘿,那老东西总是发挥雷锋精神,今天送五百,明天输一千,就没见到哪怕一唾沫星儿的胜仗赢钱,难不成你是命中注定的送财童子?就算单位效益再好收入再高,也遭不住你这样搞干嘛。你猜他咋个说,他还恬不知耻地说自己人缘好,吃得开。妈哟,你官都当到局长这份儿上了,还不明白人家冲着你的钱来的,挽个圈圈儿让你往里钻,你还乐颠乐颠儿地给他们数钱,硬是额头上有皱皱的猪哦。姐妹们,我都没好意思告诉你们,我这口牙的火啊,上得来差点把嘴巴都烧烂了,吃这么些西瓜霜,华素片,丁点儿用都没得,不晓得是我的火太大,还是这药的分量不够。”
四、姐妹们的愁绪
唉,同是天涯沦落人,知心姐妹一样病!
辣椒妹说,“火大不要紧,关键是我睡不着觉啊。我才多大年纪,虽不说像芋儿嫂那样天生丽质风骚独领,往大街上一站就倾县倾城,但也还是手是手,脚是脚,眼睛鼻子各是各,人见了人爱,花见了花开的小辣椒啊!”
茄子姐接过话,“说得是呢,你们看我这双水汪汪的小眼睛,都成隔壁动物园的大熊猫了,这个样子出去,咋见得人嘛。咱茄子姐没有辣椒妹的嫩气,但也亭亭玉立,风姿绰约,在县城多少也算半表人才,回头率蛮高的呢。不然,咋个会从千军万马中脱颖而出,成为瞿二娃挑剔老娘认可的乖儿媳妇嘛。但是,这个不省心的马尿壶,除了白烧就是红汤,有时候还要在酒桌上整啥子白的红的黄的三中全会,经常日醺夜醉,让我操心得连个美人觉都睡不伸展。”
听过二人的牢骚,芋儿嫂频频颔首,“你们简直说到我心坎上了,我比你们都烧心,都烦躁,都气不打从N处来。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煎烙饼,颠来倒去地穷折腾,就是梦不到周公,见不着黄粱,一个晚上,除了去想那个悖时的东西,尽去数星星,数羊羊去了,数到月落星稀,人还是清醒白醒的,心里那个难受啊,写满了一脸。要是不化妆,出去都会吓死个王三娘。”
四、茶倌师的礼让
“咋办嘛,咋办嘛,咋办嘛,”辣椒妹就是辣,像燃气灶喷火一样,甩出一连串疑问,转过身,又加大嗓门,“茶倌师,咋还不添水?”
“来了,来了,来了,这不,你几位唠得热闹,怕打扰了兴致。”茶倌师掂着大茶壶,端着包拯黑,笑眯眯地过来,恭恭敬敬呈上。
“打扰兴致?关你屁事!你只管掺茶倒水送瓜子儿,哪儿那么多废话。”
“是,是,是,那你几位慢饮。”茶倌师仍然陪着笑,做生意,就是图个气氛和人场,受点气再正常不过了。
“慢个屁,老娘就是心急火燎,静不下来呢。”辣椒妹不仅嘴巴辣,也像本地人的行动糙辣,说话就回转身,定定地看着茶倌师,似乎算转移注意力。
“唉,我见得多了。”茶倌师摇摇头,正往后退下,边走边撂下一句自言自语。
“你说啥,信不信老娘跟你打燃火,你一个拎茶壶的,也敢对老娘说怪话。”辣椒妹取这名字,估计是冲天海椒吃得多,爹妈比照着给起的,就看她已经把茶碗端在手上,手臂拉伸开,要扔过来。
“夫人你多心了,我是说像你们这样激动的,我见多了,没什么奇怪的。”茶倌师虽然看着要吃亏,但他很镇定,回话说道。
“你见了些啥子?”辣椒妹经他一打岔,正好把气撒过去,嗓门提高了八度,她找到了发泄的对象,也是要做给两位姐姐看,那三娃的媳妇,不是好惹的,再说,在姐姐面前,自己不能栽面子。
“县太爷遭举起,局大爷打嘴仗,跑生意忙对战,绅士们来干蹭,不都在这儿红眉毛绿眼睛,不都在这儿化干戈为玉帛,不都在这儿五四三二一,白板对幺鸡,不都在这儿恨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要都像你们那样唧唧歪歪,这柳叶城,大家都睡不着瞌睡,晚黑都变成白天,还怎么过日子喃。”
五、女人们的惶恐
辣椒妹的情绪仿佛着了火,“你个小角色敢胡说,信不信老娘跟你毛起,你不晓得姐几个是谁,老娘男人是搞啥的?”
