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在外

一、倾听

邢在思呷着一杯苦荞，浓郁而醇香，仿佛一股清新的山泉，浸入口里，润泽唇舌，流进喉咙，熨贴腑肠，那种陶渊明式的旷达，让幸福爬满了粗砺的方脸。

他微垂双眉，静听着游梦越激动人心的嘚啵嘚啵，自己不喘半口长气，分明古寺山僧，面对长夜孤月，空寂旷野，那种淡定与肃穆，已臻于化境。

“嘿，我说，你咋没反应呢，人家这里怒气冲天，嘴巴都说起血泡了。”一脸绯红，梦越不打句号地讲着，她和她的伙伴们百转千回的远行故事。

上班的时候，就在算计，如何攒成一个首尾相接的舒适长假；如何在漫长深夜里，上窝窝团，秒杀弄到实惠的团体票；如何有条不紊地游历西岳，感受自古华山一条路的险峻，徜徉九寨，融进人间童话的美好向往；如何准备应对不测的各种各样大包小软……紧接着，又是如何揣着满腔热望浩浩荡荡地誓师出发；如何一出门就跟导游作斤斤计较的寸土必争；如何在服务区里跟小商贩斗智斗勇地宣大政方针；如何在景区入口运用集体优势毫不费力地巧妙加塞；如何在山门前与冷血保安打得鸡飞狗跳，鬼哭狼嚎；如何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如何在医院里度过难熬的漫漫长假……

二、观看

是的，她的脸上，阴晴雨雪的季节，算是汇总了的。笑得最灿烂的时候，就是晴空丽日，白云蓝天；数落导游一道又一道防不胜防的收费陷阱时，阴郁上额，黑云压城；谈及跟景区宰客的小贩和残忍的保安肢体冲突，那就真的是风刀雪剑，雷霆万钧，金刚怒目，不共戴天了。总而言之，她已经不是歌舞升平时代里小鸟依人的快乐天使，时髦达客，而是阅尽人尘世沧桑，洞悉人间丑恶的幽愤怨妇，控诉讼师。那种大彻大悟，恨得牙痒，让人听了觉得这个世道的的确确是起伏跌宕的。这是咋个的了，所有的不怡，众多的悲惨，都让她全沾染上了，难道说她是海纳不幸，典藏痛苦的麻袋和沙罐？看来这长假出行，国内游真的太森严可怖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但邢在思仍然一脸和夷，轻言细语地迸出几个词，俨然可以点燃一车炸药：“无聊的女人，不懂出游！”

三、旁议

“你，你，你，你，你——你这个了无心肺的狗东西，咋还嘲讽起我来了，人家亏都吃饱了，嗨大发了，找你诉诉委屈，消消怨气，你咋是这德行？”游梦悦与邢在思，相处了几十年，除了个人生活不摆，其他的，融洽得穿条牛仔裤都嫌瘦。旁人谁不以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两口子，但冰冷的事实总是残酷地撞击人们的眼球！

“啷个回事嘛，天作之合都成不了一家？。”

“不杀熟！”邢在思眉弯里都写着宽解，又迸出这精辟的三个字，算是答案。

“可惜了，你们这副好搭子，哪儿摸起来都是摆听的熟张，阳刚与阴柔，冷静与热忱，理性与冲动，果断与罗嗦，嘿，硬是合得上手，咋个就遇得这样缘，难道说有啥特别的粘合剂不成？”

“秘密。”邢在思又是一个词，把人世间男女相悦而无话不摆的亲切，两小无猜又各自独立的妙趣，挣脱出世俗眼光的庸常思维，给点化了，击穿了，也超脱了，升华了。这几十年，他和她还真就这样过来了，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儿女，关系跟婚前相处得一模一样，这让街坊邻里抠疼脑壳都弄死搞不明白，最后只好承认，这世界还真有“友谊”一说。云端里若隐若现的西方哲学家和中国美学家，都托卷云飘来一个字：真。然而，纷纭复杂的现实，逢人叙钱的世道，让难以计数的人无以复加地做出懂得很要不完的假老练架势。在这种喋喋不休的语境里，用最节俭的词汇勉强可以应付俗套。

四、沉思

我们都有自己的缺点，邢在思经常反思，自己安安静静，有了游梦悦这样风风火火，会添些烦恼，也带来更多快乐。什么叫一张一弛，什么叫冰炭同炉，这不是吗？好在两家的大人娃儿，都对这种纯洁的默契习以为常。

