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而至不惑,正当年了。聚仙楼的网师苑里,同学聚会正在如火如荼。酒桌上个个漾着酡颜,絮着冗语,只有田溪玉的脸上,一如二十年来的幽幽。
“唉,何苦呢,傻女子,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女性啊。”一个带酒味的揶揄,说者无心地戳疼她的背脊骨。
田溪玉略微愠恼,随即恢复如常:“没什么,我觉得挺好的,大家难得聚会,叙叙别的,开心就好。”
一桌话题又萦绕着子女和收入,推杯换盏,嘻笑怒骂。
田溪玉一身清丽干练,俊秀的脸上透着淑仪,若是伫立鹊桥,定会引得多少成功靓男心仪,而她却孑然一身,在教授楼的尽头,平凡而默默地存在着。
她是田溪的素朴的女子,因为生得洁色无瑕,温婉如玉,诚朴的父母便顺遂取了一个生动的名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得益于改革开放,考进了省城那所著名的学府。据说只要潜心于读,学富五车,就能在讲台上谋得一份好差事。
应该是吧,溪玉是山农的后代,无论小学中学,多少个夕阳西下放学归来,赶回鸡羊,割满猪草,她都端坐在屋檐下的背篼上,演练一道又一道蜡纸刻出来的语文数学政治外语,直到那一封装着录取书和报到事项的沉甸甸信封,悄然飞来,三边两户的邻居便如过节一般,传颂着田溪出了金凤凰。
省会里啥都弥漫着市场的气息,掺杂着交易的声音。寝室里几个来自酒乡的同学,每每寒暑假返校,总要带回一箱半件的烧春,卖给外地同学,这些叫着五粮液、泸州老窖、绵竹大曲的或真或假而商标醒目的水与火的精灵,满足了外省同学的虚荣心,又让酒乡同学学会了窃笑数钱。田溪玉虽然搞不懂这些,但彼此相处默契。她主动为大家腾出寝室空间,在教室、图书馆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清晨、午休和晚自习。寝室,只是她夜间必须放下身子的地方,和帆布箱子的暂寓之所。
日子在流光中婉转而去,田溪玉则如准点的时钟,充实着校园生活的每一天。大学里的吃、住、学习、锻炼,都不要钱,都有人操心,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福罐吗?操场上、教室里、荷塘边,同学们忙着跑步、看书、背单词,各行其是,井然有序,这无形中给自己增加了求知的压力。她在日记里恭恭敬敬又简练准确地记述着自己的所见所感,成绩也在讲师教授的点评中愈见拔萃。
但是,平静的荷花池,骤然投进了一块巨石,波心荡,涟漪四散,荷枝曼摇,荷叶狂舞了。她放下竹箸,幽幽地望着窗外的假山。
有天晚自习前,习惯了提着书包到教室图书馆占座位的同学们,一泻水流地路过言事口,不行了,走不通。大家围在宣传栏前,先看后议,说近日在学校后边的山凹里,有运兵的军列,定时经过,南去云滇,换防驻扎。而中越的战事,据了解国际大势的研究生们说,虽无大仗,却连绵不断。要表达当代大学生的拥军热忱,这是个不错的机会。
大学,从来都是热血青年的集散地,新潮思维的发祥地,群体活动的策源地。五四运动,不是把卖国的二十一条和卖国贼们,都拉出来一览无余尽人讨伐了吗?一二九运动,不是对消弭华北五省自治,挽起东北军掉转枪口结束内耗,立下殊功?现在,受过多年清苦生活的人们,正埋头要把十年文革浪费的损失夺回来,正团结一心,振兴中华,正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多少和自己一样的年轻人,经历了预选,高考的千淘万沥,千筛万选,成为天之骄子后,在学贯中西的教授们的带领下,遨游于学海,蚕食着新知。
现在,却遇上了这一段插曲。插曲,有悠扬而舒缓的,有哀伤而激昂的。这一回,是最可爱的人挥师南疆,要去换防,要为平静的国运去站岗,与他们情同鱼水的年轻学子,在十八九岁的青春活力面前,能心如止水?走,明天一定要去送送。虽然,解放已经三十多年了,解放军还在叫着解放军,虽然,因为种种原因,士兵没有成为大学生,但,他们和自己都是同龄人,都是中国人,都有爱国赤诚。
这是一个难受的晚自习,田溪玉看着书,算着题,记着笔记,但是效率极低。这种现象,让心理学的教授摇头叹息,而搞思想教育的政工干部,却认为逮到了开展工作的绝好机会。
经过了辗转反侧的夜晚,生机勃勃的晨练,百无聊赖的白天,下午五点,准备各种表情达意的田溪玉们,向着学校后山的桃花湾狂奔。那儿是列车必经之地。
但是,列车不可能停的,这曲里拐弯的深凹没有站,也不可能有站。军列,那就是专列,连一般的大站都不停。
铁道的两边,却聚了越来越多的人。花发浸鬓的老教授,也返老还童,拾起了爱国的春心。手舞足蹈的年轻人,更是眉飞色舞,跃跃欲试。
然而,巨大的铁龙,竟然喘着粗气,哐党,哐党,哐党,越行越慢,终至静停,让喧闹如菜市的现场,陡然间变得如此静谧,仿佛空无一人,空无一虫。
万众惊愕之际,只见一个火红的小精灵,飞也似地往车上窜。
铁龙的方窗也随之陆续掀开,仿佛放风的小兔笼。甫一张开,便有小脑袋张望外边出了什么事。一个拙朴稚嫩的脸庞上,映着明亮的眼眸,草绿的领子衬托着,就象一株壮健的青苗,新鲜而阳光,昂扬又精神。
哦,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不,是一群解放军战士。
“向解放军学习!”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山人海立即潮一般涌向铁龙。
“向解放军致敬!”