“幺妹儿,住嘴,你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接着听,茶倌师,继续讲。”芋儿嫂是正经的局长太太,虽然文化不高,长期在局长面前听官话,断意思,也能掌控大局,把持分寸,哪儿像有些婆娘,自己把自己演成二五不靠的瓜货。
“那我就不客气了。”茶倌师在这十路口开了几十年的生意,没有点道行,根本不可能长久。他啥人没见过,啥事没经过,就是没得罪过人。凭你喜好,他就会把你感兴趣的,说一个子丑寅卯,红锅黑灶。
于是,他就是自己说那几句话,给几位绅家,慢慢展开了。
“那县太爷官务杂,一天到晚脑壳都要抠烂,到这儿来就是换个地头,散下心结,顺便也了解一下三教九流,世情百态,说不好还能帮他柳暗花明顿开茅塞,解决千头万绪的问题。你们说,是不是这样的?”
“那些局长大爷打嘴仗,在这儿可是经常的事,不是议反腐,就是唠当官,不是说环境,就是论污染,不是描规划,就是讲城建,不是谈治安,就是骂城管,哎呀,给你们这样说吧,各种各样纠扯,各种各样辩驳,在这儿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婆婆妈妈一弄,嗨,桥归桥路归路,三一三十一,二一添作五,都有结果都有办法,皆大欢喜高兴而去。你们的官人,回家没给你们说起过吗?”
“只有那些勾心斗角谈生意的,想方设法打启发的,眉来眼去,说来道去,弯来绕去,翻来覆去,就是要对方就范。哪儿有那么容易,于是错综复杂险象环生,最后又都让人的让人,吃亏的吃亏,退一步的退一步,大家高高兴兴满意而去。想来你们也在这县城里边见识过,对不?”
女人们忽然间,就安静下来了,这么一个不走眼的俗人,摆起龙门阵来,竟然像司务长发军装,一套一套的,她们也不喝茶了,也不生闷气,也不埋怨了,就想听茶倌师,继续说下去,说明白,说透彻。
六、大家伙的释怀
原本剑拔弩张,小女子仗势欺人,要收拾无权无势的茶馆服务员,没曾想这服务人的共倌师处变不惊,化险为夷,把几个自以为是的高傲女人说动心了,要听他排解,这就入了他的辙了,于是,他论起了茶经。
“对联就这样说的,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且喝几杯茶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再倒一碗酒来。你们几位听过没有?”
“说得好,茶博士真是柳叶县城的高人,没想到你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一碗白开水,说道这么长。”茄子姐眼睛放光,一下子就高看起茶倌师来,冒出来的词,完全是自己男人在场面上吐的冠冕堂皇。
“不是我,是先人板板们有才,我只不过早起晚睡,耳闻目睹,见识了些罢了:四方来客坐片刻,无分你我,两头是路吃一盏,各自东西。我觉得你几位也是这县城数一数二的闻人,有头有脸的达人,往这一坐,给小店增辉,正所谓,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
“你嘴巴还真甜,再说说看,我几姊妹心焦泼烦睡不好觉,你有啥子办法。”芋儿嫂摸出茶钱,比平日里多得多,放在桌边。
“这个,这个,这个,不妥,你们还是找中医院那些望闻问切的稳妥些。”茶倌师前面都有些处变不惊,现在见官太太一边求情,一边加钱,多少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自己还是生活在这个社会里比较底层的人,他头脑里,清醒得很,这是几十年来,他的生存哲学。
“你就说说,有啥亏吃,莫装疯迷窍的。”辣椒妹并没被两个姐姐的心悦诚服所吓倒,反觉得这个肩搭白帕,手提铜壶的干虚虾子,板眼儿长。
“放下!”茶倌师说了两个字,惜言如金。
“啥放下?”
“就是啥子都不想,这是佛家的道理,空瓶子空杯子空碗盏的意思。”茶倌师这个时候,已经变成哲学家,或者心理学家。
“放得下个毛,烙铁没放在你脚背上,不晓得疼,我看你是说得轻巧,吃根灯草。”辣椒妹的言语,始终不离她的辣,要多尖刻就有多刻薄,年轻人还是稳不起啊。
“是啊,没落我身上,哪晓得哭呢,我根本就感觉不到。要都像你们那样吃不好,睡不香,我还开门迎客不?我一天到晚看到的云卷云舒,花开花谢的事情,不晓得有好多,全都装在脑壳里边,估计要把脑袋塞满,脑壳憋爆。不要说数星星,数月亮了,就是夜深人静的蛐蛐叫,都够我喝一壶的。”哲学家或者心理学家继续启迪她们,就像老师耐心教育不开悟的后进学生。
“是啊,我们这算啥事嘛,就两个字,矫情,三个字,太做作,四个字,无病呻吟。”芋儿嫂恍然大悟,醍醐灌顶,然后斩钉截铁地下结论。
“可是,我们怎样做才睡得着呀?”茄子姐虽然有所领会,但还是执迷不悟,是放下,怎样放下,老师你还没教我们呀,就像讲台上只管说教的教咕咕。
“我哪是理论家,我是标准的实干派。”边说,茶倌师边给她们抹桌上的杂物,“我说,你们与其在床上受煎熬,不如起床干点别的。试一下嘛,一天忙到黑,累得直不起腰,倒床就不想起来。”茶倌师说完这句,收拾干净桌,他又给其他客人掺茶去了。
二○一五年三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