难得啊！

游梦悦哭天抹泪，却没有得到半分的宽慰，很不了然，但她又仅限于此。内心里涌现的句子，是清晰的，“这个狗杀才，他绝对不会卷起袖子，为自己冲上前去，拗断小贩的秤杆，煸了保安的耳巴，但也不至于袖手旁观，跟自己一毛钱的关系都没得。以他那心怀孔孟，仰崇包公的做派，肯定不会做懦夫，孬种，蔫货，粑耳朵。他会在第一时间拍照，报警，引来那些孔武有力的着装一族，镁光闪烁的新兴媒介，把短斤少两的缺德小贩，仗势欺人的无耻保安，进行深度的处罚，广泛的曝光，进而丑化景区的社会秩序，环境品质，最后影响到当地的光辉形象。影响声誉是什么问题，那是生事，那是作孽，那是给上官敷眼药，给景区埋地雷，给领导挖坑坑，给组织设坎坎。当地政府一般都会在第二时间扑爬跟斗出面道歉，处理相关责任人的。这才是今日网络语境下，聪明人的所谓智慧。

五、分析

“都是被逼的。”邢在思微弹出一句，还是短句。

“那还有啥乐趣呢？”游梦悦从对畅游的热爱，一下子就转变成愤恨，咬牙切齿之间，玉润的光辉形象，瞬时变异。但世间的风景，不可能因为她柳眉倒竖，就哆嗦嘛，它们才不生气呢，依然姹紫嫣红又妩媚多姿地美丽着。想想也是，哪有人的靓丽，比过不老青山的嘛。

“所以说，你不懂。”邢在思总能毫无顾忌地刺痛她，她却从来也不见他的气，反正自己没斗过他跳跃的思维。

“那你说说看，我们一帮娘子出行，就差在哪儿呢？”

“唔，我今天没空，改天再说吧。”他的干脆，让她透着绝望。

“我才不管你有空没得空，你得给老娘说清楚，无论如何，你现在得说。”她抓住他的膀子，伸伸展展的光鲜衣服，被拉歪了。这都不要紧，关键是他的形象，就不那么端庄了。但他无法，她缠着说话的时候，经常是手脚并用的。

拉拉扯扯成何体统，他倒想顾及面子，但她却从不理会别人的眼光，他就只好让出里子。“行，行，行，我说还不行吗。”犟不过的斯文人，有几个能跟泼辣女人一般见识，嘴巴上委屈地拉低自己的认同感。

得意写在脸上，她一下子又回到了十八岁。彼时的她，对他充满憧憬，美得可人的憧憬。

六、评论

“这个行走，是要分人的，你一群无事包经，只晓得享受耳目之娱，哪里明白世界的妙谛。”

“少扯那些旺旺旺，直奔主题。”游梦悦发挥着不讲理女人的本事，摇着他的西装胳膊，不喜欢假大空的一套，她要的是贴地飞行，一清二楚。

“真正懂的人，分得清旅游与旅行，是平行的两件事，貌似无别，其实甚殊。”

“少来，不就是两个词吗，还是一样意思的。”

真是粗枝大叶的女人！

“游行二字，都是走，区别大焉。旅游是拖着梆重的行李箱出发，旅行则是挎起背包轻装上阵，你看哪个利索。”

“行李箱东西全，要用啥子都方便，背个包图撇脱，说走就走真利索，你说得对。”她做出要吻他状，吓得他倒退两步。

“旅游跟你一样，三五好友一起人欢马叫，到哪儿都是一窝蜂地游山玩水，下车拍照，上车睡觉，嘻嘻哈哈瞎胡闹。旅行不一样，更多是个人的心灵漫游，发现自然的新美，感受旅途的异趣。你们每到一个地方，扑爬跟斗冲锋陷阵奔到设施完善的酒店，舒适地洗漱，沐浴，吃特产，逛名胜。喜欢旅行的不这样，人家到哪睡哪，管他是通铺，还是帐篷，倒头便睡，因为享受不是他们的目的，探索才是别个的初衷。”

“出门一趟，不就是留点回忆吗，你走一转，啥都没照得有，拿什么来感受。”她觉得这家伙爱整些玄的，说得高大上，却不切合实际，眉毛胡子一把抓，分明就是打假叉。

“谁说不照了。你的旅游，是不是在景点玩自拍嘛。这属于典型的游客照，照人，证明自己到此一游。人家有品味的旅行，带的是单反，拍的是各处异于市俗的风景，照的是自然，取的是独特的视角，蕴含着观照自然的人生思考。”

七、嬉戏

“我听出来了，你明说我们一群娘子是土鳖，是蠢货，没境界，没品位，只有你高尚，有天地人的哲学关联嘛，你这是转弯抹角地在骂我。”她举起粉拳，要捶他，但那粉拳划的弧线，分明是爱怜的俏皮。

“我哪是在转弯抹角地骂你呢，分明是直截了当地噘你嘛，这都听不明白，还说不瓜？”他的脸，严肃得像在开公判大会。

“你以为老娘听不出来，但我就是喜欢听你骂，你越骂说明你越在乎我，做这样的女人，很幸福。我就搞不懂那些哭哭啼啼的瓜女子，咋个不会享受这种幸福。唉，愚蠢呀。”

邢在思呷了一口苦荞，尽管浓郁而醇香，但还是无可奈何骂了句，“老夫硬是遇得到你，我服了你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又一阵清脆的笑声，如银铃一般，传向远方，又回荡在耳边，漾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二○一六年一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