各种各样的书、本、笔、毛巾、牙刷、牙膏、杯子、工艺品,甚至是卤排骨、酱猪蹄、烤鸡腿、鸭脚板、柳浪春、崃山二曲等,纷纷递向窗口中的士兵。
“你们去云南边防?”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眼睛里充满期待。
只能点头,车里的纪律是铁的,谁敢违反呢?但这么热切的关怀,你能无动于衷,装聋作哑?
人海在确认之后,开始了疯狂,爬上铁龙的,被后边的往上推。传递礼物的,被挤着挂上了扶手。站在远处的,被抬着送到了车厢边。就象高粱地里的摇穗一样,尽是伸着的手。都向上,都在舞,要和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战士们握一握,沾一点卫国戍边的气氛,感受一下守土固防的责任。
田溪玉在哪儿,呵,第一个爬上火车的,竟然是她!那个从田溪羊肠小道跑出来的妹子,红精灵紧贴着车窗。
一张虎气的脸迎住她,“这是军列,不能爬!”
“我知道,你是谁?”田溪玉从来没有主动过,热切过。
“不能告诉你,快下去吧。”纪律过的士兵,就是一尊雕塑。
“那我告诉你,”田溪玉这个从来保守的田溪妹子,竟然破了家规,在红扑扑的战士脸上,兴奋而濡湿地吻了一下,“我叫田溪玉。”说着,麻利地从衣兜里飞快掏出一张纸条,塞给虎气的小脸。那上面是通信地址。
火车经过短暂的停留,喘着粗大气息,滑动了,成千上万扒着机车的手,依依不舍地被剥下来。
但是,车的两边,谁的脚都没停,都跟着车在跑,边跑边祝福,边跑边飞扬着泪花……
“我很少感受这样的场面,除了那年周总理逝世、毛主席逝世。那是摧彻心扉的哀伤,这却是群情振奋的激动。”田溪玉从遥远的思绪中浮出来,告诉桌边的同学,“后来,全校都知道了,那第一个上火车的是我而不是校田径队的健将,都知道从那以后我就恋爱了,就收到了虎气小脸寄来的老山前线的子弹壳,都知道我只有他的一张遗像而至今未嫁的故事。但谁知道,那一列不能停的专列,为什么就为那一群狂热的人,在那一刻停下来了。”
“不知道呀。”
“我们只晓得来做思想工作的领导说,专列一停,必是事故,半小时必报军区首长,一小时必报军委首长。在咱们学校后山转弯的那骤然一停,要是真让军委首长知道了,不晓得要给好多人添麻烦,官帽子起码要被撸一槽。甚至可能战略都要改变,军情就是这么敏感嘛。”有一个自认为很聪明的家伙,添油加醋地补充了一段。
“是哇,所以逗留时间快半个小时的时候,列车冒着压死人的危险,强行启动呢。”另一个声音在激动地附和,好像曾经亲历过那激动人心的一刻的人,声音自然低不下来。
“算啦,过往的事不说了,让它成为一个秘密吧。”铅华洗尽,淡看婚嫁的田溪玉幽幽地逸出一句,把人都急得死。
“不,别这样,”酒杯旁的老同室摇了摇她的香肩,“这莫名其妙的一停,折磨了大家二十多年,成了不疼不痒又疼又痒的心结。”
“是我,在进弯的桃树枝梢,挂上了火红的围巾,又在火车来的正面,点燃了三堆火,造成意外的紧急停车。”
“哇,你这家伙,哪儿学来的呀……”
二○○九年二月二十五日